想不到儿子上中学后,事情有了转机。学校里有生物课,栽花种草也是教学内容之一。正赶上客厅里那盆一人多高的绿萝出了毛病,叶片全从四周开始枯黄。儿子胸有成竹,上街买回一包肥料,又换土又施肥又剪枝使尽浑身解数。如今绿萝袅袅婷婷风姿绰约人见人爱。还有那盆茶花原本长了好些花苞,儿子三下五除二剪掉一大半,我心疼得啧啧连声儿子也不动情,只说你不懂你不懂,想有靓花就得这么做。结果茶花开得又大又艳。最让人高兴的是我们又有了一盆比利时杜鹃。去年花期一过,儿子就动手剪枝,刚剪完那个难看呀,活像个秃头二癞子,儿子却说:“你等着瞧吧,丑小鸭准变成白天鹅。”现在比利时杜鹃果然开了一“树”花。
如今,我们家的绿化主力已非儿子莫属。他不仅亲力亲为,还发号施令,我和先生都成了他的小工啦。那小小的阳台是我们家的“绿化地带”,也是各自心中一片充满亲情的绿荫。
15.共用走廊的岁月
没搬家的时候,我们和邻居老李家共用一条走廊。他家的人要进屋,非得先经过我家门口。两家厨房还紧挨着,煮饭的时候自然免不了切磋交流一番。别看老李一家是地道的老广,却爱吃饺子。老李的夫人谭工60年代在北方念大学练就了包饺子的本事,放假在家不时要显显身手。这时,我们全家也就有口福了。如果遇上谁家缺葱少蒜油盐告罄,招呼一声就只管去对方厨房里拿,熟门熟路完全不用客气。
我家儿子栋栋比老李的儿子阿聪小十岁,可从小就能玩到一块。栋栋每天往他家跑,来来回回总像是慌不择路,要么碰翻了小板凳,要么撞倒了竹扫帚。阿聪从来不恼,笑眯眯地跟在后面收拾。谭工却着急得很,直嚷“栋栋,小心!”好脾气的老李则操着普通话“送客”:您慢走!栋栋每逢有了新玩具,必定拿去与阿聪分享,而且忘不了问一句:“你小时候玩过吗?”阿聪只有摇头。他出生在“文革”期间,十岁之前最引为自豪的玩具是一支小木枪。栋栋对此如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但也因此生出一股“责任感”,要帮阿聪填补玩玩具史上的所有空白,很慷慨地把玩具给阿聪玩个够。阿聪则搬出珍藏的小人书供栋栋翻阅,还教给他几句简单的英语“唬人”。
有一天,丈夫出差,偏偏吃晚餐时栋栋的喉咙里破天荒地卡了一条鱼刺。我使尽浑身解数让他吞饭喝醋,都不见效,只好跑到隔壁求援。老李全家出动,但一下子也想不出别的法子。老李当机立断:“还是去医院稳当。”我于是匆匆忙忙抱起儿子顶着寒风出了门。一到医院,事情就简单了,医生用镊子轻轻一夹,就夹出了那条该死的小刺。栋栋牵着我的手又唱又跳,我们全然不顾天下着小雨,兴高采烈地往回走。半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又打伞又拿伞的人,原来是老李——他们一家放心不下,好几次到走廊张望,发现天下雨了赶紧派老李前来接应。我和栋栋拥有了一片无雨的夜空,一份无价的真情。
老李在一家公司当领导,工作挺忙,有时头发长了顾不上去理发店。我先生干脆承包了老李父子的两个“头”,手艺也还过得去。老李要出国去谈生意,临行前也照样由我先生理发。这件事很让我先生骄傲了一些日子,因为他的“作品”毕竟被老李捎带去了趟欧洲。那时候,我们全家出门几日,毫无后顾之忧,留下一串钥匙,阳台上的花草、玻璃缸的金鱼、房间的财产便都由老李家全权管理。而老李家的电灯坏了,水管漏了,或是缝纫机出了什么毛病,我先生一去也准能弄好……
转瞬十年,老李和我们都要搬家了。新房子虽宽敞许多,但搬迁的日子却一拖再拖。谭工总说:“不急不急。”我连忙答:“离春节还远呢!”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天一早,帮老李搬家的汽车来了,几条汉子七手八脚把东西搬了个干净。房间里空荡荡,我们心里也空落落的。老李念叨:“以后得抽空上理发店了。”我先生搓搓手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以后独家独户的,全家要去旅游怎么办?”栋栋和阿聪小大人似地说同一句话:“有空记得来探望我。”文绉绉地叫人听了有点儿鼻子发酸。
如今,我们和老李家依旧是朋友。电话问候是常有的事,可要吃谭工包的饺子就不那么容易了。但那共用一条走廊的岁月,在我心底已留下真情的印记,永远抹不去……
16.巧妹子
巧妹子的名字叫巧云,很好听。可惜人长得矮矮胖胖,眼睛小嘴唇厚,又整天一套黑布的中山装,看上去一点不巧。加上她是初二时留级到我们班的,已经十六岁了,大家便多少有些瞧不起她。
那时我们的学校在长沙市郊,学生们都住校。一到星期六下午,我们就鸟儿出笼似地往家里跑,星期天再带回一两包饼干糖果什么的解解馋。唯有巧妹子总不回家,也从不买零食,呆呆地看着我们兴高采烈地启程,又余兴未尽地返校。有一天正上着课,传达室的老伯来了,在老师耳边说了些什么,老师便叫:“巧云,你爸爸来了,你去一下吧!”巧妹子的小眼睛立即一亮,脸儿很好看地一红,跑出了课室。
下了课我们回到宿舍,一位与巧妹子极相像的中年男子正与巧妹子说话,看上去很厚道,说是来给巧妹子送伙食费,还直叫我们吃他带来的炒花生。巧妹子一直眯着眼笑,可她爸爸一走便又恢复了往常那不苟言笑的模佯,成绩依旧不好。
终于有一天老师告诉我们,巧妹子的家在很远的郊区小镇,她妈妈与爸爸不和,几年前带着妹妹悄然离去,剩下她和当工人的爸爸相依为命,爸爸爱她但无暇管她,每月供她上学便再无闲钱。家里一间小房,她回去也不方便,只好整天泡在学校……
从那以后我们都对巧妹子好起来。带东西给她吃,还帮助她复习功课,并且发现她心地善良肯帮人,买饭洗碗洗衣扫地之类的事,她做起来又快又好。慢慢地她脸上有了笑模样,学期末各科居然都合格。但她的眼神还是复杂得让人摸不清,不说话的时候总面对着窗外的蓝天,不知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人们糊糊涂涂又轰轰烈烈地投入,于是停课,学生各自回家。巧妹子却没走,也不肯去同学家作客,独自留了下来。
几个月后,当我们得到通知,回校“复课闹革命”时,却发现巧妹子变得有些怪了。她一反常态地傻笑、唠叨,反复询问那位曾经跟她同桌的男生小伍回校没有,后来在饭堂遇见小伍,欢喜得什么似地,拉住他的手问这问那。小伍老实,抽回手也不发火,只是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精力旺盛又无处可使、无人管束的学生们便哄堂大笑。从此见了巧妹子就拿她和小伍开心,指东指西,她也真地相信,四处去找小伍。其实小伍还是十四岁的孩子,除了帮过巧妹子学习之外,平时从不来往。那一回受了“惊吓”后更是能躲就躲。
当时说是复课,实际上放任自流。老师打倒了一大半,剩下的不敢管事,每日念一通最高指示就作罢。巧妹子也越发怪了,傍晚总在校园里神游,任谁都别想拉她回宿舍。有一夜她竟然冲破男生们的防线,径自进了小伍的房间要找小伍谈心,幸亏三分钟前众人掩护小伍跳窗仓惶出逃。
大家终于认定巧妹子疯了,便叫她爸爸来领她回去治病。临走前巧妹子把头发梳得光溜溜,口口声声叫我们转告小伍快些去找她。她爸爸叹着气,她却唱着歌出了校门。
巧妹子的家太远,谁也没去过,没法去探望。大家都说巧妹子身体那么棒,很快会治好病回学校。半年后却传来消息,巧妹子白天总被她爸爸锁在小屋里但她不吵不闹。有一日她不知用什么工具破门而出,走过小镇走向田野最后走进了绿水如镜的水库。出门前她脱下了那件黑衣服,穿上了从箱底翻出来的妈妈的花衬衣……
我至今忘不了巧妹子。那么好听的名字,那么善良的心地……如果她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如果没有文革这场灾难,如果校园里再多一些关心多一些爱,如果……巧妹子怎么会那么早就离开这个丰富多彩、充满魅力的人世间呢!
17.忘不了的“秘密”
好些年了,我们几个朋友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秘密。直到前些日子,当年的保密者相聚,才一致同意撤销“保密令”,可都说不堪回首那一幕。我却不时地想起来,想得心儿酸酸痛痛还有那么点儿甘甜……
那时我们都处于芳龄妙龄大好年华,且毫无例外地从五湖四海一起走到了海南,落户很边远的山区农场接受再教育。那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小山窝,满目青绿,树木成荫。尤其是坡下那条清亮亮的小溪,掩映在两旁密集的树下,伴着鸟鸣活泼泼地跳跃,让人看了只想脱个精光,七仙女似地泡在水里。唯有队里那几栋草房,简陋得像是小说里描写的狩猎人的歇脚之处。据说只要从山上砍来些大大小小的木条,大的按距离插进泥地,小的则用藤横横竖竖地绑在大木条上,成为方方正正一间间的棚架,然后随地挖些泥巴,浇上水和上杂草,一块块往架子上搭,房子便有了四壁。顶上再盖些编好的茅草片,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一栋草房大约十来间,我们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住靠边的第二间房,最边上住着高中部的三位男子汉。两房之间仅仅隔一道薄薄的两米来高的泥墙,我相信他们站在床上踮起脚就能将我们房一览无余,但这样的事却从来不曾发生。倒是有了那几位大哥哥,我们的胆壮了好些。夜里偶尔听见不知是山里什么野兽的叫声,只要用手敲敲泥墙,那边便会应声,说几句“不用怕,有我们呢”一类的话,好像他们从来就是山里的孩子,我们也就放心睡了。
隔壁三个大哥哥中最活跃的是阿明。听说他父亲是个中学校长,“文革”初期挨批斗时,突发脑溢血去世,家里只有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每月发22元工资,他寄走12元。就这样他还老是笑嘻嘻地,又特别爱哼歌。他是队里的牛车夫,天天清早我们刚起床,他就赶车上山了,去把我们头天开荒清理出来的树头树枝拉回伙房当柴禾。每回走的时候,他总伴着吱吱呀呀的牛车声放声商歌。唱来唱去就那么一首:“太阳出来喜洋洋,挑起扁担上山岗……”虽说嗓子不咋的,但还有点儿民歌风味。全队人都习惯了他的清晨一曲。有时他也去场部运东西,回来时必定带几支硕大的山芭蕉或一包质量粗劣的饼干,把我们高兴得过节似的。
有一回我们房的小惠突然发高烧,先是热得满脸通红后来又冷得上下牙打架。连队卫生员说是疟疾。我们那儿是疟疾高发区,不时有人犯病。折腾了几天小惠算是好了,只是浑身软绵绵走路轻飘飘,小脸儿又青又白。三位大哥哥早晚都在门外打探病情,那天小惠起床了,我们一齐邀请,他们才走进来,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都说小惠要增加点营养,可饭堂里的病号饭从来就是一大碗稀粥外加一小碟萝卜干。我们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农场职工不准养鸡自然没有蛋,队里养的猪一律“苗条”得像是狗且一年只杀三几回。我们愁眉苦脸地望着小惠,阿明忽然出了个主意,他说翻过这个山坡有黎族同胞的稻田,何不豁出来犯次纪律趁夜色捉它几只田鸡,给小惠熬粥那可是一流的补品。我们几个人顿时欢呼起来,小惠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眼圈一红要哭。大哥哥们可能怕眼泪都站了起来,说天色已晚马上就去。阿明却执意说他熟悉地形还是他去好。人多目标大反而难抓,况且给人看见了不是玩的。
当晚阿明果然兴冲冲地提了七八只田鸡回来,小惠胃口大开我们也每人吃了一只田鸡腿。旗开得胜阿明大受鼓舞第二天夜里又去了,可是很久很久都不回来,我们便有些慌。两个大哥哥叫我们先睡由他们去找阿明。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我听见隔壁有很克制的呻吟声。我一下子清醒了,心想糟了准是阿明哥出了事。贴着墙我问怎么呢,那边传来阿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没啥没啥,你快睡吧!”语音未落就直抽冷气,我想一定是哪儿疼得厉害。实在放不下心,我蹑手蹑脚走到他们门口,轻声说:“我去叫卫生员。”刚转身想走,门忽然开了,一只手急急地把我扯了进去。
屋子里一盏油灯明暗闪烁,放在阿明床边的简易凳上,阿明合衣躺着。我走过去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阿明的左小腿黑黑紫紫地肿得老粗,一看就知道是毒蛇咬的!一个大哥哥正用力挤压创口,大约是想挤出毒液。每挤一下,阿明就忍不住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
不等我开口,另一个大哥哥就把我拉到一边,很严肃地小声说:“听着,这是一个秘密,就我们四个人知道,千万别说出去。”
“为什么?”我脑子里一片迷濛。
“这是阿明的要求。他想等到天亮时告诉队里,他是上山拉柴时被蛇咬伤的,这样就能算工伤,不用挨批评作检讨,不用扣工资受处分,家乡的妈妈和妹妹还可以按时收到他寄的钱,日子就不会太苦。”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不,不,这样阿明会有危险!”
阿明挣扎着欠起上身对我说:“别担心。我有经验,这种蛇不算太毒,可以坚持几个小时。你要真为阿明哥着想,就千万保守这个秘密。”我颓然跌坐,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位大哥哥继续告诉我:“刚才我们在山坡上遇见阿明时,他正撑着根木棍一步步往前挪。手里那串田鸡却紧紧抓着没丢。明早你拿去帮小惠煮粥。”我使劲地点头,只是不肯走。三个人就这么无言地守着阿明,帮他用盐水洗伤口,抹汗,敷上他拔回的一把草药。……时间好像停止了,我第一次尝到漫漫长夜的滋味。望着外面黑乎乎的夜空,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啊,快点儿亮吧!”
好不容易东方有了—抹曙光,阿明强撑着下地,由两个大哥哥搀到牛棚。驾好车,阿明坐了上去,牛车轮慢吞吞地滚动起来,吱吱呀呀,好像从我们心头碾过……突然阿明的歌声响起来了,还是那首“太阳出来喜洋洋……”只有我们听得出,歌声中那痛苦的颤栗。怕控制不住自己,我拼命冲下山坡冲到小溪边,把头埋进清凉的水中……
阿明终于被送进了场部医院。医生悄悄怪道:“虽说采取了自救措施,再晚来个把钟头,事情就难说。”那神情分明看出了破绽。队长二话没说就在工伤单上签了字,还把我不忍杀掉、偷放在小溪边的几只田鸡又提了回来,甩下一句话:“做好了给阿明送去,叫他养好身体,咱们下不为例。”阿明知道了,转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呀!”小惠蒙在鼓里,嚷着要去抓田鸡慰问阿明,被我们死活拉住了。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干过这类事。
按商定好的那样,我们一直把那个秘密藏在心里,也把人生的希望和人世间的美好藏在心里。如今虽说不必再保密,但往事却忘不了。值得庆幸的是,那样的故事不会再发生了……
18.奶奶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