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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生命的契约(2)

杨锡焘说:“不碍事。过一会儿,张公他又会醒过来的。这次,张公也算是到鬼门关上走了遭,能够转危为安,是府上修善积德得到的回报。实不相瞒,张公的这个中风病,要想完全脱体,只怕是神仙也办不到。如今得想个法子,为他延寿,为他祈福。依老朽之见,不如去老司来给他打一堂‘保福’。三亲六眷,女婿外甥,把自己的阳寿捐出来给他,让他多活个十年八载。这‘打保福’增阳寿的事,原来我也不信。十多年前,我到辛女溪出诊,碰巧遇上老司龙法胜在那里为一蔸老桂花树‘打保福’。那是一蔸月月桂,每个月都开花。这年秋天,桂树上的树枝枯了,树叶落了,花也不开了。爱树的乡亲们请来老司,为桂花树行傩延生。他们具结文书,或三年,或五载,为老桂花树捐出自己的阳寿。当时,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了。可过了不久,我又那里行医,发现那蔸原日干枯了的桂花树上,竟然长出了新枝嫩叶,还开起了香喷喷的桂花。我们行医的人一般都不相信这一套。可亲身遇着这样一回事情,也就只好相信了。依我看,夫人也不妨给老爷打一回‘保福’,大家捐点阳寿给他,惟愿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郎中杨锡焘的叙述,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老司“打保福”,竟然有这么神奇,连这位老郎中也津津乐道。张王氏当场决定,连夜着人到龙家垴,请龙法胜来为老爷“打保福”。

也是这天清早,凤凰城里春雨下过不停。麻大喜冒雨起程。他背着包袱行囊,打着油纸雨伞,裤脚卷得老高。从凤凰城到麻家寨,一百五十里山路,通常是做两天走。麻大喜回家心切,想要一天到达,为的是赶上弟弟结亲的日子。

晌午过后,麻大喜才在一个叫踏虎桥的场口吃中饭。小店的外面,春雨伴着“轰轰”的雷鸣越下越大,就好像天上被戳通了一个窟窿。幸好来得早一脚,如若不然,就是打着伞,浑身也要被淋湿。麻大喜吃完一顿饭,雨不见停歇。直落了近两个时辰。才渐渐小些。麻大喜这才接着赶路。

麻大喜在雨中走了没多远,便有点后悔起来。雨大耽搁了这久,只怕到不了铁门槛天就要断黑。到时候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倒不如在踏虎桥歇一晚,明天再走。既然已经上了路,那就只能是到哪山唱哪歌了。

不出麻大喜所料,当他一路风雨临近铁门槛时,就已到了傍晚时分。突然,天色骤然阴沉,更大的暴风雨说来就来。大雨如注,狂风猛烈,连手里的雨伞也险些儿被卷走了。麻大喜稳了稳神,他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岩洞,是铁门槛“棒棒客”“坐坳”时隐身的地方。正好是个躲雨的去处。这时,麻大喜早已浑身湿透,打伞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他索性收起雨伞,冒雨前行。当他进入到那个路边的岩洞,一声炸雷伴着闪电,就好像是打在自己的跟前。

岩洞外,大雨依然在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岩洞里的麻大喜,脱下了衣裤,拧干了上面的水。他打了一个喷嚏,意识自己着凉了,得赶紧去到铁门槛,找一户人家把衣裤烤干。如若不然,他将会大病一场。铁门槛对于一般人,是望而生畏的强盗窝子,对于麻大喜却并不是这样。这里离麻家寨毕竟太近了。麻姓人和石姓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他们就是要“坐坳”、要“吊羊”,也决不会惊扰麻家寨的人。麻大喜心里寻思着,究竟去寨子里找谁呢?思量再三只有找虎匠石老黑。石老黑梅山坛上供奉的倒立张五郎神像,就是请他雕的。那年,他才十五岁。神像雕成,要在张五郎的肚子里,放进一只岩鹰的爪子。到哪里去找岩鹰爪子呢?他为石老黑想了个法子,将一只鸡崽安上地钩放在坪场里,岩鹰从半天云头俯冲而下抓捕鸡崽,便被安在那里的地钩钩住。石老黑终于得到岩鹰的爪子,放进了张五郎的“肚子”里。就这样,二人成了挚友。麻大喜淋着大雨摸着黑,去寨子里寻找石老黑。

虽是在黑古隆冬的夜晚,天又下着流子大雨,麻大喜凭着他的直觉,依然可以辨别石老黑房屋的方向。浑身湿透的麻大喜,抹了一把脸上流下的雨水,稳了稳神,在泥泞的小路上前行。突然,他透过漆黑的夜幕,发现远处有灯光在闪灼。那里正是石老黑房屋的方位。他曾经在那里雕过张五郎的神像。他加快脚步,大声地叫喊着石老黑的名字。雨声湮没了他的叫喊。突然,他觉得雨声中仿佛夹杂着“沙沙”的脚步声,继而他发现一个屋高屋大的黑影,迎面朝着他走来。他立刻停止了脚步,两眼盯着朝他走来的黑影。他感到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哪个?是人是鬼?”麻大喜的声音是颤抖的。

“你是哪个?”反问的声音,浑厚而低沉。

麻大喜听了出来,回话的人就是石老黑。他迎上去问道:“你可是老黑?”

“我是老黑,你是哪个?”

“我是麻大喜,麻家寨的大喜呀!”

“大喜?!”石老黑也迎了上去,一双粗壮的双手,扳着麻大喜的肩头。他问道:“你不是去了贵州吗?这大的雨,你来这里做哪样?”

麻大喜昂着头回答:“我从贵州回来,落大雨,回不去了,来找你。”

“走!快到屋里去!”说着,石老黑引麻大喜背着灯光的方向走。

麻大喜问:“怎么?你的屋里不是在亮着灯那里吗?”

石老黑说:“不!我的新屋不在那里。赶快跟着我走,你还淋着雨哩!”

大雨,依然在下过不停。麻大喜在石老黑的带领下,来到了他的新屋。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那火塘屋里一根大柴蔸燃着火。火光映照到堂屋。麻大喜一眼就看见堂屋的一侧安着梅山坛,供着当年他雕作的倒立张五郎神像。当麻大喜回过头来时,凭借着柴蔸发出的火光,发现了石老黑涂着一脸的锅墨黑。他心里打个转立刻便明白了一切。这位伙计哥,如今也干起了“吊羊”的勾当。那亮着灯光的老屋里,显然是关着“羊牯”。

石老黑见麻大喜发现自己脸上涂着锅墨黑,不自在地对麻大喜说:“嘻嘻!初次上路,没想到遇着你。先去洗个澡吧!洗完澡我再慢慢同你细讲。”

石老黑从火塘上架着的鼎罐里,给麻大喜倒了一提桶热水,又去给拿来了干爽的衣裤。他说:“婆娘不在屋,伢儿们都睡了,你就在堂屋洗吧!”

麻大喜洗澡过后,回到火塘屋时,他看见石老黑涂着锅墨黑的脸,已经洗干净了。火塘里加了柴火,火烧得更旺了。麻大喜开始在火塘上烤起衣服来。

石老黑在火塘边吸着烟,烤着火,一言不发。他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干这“吊羊”的勾当,就遇着了昔日的好友。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吊来的“羊婆”,竟然是好友当初的情人。大喜就是因为这妇人,才抛弃父母远走他乡的。他在琢磨着:要不要如实对麻大喜说那妇人事情?要不要让那妇人在这里同麻大喜见上一面?他几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麻大喜见石老黑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是他因为当了盗匪,不便启齿。其实,这样的事情在铁门槛是见怪不怪的。

“怎么回事?你让嫂子在那里看守‘羊牯’?!”为了打破僵局,麻大喜这样问道。其实,他从来没见到过石老黑的婆娘。

“不是‘羊牯’,是只‘羊婆’,才让她在那里看着。”石老黑回答。

麻大喜问道:“啊!是‘羊婆’?!哪里的‘羊婆’?肥不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石老黑觉得不说已经不行了。他栽下了脑壳,极不自在地说:“这只‘羊婆’你认得。”

听了石老黑的话,麻大喜立刻便想到刘金莲。“吊羊”的盗匪,如果吊到了刘金莲,确实是一只“肥羊婆”。他又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刘金莲跑到铁门槛当‘羊婆’,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我认得?!我认得的妇人多着呢!你讲到底是哪个?”麻大喜急切地问。

石老黑依然栽着脑壳。他觉得有点对不住朋友,嘟哝着说:“讲白了,是同你相好过的妇人,碗米打粑粑,你讲有几个?”

天哪!果真是她!麻大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必须进一步核实:“是如今张家窨子的少奶奶!是刘金莲?!”

“是的,正是她。”

麻大喜问道:“她为哪样到铁门槛来?又怎样做了你们的菜?”

石老黑说:“她去腊尔山。张家的油号在那里的一座油榨坊失了火,她到那里去调摆,坐了一幢轿子过铁门槛,又没带保镖,就做了我们的菜。”

听了石老黑的话,麻大喜火冒三丈。他大声骂道:“他娘的,张家男人都死绝了,要一个女人做这样的事情。”

石老黑说:“听说他的男人去了汉口的庄上,他的公公这晌身体不好。”

“那油号里的管事呢?管事做哪样去了?”麻大喜追问着。

石老黑抬起头来,两手一摊:“这我就不晓得了。听说那腊尔山的油榨坊,就是这位少奶奶去开的。我们已经打了她好久的主意了,头一个来回,一直没得机会下手。没想到这次她又送上门来了。”

“你们开的多少码?”

“开的不多,一百两银子。”

“‘羊婆’是几时进的圈?”

“昨天上午。”

麻大喜感到十分气愤。他问:“今天一整天,张家怎么不来赎人?”

石老黑说:“这我就不晓得了。那少奶奶望呀望,直到太阳落山,还不见张家派人来赎她,眼泪就是簌簌地流,一副遭孽的相。”

麻大喜不做声了。他的双手烤着路上打湿的衣服,两眼木然地望着火塘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八年前的情景,此刻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当时,他面临着两种艰难的抉择:一是接纳刘金莲的情感,把生米煮成熟饭,让这位千金小姐,做一个清贫的苗家雕匠的妻子;一是逃避刘金莲的情感,让她去做张家窨子的少奶奶。思量再三,他选择了后者。这种选择的本意,是不希望这个女人跟着自己受苦、受累、受白眼,让她嫁到一个富豪之家,去享受人生的荣华富贵。不幸的是,眼前的事实证明,她在那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个妇道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劳碌奔波,被吊了羊,屋里居然也不来赎人!这都是自己造下的罪孽。麻大喜后悔了。两行晶莹的泪水,禁不住滚到了腮边。

石老黑见麻大喜落泪。他说:“怎么?你哭了!”

“没有,是烟子熏得出了眼泪。”麻大喜用烤干的衣服擦拭着腮边的泪。

麻大喜与刘金莲的那段恋情,在浦阳一带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石老黑晓得,麻大喜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他为刘金莲落泪,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是真的哭了,决不是烟子熏得落了泪。

“要不要去和她见一面?”石老黑轻声问道。

麻大喜没有回答,只是摇着头。

石老黑说:“大喜,我是个粗人,也不晓得怎么劝你,事情都过去这久了,该放落的,你就放落吧!世上的事情,都各人命中注定了的。你这样心疼她,我看着也不忍心。明天清早,我就把她放了,那银子也不要了。”

“这怎么行?”麻大喜摇着头。

“这怎么不行?”石老黑是最讲朋友情义的。

这时,麻大喜放下了手中烤干的衣裤,解开了随身的包袱行囊,从里面取出了十二锭五两一锭“方槽”,放在火塘边的小桌子上,对石老黑说:“老哥的为人我最清楚,你走到这一步也是出于万般无奈。你的情义我领了,可不能因为朋友断了你的财路,断了你全家人的生计。这里一共六十两银子,是我这些年来的全部积蓄,你先拿着,其余四十两就算我欠老哥的。日后我一定奉还。我只会久你的,决不会少你的。请你明日清早就把她放了,让她早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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