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铺洒在大殿内,星星点点,王帝伏案,仍旧在批阅奏折,座前的人鱼烛台闪着微弱的光。
牡丹从里屋端了点心,殿内墙壁上倩影步步摇曳,“王帝,天色已晚,您早点歇息安可。”声音轻柔而妩媚,狐狸天生便有着蛊惑人心的本事。
夜色混着美人吟,却丝毫走不进雕桌前执笔的男人的心,王帝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依旧缓慢移动笔触,良久,只听得粗重喑哑的叹息声“牡丹”,随即又是一声哽咽,似乎混着许多含糊不清的情感,“孤何时才能殁了。”
牡丹本跪坐在一旁排布这点心盘,拿起碗筷的手忽的一顿,随即便笑了笑“王帝,哪有人咒自己死的呢。”
“牡丹,你心中可有孤。”王帝随即苦笑,转头忽然就问了这么句奇怪的话。
“自然,王帝是在,牡丹心中的的。”可自己不是牡丹,牡丹垂下了眼眸,是三娘。
“你说慌。”王帝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句,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牡丹初入宫时便不爱笑,孤便是看上你这一点,与后来的她甚为相像。一样不苟言笑,一样的对孤避之不及。”
王帝放下了笔墨,起身走向了塌上,弯身摸了摸突出的床上龙雕,取出了一个印花檀木盒。抚了又抚,
“孤家寡人便为孤,这是身为帝王的无奈。既要得到万朝礼拜的尊荣,也要守着一生孤。孤的王后,孤对不住她,孤只能留住她的画像。”
王帝铺开一卷卷轴,一张英气逼人却又美中多了几分灵气的脸展现在牡丹面前,牡丹这才低头,口中喃喃道着案几上还未干透的两个大字,齐瑛,笔所流转处,皆是情,从不知道王帝的字如此好看。
“孤负了她,孤的母妃出身低微,本想安稳度过半生,却屡遭陷害,那时孤还小,王后膝下无子,母妃把我托给王后,不久却传出病逝。”王帝捏住画布的手紧了紧,“那时孤小,母后将我过继给王后,我自然心怀怨恨,后来便什么都知道了。可孤宁可糊涂一世。”
“你说,孤的王后,会原谅孤吧。”王帝凑近,凝神异常盯着牡丹。牡丹微微抬头,正欲张口,便被王帝的一句话给堵的哑口无言,神色难堪,甚至手底已经变出匕首。
“牡丹,你既心里没有孤,为何不杀了孤,次次取血,为何孤还活着?”
王帝没有丝毫疑问,生生把问题说成了肯定。
“王帝,为何?”
“你既然不是凡人,在孤身边肯留这么久,自然是有事未了,因果我虽不知。”王帝轻轻抚着牡丹的脸,凑了上去,一句一句敲打在牡丹的脸上,“但,孤求你,赐孤一死。”
“吾名,三娘”第一次坦诚相见,无数次同床异梦,未曾有如此坦怀。
三娘每次放完血,都会祭出元神为王帝渡些元气,一为心中有愧,二不想继续作孽。
王帝似乎是并不想活,甚至一早就知道了事出始末,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帝王心难测,据说当年为了宏图霸业,王座江山,不是他自己踏着森然白骨,去了那女人的国家吗?
不是他毁了那女人的国家,枉顾家国仇恨,娶了她又让她苦受冷宫凄凉,日日寡欢?
本以为王帝对那女人多多少少只是愧疚而已,如今想来能够将齐瑛的画像存放在床榻下几十年,不知多少个日夜曾拿出来仔细描摹,才能有如今依旧笔墨未干。
王帝对她,怕不仅仅是愧疚吧。
自己尧是作了鬼,依旧拎不清人间所谓的情,是欺骗?是后悔?为什么自己都没经历过却依旧那么疼呢,三娘不悔为为师父恢复元神,也未曾真为人所欺瞒,为何也如王帝一般悲。
师父,你未曾教过我。
“王帝所求,三娘应承不了,也承担不起。”
自然王帝是早就已经知道自己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取一次血作为引子,王帝乃龙脉所出,血为阳刚之气大补九尾狐的灵力,若是利用得当,甚至可使已经回天乏术的生灵的元神再生。
他自然知道,却不说破,甚至对三娘荣宠至今,想来是盼着必死的念头,断定一次次取血,终有一天会悄然逝世,便可去陪齐瑛王后了。
这个凡世男人,真的让人不解。
“阿笑,是齐瑛随军入冀州城时捡来的流犯。却不仅仅只是流犯,他是大魏的奸细。”王帝的眼神忽的犀利,瞬而又转向柔和,“作为王帝,自然是不能让人轻易捕捉到软肋。但或许,潜伏了这么多年,对齐瑛母子已经有了感情,,他依旧是个祸害,危及冀朝社稷,自齐瑛死后便开始暗自行动,孤已没有了活的念头,唯一的心愿便是为承冀扫清明台障碍。三娘,原谅孤的利用。”
三娘转而满目惊讶,盯着王帝那张棱角分明却饱经疮痍的脸,依旧是威严不减,却多了几分落寞。
所以阿笑的死是必然的,只是利用了自己的手,利用了阿笑对齐瑛母子的余情,对自己的盛宠,对琉璃的冷漠,不过是为了催动阿笑找来巫医对自己下手,顺而以正当明目处死阿笑,又不至于引得公主知道阿笑的身份后伤心欲绝。
三娘忽然觉得黑袍出现的有些多余了,阿笑终是逃不过一个死字,能够沉下来几十年的奸细依旧是躲不过天子的算计,避不开自己的感情。
是有些可笑了,这样的奸细在人间是不合格的吧,这样的帝王在人间又是天生的帝王和主宰吧。
三娘丝毫没有觉得被利用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一切只是好像顺着原本应该发生的路径,间或殊途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只是此刻忽然知道,内心突感悲凉罢了。
“王帝,三娘取血已经是违背天道,入了辅星录,已经是逃不掉被封印元神的结果。”三娘起身在人鱼烛台旁隐去了身形,离开了。
王帝静静看着晃动的火光,眼色悲戚,跪下身来,再次执起了狼毫笔。
画未临摹一半,便又见三娘,三娘在暗色中渐渐掩住了面容,低头沉吟,王帝这才发现,三娘的怀里正安静的躺着一尾银毛多尾狐,狐狸的眼睛甚是明媚,在昏暗的烛光中扑闪眼睛,干净的像是初生婴儿一般。
“他是我的师父,我此行是为救他。”三娘将头垂的愈发低,小狐狸呜呜的叫着,抬头回应着。
王帝忽然觉得此刻情景甚是暖心,原来三娘笑起来也是如此美好的。
齐瑛呢,第一次看她笑,是在战场,那是孤不过是一腔孤勇急需战功的王后寄养子,黄沙漫天,她那是一袭红盔甲立于马上,声音燎响战马,“冀州可有人出战?”
最后一次看她笑便是定下姻亲,孤回国备礼,分别时在城楼上的一笑,她对孤挥手,朝阳似的让孤不忍心再回头,怕一回头便舍不得回国了谋划下灭国大计。
总共也不过只见过她三次展颜,有些可惜了。
“王帝是想把命交付给三娘吗?”三娘弯下身来,忽的凑近了王帝,抬起了眸子,冷冷的盯着他。
三娘灵力本就不高,又在那次大战中化身为鬼,多次取血仍旧不能完整的讲师父元神恢复,若是可以,用王帝的命换师父的命,自然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此时违了天道,便是归了辅星录,仍要日日承天劫。有多苦,三娘想象不到。
王帝直视灼灼的目光,淡然一句“可。”
三娘忽的笑了“明日吧,明日正午,临祁宫。”说罢,便鬼魅似得不见了。
临祁宫内,一片森然。
神荼侧身倚在红木雕榻上盯着迎面摇曳而来的女人,“你可应承了王帝所言?”
三娘愕然,“神君原来都知道了。”
“那可与我说说,为何不愿收归辅星录,入了辅星录你便免了一生飘摇,作为鬼狐,要避讳的太多了。”神荼不知从哪又抓了一把瓜子,等着听故事似的。
“神君可下过界?可尝过人间樱桃酥?或者,可去过涂山。”三娘温言细语,却听的神荼一愣一愣的。
神荼心道,人间百味,只尝过其二,樱桃酥自然是尝过的,琉璃最好这个。
下界?自然也是第一次,上次凡间历劫已经时隔太久,记不得。涂山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而已,想来在度溯山已待千万年有余了。
“神君可听说过一百年前的涂天大战。”三娘转了话锋,“那场战,生灵虽不全涂炭,也算是伤及无数无辜者了。”
“涂山与天族?”神荼倒是在书卷上翻阅到,当时也无所在意,和本君动辄领军,天倾倒,地盘覆的众神之战来说,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战争罢了,据说是由天族宫主挑起的,还将涂山大祭司伤至元神尽毁,按理说,大祭司修为甚深,不该如此。
神皇后来自知理亏便悄摸将此天族丑事遮了下去,还找了个蹩脚的由头将瑶姬长公主圈禁了起来,知道这些事的可能也不多,大部分是神荼这种闲来无事的喜欢翻翻神界野史的。
“涂天之战本不该发生,大祭司也不该神陨。你继续说吧,不用扯些没用的。”神荼笑了笑看向了三娘,磕着瓜子。
祭司乃一族领袖,地位比肩涂山狐帝,想来能当祭司的断然不是泛泛之辈,相比于天生的狐族九尾族,普通单尾狐要修炼九尾更为不易,经过天界紫辰石历练见证后方可继位大祭司,纵使是天帝之女瑶姬断然是没那么大本事重伤祭司。
“我便是大祭司的孽徒,叫我三娘即可。当年瑶姬上神来涂山,意为探访,实为逼婚,连三生卷都带来了。师父并未拒绝,可我看的出来师父不愿,此时想想师父为了涂山众狐答应也是应该的。”三娘俯下身来,苦笑道。
“本为三生卷上认定的良缘,却只是一纸婚书而已,自那日便日日见师父埋首药坊。”
涂天大战将几个人近乎半生的恩怨情仇的爆发体现的淋漓尽致,最后却也不过是野史中寥寥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