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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血色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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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空蔚蓝如洗,偶尔有几只飞鸟闪过。要是闲着的北京人,见着了如此的天空中有飞鸟,肯定会感慨一番。马路淡然转身,因为音乐《真的爱你》放完了。他想再听一遍,正要捣鼓,小李推门进来。

“马总,王总叫您开会。”

“什么事?”马路轻声问。

“不晓得。”

“有哪些人参加?”

“跟上次一样,就您、王总、王总那朋友——情感畅销书作家。”

马路哼一声,不太情愿。

这时手机振了,他喜闻乐见,忙拿起来看。一条微信语音。马路点开,李爱的声音:“马路,我要回美国了。”

马路表情纠结,刚要回一句,见前面还站着一人。小李喔着嘴,眼神好奇。

马路盯着小李,小李盯着手机。马路重重地咳嗽一声,小李不识相,还盯着手机。马路再咳嗽一声,小李才反应过来,问:“马总您感冒了?”

“是,会传染,还不快出去?”

马路拉下脸,小李好像看见,又好像没看见,都不妨碍她的笑脸。

“没事,我体格好,您不用害怕,明儿给您带一些感冒药,我跟您讲,马总,我家那感冒药啊,可……”

“您真善解人意。”

“哎哟,还跟我客气。”小李带着一丝娇羞的口气。

“你出去吧,我先去开会。”

小李微笑掩门而出。马路站起来,心脏像被钝器击打了一般,受的是内伤。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他不记得了,跟由衷的快乐一样,可遇而不可求,为生活添彩。自然,这种调味剂只是事后欢喜,此时是人都想着逃避。

多年的生活经验与理性思维由不得他逃避,他像第一次学抽烟、第一次买内裤那样,以男子汉的身份来给自己装腔作势,仿佛这个身份是通行证,为自己的怯懦保驾护航。他控制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至少口气没有情绪变化,像处理一件稀松平常的生活杂事,按着手机对屏幕平和地说:“能和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美国往事你要听?”

“也该听了,电影都看过了。”

“好,去哪儿?”

“校门口咖啡厅,晚上八点。”

“在哪儿?”

“就是咱们学校门口的咖啡厅,名字就叫校门口,才开没几年。”

微信里沉默了片刻,最后一秒说出两个字:“好吧。”

马路将手机放进兜里,推开会议室的门。

王总见马路进来,停止说笑。他招手让马路坐在陆小琪的对面。情感专家露出职业微笑,像看穿了马路的心思。

马路跷起二郎腿,不敢与她对视。为防止被她占据上风,他正襟危坐,像个要登台表演的演员。

“小马,这次又要麻烦你,真有些过不去。是这样的,上次咱们也稍微互相了解了一些情况,我想要什么你大概也明白,我不知道这次你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距离上次有一个月了吧。我哪能月月都不方便啊,那不成女的了吗?您放心,这次我已做好‘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将义无反顾’的准备了。”

“不用那么客气,不用那么夸张,哪能是什么万丈深渊呢。”

“顶多就一小阴沟。”依然在作记录的王总插嘴。

“王总,您的意思是今天我肯定要阴沟里翻船了?”

“哪能啊,老王别瞎说,我们这儿正做严肃的社会调研呢,严肃点。”

王总摊开手,跟马路做一个无奈的表情。

“你有多久没接送你女儿上下学了?”

“前两天刚接女儿去吃了一顿必胜客。”

“最近就那一次吗?”

“我女儿十二岁了,不适合老接送。”

“明白了。你多久跟老婆亲密一次?”

“这个问题太私密了吧?”

“不私密我就不用调研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吧?”

“但说无妨,你就把这当作午夜广播听众来电,不记名的。”

“可咱们三人这样面对面……”

“你不好意思?”

马路点点头。

“老王,你多久跟老婆亲密一次?”

“你指什么时候?我的频率分布不均。”

“废话,当然指近期。”

“一个月一次吧,偶尔也两个月。”

“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跟王总差不多。”

“有前戏吗?多长?”

“啊?”

“就是调情。”

“啊?”

“就是亲啊、摸啊。”

“啊?”

“还不明白,要我试一遍给你看?”

“好啊。”马路歪着嘴笑。

“说说吧。”

这口气像警察,是不是每个发问的人到最后都会用命令的口吻?

“这个比上个问题还露骨。”

“你怕啊?”

“有点。”

“老王,你有前戏吗?”

“用印度神油算吗?”

“你有吗?”陆小琪转问马路。

马路羞笑不答。

“那没有了。”老王任务完成,重新拿笔。

“你还有吗?”

“不会亲吻,不会爱抚。”

“是你嫌累还是你太太不让?”

“感觉不对吧。”马路知道躲不过,干脆放开心来,说就说吧,正好现在感觉来了。

“是没有冲动吗?”

“也许吧。”

“你们还会亲吻吗?”

“那更尴尬,多少年没有了,我都怀疑人有这技能吗?”

陆小琪看一眼王总,王总与她对视,忘记了记录。

“你老婆是不是比你工作忙?”陆小琪对着王总的笔嘟嘟嘴,王总反应过来,忙捡起笔。

“她在北京电视台做编导,属于电视民工,比谁都忙。”

“她的工资、人脉是不是比你多、比你广?”

马路瞄一眼王总,王总比他忙碌,没空看他。马路歪嘴一笑,大方回答:“是。”

“你们多久没有谈心了?”

“你这调查太偏欧美了,这问题不本土化,中国人根本没有谈心这一词,在夫妻关系里。”

“你是这样理解的还是这么做的?”

“我是个传统的中国丈夫。”

“什么意思?”

“你问王总。”

她再看一眼王总。王总总会与她对视,不怎么理会马路。

“你谈过几次恋爱?”

“应该是一次。”

“为什么是应该?”

“有过喜欢的人,按现在我女儿的说法,我有过女神。”

“初恋情人?”

“你这叫法太土。”

“她知道吗?”

“知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就是这样?”

“肯定不光这样,但是你没问,我就不知道怎么说。”

“好,我问你答,你们很熟?”

“是。”

“她也对你有好感?”

“是。”

“你们有故事?”

“是。”

“有第三者?”

“是。”

“你们没有走到一起?”

“这个不用回答。”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

“这个不好回答。”

“你们有藕断丝连的迹象?”

“这个不能回答。”

“好。”陆小琪拿过王总眼前的笔记本,放到自己眼前。

“完事了是吧?”

“还没进入正题呢。”陆小琪没把眼前的笔记本拿下来,所以这话像是在对笔记本说的。

“难怪我越来越迷糊呢。”

陆小琪终于放下笔记本,表情还算满意。

“老王,接下来问的问题比较私密,你不好在场,笔记由我来记,你……”

“正要入戏了,这个时候你叫我走,你够意思吗?”

“什么入戏啊,这是学术调研。别闹,出去吧。”

王总站起来,附在陆小琪耳边说了一串话,二人嬉笑。陆小琪见马路在场,不好多笑,推着王总快些出去。

王总站起来,马路赶忙跟着站起来,哈腰与王总告别。陆小琪对笔记本纸面吹了一口气,像是在吹被橡皮擦过的铅笔屑。马路重新坐好,等陆小琪问。

“你是不是烦透了现在的生活,嫌日子过得散漫、无聊、没激情?”

“您呢?”马路又没勇气正视。

“我是女人,我觉着平凡是真。”

“您觉得男人平凡是真还是你平凡是真?”

“哈哈,你说中了要点。我如果稍微客观一点,女人自然是可以原谅自己平凡的。”

“按您的理解,男人会怎么想?”

“男人会有焦虑,所谓中年危机,就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焦虑与愤怒,充满无力感。”

“您真的很适合写情感类书籍。”

“所以我能这么成功。”

“成功……”

“你是不是特别厌烦这个字眼?”

“这也是焦虑的一种表现形式吗?”

“本质上来说,是的。”

“所以您要调研像我这个年龄层的人。”

“没错。我觉得中年危机的焦虑就是对自己无能的无奈,渴望激情、渴望爆发更是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事业上一飞冲天基本上是不可能了,不然也就不会有无力感。那要找到一个宣泄口就变得最为重要,基本上都是付诸男女情感,在情感中找到自信。”

“我基本同意。”

“所以你这个年龄层那么高的出轨率也就不稀奇了。”

“作为情感作家,您名副其实。”

“所以,你也有情感对象?”

“我没能怎么样。”

“我能感觉到,大多就是要个安慰、自信,发不发生点什么都是其次。”

“您觉得这样好不好?”

“最近特别流行一句网络用语,是出现在校园里的,‘注意男男交往尺度’。”

“我的初恋情人是个女的,这个您放心。”

“不是,我就为了摘取‘交往尺度’而取的这句话,没别的意思。”

“您有别的意思我也不干啊。”

“你有想好怎么应对这层关系了吗?”

“我一片茫然,比青春期还迷茫。”

“难怪,你这时段正是男人第二青春期。”

“那我岂不很痛苦?”

“你问我也白问啊,痛不痛苦你自己知道啊。”

“可是您刚才说了,我正处于青春期,我迷茫着呢。”

“好好去感受吧,我没切身体会,只是一些理论在,还是自己分析的,完全不具备说服力。”

“可您是情感作家啊。”

“还好你没说我是算卦的。”

“您再穿件道袍,估计也不会输给算命的。”

“真谢谢你,还给我谋划好了第二职业。”

“不客气。”

马路帮陆小琪拉门,陆小琪出门后去找王总。王总不在,助理小王叫她留下联系方式,等王总到了他再联系她。

陆小琪穿过他,好像没听到。马路跟在她后面,送她出门。

“我那些东西就是获点小名赚点外快,你可千万别病急乱投医,我本不应该有建议给你,站在女人的角度,我只能给句我的理解——进得去出得来才是男人。”

“精辟。”

“话糙才深刻。供你参考吧。”

“真是感谢,回见。”

陆小琪给眼睛扣上墨镜,步伐平稳地推门而出。马路像了却了心事,笑意舒展。他叫来小李,问她下午还有什么安排。

小李转身出去,再回来手里拿着本日历。日历封面是一位妖艳的女明星,一身紫色,背景暗红,多亏女明星的脸,不然就与背景相融了。

“喏,您看。”

“看什么?”

“日期啊。”

“我问的是下午的安排!”马路好不容易心情舒展,怒气又上头了,满脸通红。

“每天的安排我都记下来了。您看,这红圈。”

“我怎么知道你的红圈是什么意思!”马路口气加重,唾沫星子喷在小李脸上。

小李眯起眼睛,侧起脸,期望能躲掉一些。

“您要看完,我后面还有注释。”小李往后翻,在页脚处,写着:上午与王总、王总朋友开会,下午与王总、李总吃饭。

“吃饭是几点?”

“四点半。”

“为什么是四点半?”

“因为订的是四点半。”

“跟客户吃饭为什么要订不是饭点?”马路又喷唾沫星子。

“不知道。”小李依旧冷静。

“这不是你订的?”

“是。”

“那你还不知道?”

“只是我订的位置,不是我定的时间。”

“谁定的时间?”

“不是您就是王总。”

“又怪我?”

“我哪有那权力定时间啊。”

“好吧,你出去吧。”

“您不吃午饭了?”

“我现在吃了一会儿又得吃,省一顿是一顿吧。”

“您真会过日子。”

“顺带减肥。”

“马总,您是男的。”

“怎么的,男的就不能减肥?”

“您太黑了。”

“我黑?”马路摸了摸脸,对电脑屏幕左顾右盼。

“不是说您长得黑,是指您心黑。”

“说什么呢,有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吗?”

“您女儿都能发微博了,您还爱美呢。”

“你的意思是,我就该胖死、丑死?”

“大叔结了婚,应该收敛点。”

“说什么呢,我干什么了我?”

“没什么,就一句忠告而已。”

“小丫头片子,你这句忠告显得我怎么着了,你什么意思啊?”

“我以为您怎么着了。”

“我能怎么着啊。”

“那就好。”

“不聊了,有代沟。”

“我觉着也是。”

“小李,你感情肯定也不怎么顺吧?”

“老马您什么意思啊,哪壶不开提哪壶。”小李脸色顿变。

“你看看,说男女平等多少年了,果然还是句口号,你能说我,我就不能问问你?”

“谁不让您问了?”

“你别口气太硬,这是在公司,给我点面子。”

“那谁给我面子啊。”小李眼里闪着泪花。

马路推过去卫生纸,同时叫小李坐。小李见着纸,哭声就出来了。马路忙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马路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腕表,重新坐到小李对面。马路没想好怎么安慰,他一直不能理解影视剧里的安慰场景,男的面对此种境况,真会这么矫情吗?反正自己是不能。他顶多递纸,陪着不说话。

“你能和我说说吗?”马路想这次不算安慰吧,就多嘴一次。

“我失恋了。”小李哇的一声,眼泪就跟决了堤的河水一般流下来。

马路为她忧伤,但不为她安慰。

小李哭一阵吸一次鼻涕,哭声也就断断续续的,跟假哭一样。

“你这么大,失恋是应该的。”

小李听后又哇一声,哭声更大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年轻人的失恋是正常的,要以平常心对待,反应过激只会说明你爱不起。”

小李听后又哇一声,哭声惨烈。

“我他妈的就爱不起,我就爱不起。”小李一边抽纸,一边丢纸。

马路心疼地看着她将湿答答的纸团随地扔,地板上的个个纸团像一只只死虫掉在地上。马路不忍多看,只好说话。

“我是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还能跟我说说你的爱情吗?”

“您别让我说了,就让我哭吧。”

“那你哭吧,我去找王总。”

“您这人还有同情心吗?我就哭一小会儿还找王总。”

“姐,我是找王总问下午的饭局,你安心在这儿疗伤吧。”

“那您去吧。”即使说话,小李哭声依旧。

85

马路一出办公室,哭声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他敲开王总的门,王总正在抽烟。见马路进来,王总没当下熄灭,也没给马路一根。他招手叫马路坐下,眼神还在电脑里。

马路见王总神情专注,不好打搅,默然观景。王总指缝里的过滤嘴还在冒烟,不过颜色较暗,密度浓烈。应该是快要烧完了,但他桌上没有烟灰缸,与烟相关的只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禁止吸烟。

王总再吸一口,如马路所料,王总被烧到手了。他条件反应剧烈,整个人跳起来,跟被蛇咬到一般,狠狠地甩掉烟屁股,表情狰狞,嘴里叫骂。

马路跟着站起来,注意力跟着烟屁股。它飞出的速度太快,马路的反应显然不够。他跟王总一块儿四下寻找,生怕哪儿冒浓烟。

“小马,快看看哪儿去了。”王总只是眼神焦急,身体立在椅子前,没有挪步。

幸好刚才百无聊赖观察了烟屁股,连同它的离开,马路大致有些把握。他低头钻进办公桌,没见着一丝青烟,他再转头,兴许在桌腿下。他的额头几乎贴到地板,眼睛都能伸进桌缝里。

“找着了吗?”

“没见着烟,不在这边。”

说话的人双手一使劲儿,上半身起来了。他气有些不顺,身体很累。

“没事吧,小马。”

马路抹一把额头,其实没汗。

“会不会在另一角呢?”

马路二话不说,屈膝弯身下去。这一边桌脚是黑的,有烟也察觉不到。马路不甘心,睁大左眼,依然一无所获。

王总站着有些累了,等不及再问:“还没看到吗?”

马路屁股顶得老高,脑袋几乎靠在地上,整个样子像一把横放的锄头,气不顺,肯定无法回答。这个只得转给大门回答,因为门响了,小李走了进来。

马路听见有人叫他,他抬起头转过来。王总的表情不耐烦,嫌有人打搅。小李看了看趴在桌子底下的马路,扫了一眼站在桌前的王总,脸顿时唰地红了。她呆滞了片刻,赶忙回道:“不好意思,打搅了。”说完拉门出去。

“王总,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都站在这等,要是五分钟后还没烟出来,说明它自己灭了。要是有烟,咱们可以当场熄灭。”

“成,你盯着。”

“好,您要是怕,您先出去。”

“不出去,我还得看妞呢。”

“您是在审核咱们公司的会员信息吗?”

“是,我正在审核她们的身材。”

“还算差强人意吗?”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马路绕了紫檀木桌半圈,脑袋伸在王总肩上。电脑屏幕里是一张张唯美的模特照片,排列顺序像黄色网站,同一个人不同状态。不过是穿着衣服的。

马路不太喜欢如此排版,对上面的美女亦没多大兴趣。他把头缩回来,站直了身躯。王总没见着肩膀上的人脸,转身找。

“怎么了,不合你胃口了?”

“没有,挺好,就是腰有些累。”

“刚刚闪着腰了?”

“没事。”

“要多注意,男人的腰不行还得了。”

马路心理暗骂,还不是多亏你妈的烟头。

“烟头冒烟了没有?”王总没挪头,像在问电脑。

马路粗略地扫视一遍办公室,然后望向窗外,迟了一会儿才回:“没有。”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跟我说?”

“哦是,王总,咱们晚饭是……”

“晚饭吗?”

马路等王总回答。

“哦,是,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去见个客户,人要相亲。”

“需要咱们做哪些准备工作?”

“给人找妞。”

“客户的条件是?”

“我忘了。”

“啊?”

“这土财主就在电话给我简单说了一些,我他妈哪里记得住啊,所以我只能先从咱们网站里找一些过得去的,打印出来供人挑呗。”

“人口味不一样,这样行不行?”

“他一土财主,审美能脱俗到哪里去?无非大眼睛、锥子脸、大胸、细腰、长腿。”

“要不多找些不同类型的,清纯型的、性感型的、淑女型的、可爱型的,反正是选,全囊括了,萝卜白菜都能满足他。”

“有道理,你来选。”王总说风就是雨,站起来将马路扶上他的位置。

马路先看一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勉强能找全。

王总手中已端上了一杯茶。他悠然踱步到门口,拉开门,对外叫了一句:“那谁,小李,小李。”

小李放下文件,屁颠推门。王总已坐上沙发,小李瞄了一眼办公桌前的马路,走到沙发前,问王总:“王总,您找我?”

“我找你?不是你找我吗?”

“我没找您啊。”

“那你刚才不敲门闯进来是干什么?”

“我敲了门的……”小李的声音逐渐变小。

王总吸了一口气,眉头皱起来。小李忙说:“放心吧,王总,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说什么?”王总的眉头皱得更严重了。

“刚才您和马总……”

马路瞟了一眼这边,与王总一道表情疑惑。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不小事吗?”

“所以王总您放心,小事我也不会到处嚼舌头的。”

“说了又何妨,是不是,马路?”

马路装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

小李浑身抖了一下,像受了寒。

“你刚刚说,你进来是干什么?”

“我是找马总的。”

“找马总什么事?”马路刚要问,被王总代表了。

“能不能让我跟马总私下说?”

“有什么事你能知道我不能知道的?小马,什么事我不能知道?”

“对啊,什么事不能让王总知道,尽管说,都不是外人。”马路说完,王总露出得意的微笑。

“马总,您老婆安静打电话过来了。”

“她说什么?”马路不过脑子就张嘴。

小李瞟了一眼王总,王总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她的视线重新回到马路身上,他似乎不太在意。马总的老婆都知道并接受了吗?小李鸡皮疙瘩又起了一次。

“晚上八点带佳佳去看电影,票在她那儿,一会儿早点去接她。”

“今天吗?”马路的视线终于离开电脑屏幕,神色不安地望着小李。

小李点点头,让马路彻底不安。

马路站起来,要往外走。

“等会儿。”王总搁下茶杯,叫了一声。

马路与小李齐回头,不解的表情。

“我那烟头呢?”

马路啊了一声,万想不到他问这个。

“现在没烟,肯定是灭了。”

“一会儿要是着了,责任在你。”王总倒满小茶杯。

小李抬头看马路,马路脸在王总一边,所以看不见表情。最后他们出门,马路去了自己办公室,小李没跟去。那是在五分钟之后,王总喝过了三杯茶,她记得。

86

马路四点半准时与王总陪客户吃饭。地点在东直门鼎盛餐厅,由王总开车。马路在副驾驶,二人一路无话。时间早,没堵车,十五分钟后就见着了金总。

“金总,这是我公司项目总监马路,您可以叫他小马,这次您的项目就由他负责。”

“马总是吧?”

“别别别,您还是叫我小马。”马路弯身握住对方的手客套。

“好,那我也不客气了,你年纪也没多大,我就叫你一声马老弟。”

“好好好,这个称谓最实诚,是不是小马?”王总拍着小马的肩膀问。

“金总,您这是第一次通过我们这样的网站相亲吗?”马路觉着金总尤为面善,想确认他是否之前是公司的客户。

“惭愧惭愧,还是个雏儿。”金总抱拳,头时不时地埋进手臂里,似乎真为这事惭愧不安。

王总请两人先进去,门口不适合谈这些。疑惑的马路没有意见,他努力搜索脑海中的人脸,期望能发现配对的。记忆像倔强的小孩,就不吃硬。马路无奈,败下阵来,跟着进屋。

他们进了一个大厅,服务员停了下来。马路纳闷,谈事不应该在大厅吧。金总倒不急躁,低头与王总交谈甚欢。马路瞧瞧腕表,时辰还算早。

服务员将大厅的大门关起来,马路忙回头看,紫红色的大门已不再移动。马路再望向四周,大厅是个八角体,有八个与他后面一个模样的大门,都是紧闭,像很久没来过人一样,好像他们被关在里面一般。

金总看出马路的疑惑,笑着解释:“这间包厢是白金VIP,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正对马老弟的前后两扇门是正门,其余的都是特殊通道。”

“特殊通道是什么?”

“一会儿我带你们见识见识,咱们先点菜。”

他按下圆桌上的绿色按钮,很快马路前方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年轻服务员走了进来。她手上端着菜单,脸上是端正的笑,跟飞机乘务员的笑很像。

“马老弟第一次,让马老弟先点。”金总抬了抬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绸布。

马路猜他下一步动作是要拿鼻梁上的眼镜,但他将绸布摊在桌上后,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金总,您看我第一次来,也不是特别了解此地的口味与特色,您叫我点是要给我出难题啊。”说完自己呵呵地笑。

王总忙跟着,金总没有反应。马路尴尬地收起笑意,叫服务员将菜单递给金总。服务员没动,先打量金总的表情。

金总再问:“您真的不点了?”

“这难题还是交给您来吧。”

金总抬手,服务员将菜单交到他手上,同时向他身后走去。金总手指搁在菜谱上,至上而下滑动。服务员的目光不敢怠慢,自始至终跟着。金总像个很挑剔的人,连翻几页都没有中意的菜,可惜了服务员专注的眼神。

“老王,要不今天你来吧。”金总合上菜谱,递给他左手边的王总。

“您今天是客人,自然是您点。”

“小马说得对,点菜是个难题。”金总缩回手,重新翻开菜谱,接着说,“这样,你们二位喜欢什么口味的,我好从菜单上找。”

“都行,都行,金总您看着来。”王总与马路齐声说。

“好,那我就看着来。”金总一翻,菜谱一下翻到金总熟悉的页面,服务员笑容跟着散开,赶紧着笔记录。金总像个营地里的指挥官,菜谱是地图,他在地图上飞舞手指,指点江山,派头很足。

服务员搁笔而去。走之前金总没再问其他人意见,他的表情持续严肃,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事情。

大厅剩三个沉默的男人。马路觉着气氛尴尬,却囿于身份,不好第一个开口打破。王总对桌子的兴趣大过金总,他的注意力全在桌子上。对桌面哈气,擦拭,在上面找自己的成像,然后做表情,擦脸。金总眉头紧锁,真把自己当指挥官了,还在为刚才的点餐思索。

“不知道这里信号好不好?”马路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他不能明显地去看腕表。手机屏幕显示信号满格。

“这里信号不好我怎么能发微博呢?!”金总被马路提醒,赶紧从包里掏出闪着黄光的iPhone 5,将它放在手里,另一只手不甘落后,一上手即划上手机脸庞。

“哇,金总,您的手机好闪啊。”王总艳羡的表情、艳羡的语气。

“是吧,这不是特意为了配合我的名字,用的黄金嘛。”

“纯金的套子?”马路赶紧瞄上一眼,确认一下。

“是找的师傅特意为您打造的限量版吧。”王总说完这一句,意味深长地对马路笑。

马路反复咀嚼这句话,再看着金总得意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马路跟着奉承:“这师傅没少给您量尺寸与选花样吧。”

“弄这么个东西,费了我几天工夫,还得预约,要不是认识他们连锁店的老板,一般人一年是下不来的。”

“您担心它被偷了吗?”马路真诚地问。

“跟普通人担心苹果被偷一样。”

“明年再出苹果6,您还给它弄黄金套吗?”王总真诚地问。

“不用了吧,再出6就把这个5丢了,换上6不就行了吗?”

“好主意。”王总对马路使了个眼色。

马路猜不出王总的意思,但也假装明白,跟着点头。

“这个东西我还算懂一些的。”服务员已经上菜了,金总先脱下西装,折起衬衫袖口,王总随后跟着。

马路没穿西装,见二人都这样,以为是规矩,也跟着挽起袖口,支起筷子,等金总开动。

“等会儿。”金总手心正对马路,做了住手的动作。他不知道在调什么,有一会儿了也没闪光灯亮。王总笑眯眯地看着,没拿筷子没拿手机。

金总终于摆弄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撞开了椅子,划出刺啦声。马路受不了这个声音,他把脸往后倾斜,想挡掉声音。声音消失后他把脸扭回来,又撞到闪光灯。他的眼睛时闭时睁,完了还要挂着笑,与王总一起附和金总的雅致。

这还不算结束。金总坐下后,心神全进了他那泛着金光的小盒子,一副忙碌的模样,比马路的女儿还专注。王总与马路分别支着筷子,不知下一步动作。也不好问金总,不好伸筷子,只得原地面面相觑。

“来来来,吃吧,吃吧,客气啥。”金总终于搁下手机,关注活人了。

马路还是伸不下筷子。按金总的解释,桌上佳肴新奇、独特,绝对保证常人难以吃到。

马路很认同他说的话,因为常人不会去吃。桌上有金黄乌鱼子卷、烧白子、雪梨炖雪蛤、龙虎斗等其他诡异的汤类。马路搁下筷子,先喝一口水,顺带观察其余二人。

金总的嘴像黑洞,一块块叫不上名字的食物赶着趟儿往里走,一点不担心容不下。王总吃得也很欢,虽没金总那么生猛,倒也是正常食速。

几杯白水进肚,金总瞄了一眼马路,被他弄得条件反射,跟着停下来倒水灌进黑洞。

“老王,今天你们是干什么来了?”金总吃累了,悠闲地剔着牙问。

“这不为了您的终身大事吗?”王总赶紧放下筷子。

“听得真好听,就是做生意呗。”

“我们就是一现代媒婆,不算生意,不算生意。”王总嘴也没擦,说话还冒唾沫星子,所以他那嘴星光闪闪,像女人的。

“不算生意?那我找别人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剔牙的缘由,金总的脸略微上扬,鼻孔与马路、王总是一条水平线。

“金总您就是爱说笑,拿我们这些小虾米打岔。”

“说笑?这地儿,就是我谈生意的地方,你们说咱们不是生意,那咱们可以出去了。”

“金总,您的意思是?”

“我平生最信规则,就是一码归一码,找女人,也是规则之一,我既然通过你们,就表明它要符合生意场上的规则。”

“那我们是哪里不符合您的规则吗?”

金总将牙签甩到地上,王总立即递上一个新的。金总没接,可能担心他用过。

“出来谈生意,讲规矩,是我的准则。我做东,请你们吃大餐,现在你们情愿喝水,也不下筷子,这就是没有规矩。”金总语气突然硬起来,说整段话的过程中没一次看马路,也没有指着王总。他指着桌面看着王总,横眉竖眼。

马路感觉像被老师不点名骂,不敢还嘴,也不愿认错。

“马路,你下午来的时候是不是吃过饭了?”王总赶紧帮马路开脱,同时圆场。

“我跟小李中午吃了点。”马路语气很弱,像犯了错的孩子。

金总把手腕伸到王总面前,王总瞧见他那块金表,忙恭维:“哇,金总您又换表了,这比上次那块更贵吧。”

金总啧了一声,另一只手伸过来敲了敲表面,示意他看时间。

“还镶钻了?真漂亮。”王总避重就轻。

“现在都六点了,屎都该消化了吧。知道广东人每天还有下午茶时间吗?”

“马路是北方人,可能不太适应吃饭太频繁。”

“谈生意请客吃饭,第一位是什么?谈生意搁在首,吃饭是礼仪,不吃就是破坏礼仪、破坏规则,那‘谈生意请客吃饭’就行不通。不谈生意跑来干吗?”

“马路,这些菜很不错,你尝尝。”王总对马路又使了个眼色。

马路没对这个眼色做表情回应,他支起筷子,伸向黄金乌鱼子。其余二人的眼神随筷子跟去,马路夹起一根香菜放嘴里,假装咀嚼半天,不时停嘴称赞好吃。

金总哼哧一声,捡起手机站起来,王总赶紧跟上,拉住金总:“金总,金总,小马有吃饭先吃香菜的习惯,他家是安丘的,咱们得尊重当地习俗是不是?”

金总回过头,马路筷子上已夹着一块乌鱼子。金总转过身,与王总一道做起观众看热闹。马路盯着筷子上的乌鱼子,跟看活的一样,虽无面目但狰狞,缓缓地向他游来。他像一个被逼供的犯人,身体不能随意动弹,只有他另一只正握拳的手在表达他的无奈。

乌鱼子终于如愿游进了残留香菜的嘴,马路咀嚼得很客气,像怕咬疼了它。金总向前拉开椅子,重新入席。王总微笑,似乎比金总还满意这个结果。

“小马,这个味道还不错吧?”

“还行,味道有些——独特。”马路还在咀嚼。

“我就说嘛,不尝尝怎么知道好不好吃呢。是不是金总?”

“多吃几块你就会发现你离不开它,来。”马上,马路面前的小碟里堆满乌鱼子。

马路低头对乌鱼子皱起了眉头,仿佛是它们自己游过来得罪了他一般。

“吃啊,别客气,我们已经吃饱了,都归你了。”

马路搁下筷子,伸手抽了几张纸,放在手上堆在一起,拿起来轻擦嘴唇。金总看着他完成一连贯动作,表情不满。王总余光扫了一眼金总,忙伸出筷子夹来一小撮香菜搁在马路的乌鱼子上。王总为自己的锦上添花很满意,说:“马路,再来点香菜,趁热吃。”

金总见马路还未动筷,索性帮帮他,也伸筷子夹来香菜。这一次的锦上添花已使马路无法拒绝,他将所有的香菜一齐搁进嘴里,跟抱杆进猪栏一样,不怕多。轮到乌鱼子时,他小心翼翼,使它游得很慢。金总的表情还没好转,王总于是咳嗽一声。这声音等于给马路加油,乌鱼子很快一半进了马路的口,身躯少了一半。马路一边咀嚼,一边将剩一半的乌鱼子放盘上。

“金总,您看,咱给您找的对象。”王总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叠照片,一张张展示给金总。

金总简单闪了几眼,不怎么满意。马路庆幸,终于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这照片谁找的?”

“金总您不满意?”

“谁找的?”金总重复,听不出口气,王总跟着心慌。

“小马,这些照片怎么找来的?”王总很自然地把责任推向马路。

“是我自己找的。”马路真诚地回答。

金总接过王总手里的照片,重新摆到眼前。这次看得较为仔细,有些认真劲儿,每张照片会留眼前过几秒。

“各种类型都有,不知有合您胃口的没有?”王总的表情像阿谀奉承的贪官。

“小马不过来看看吗?”金总对着照片说,等马路过来。

马路不得不侧过头,应了他的意思。照片正翻到一张衣着稀少的女孩,秀发健美,身材婀娜,上围丰腴,下盘沉甸,站姿撩人,要是脸再削尖一些,就是一条蛇精。

“金总您喜欢这一款的?”马路退回来问。

“马老弟你怎么看?”

马路没直接回答,他望向王总,看看王总的意见。王总没有表示,大概也猜不透金总的意思。

“您要是喜欢,我尽快给您安排见面。”

金总将这张照片隔离出来,其余的散到桌上。马路着手收拾,瞧见腕表。他缩回拿照片的手,将腕表正对自己的眼睛。时间是六点半,安静此时应该已下班,没多久她会打电话过来,借着这个契机,他可以离开。他是这么盘算的,算自我安慰,所以有了满怀期待,先前的拘谨与不安被清扫,他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

“要不,我现在就给您联系?”金总略有所思地看着一脸笑意的马路,还没有开口的意思。

“金总,您要是不满意,再挑一张?”王总从马路手中把照片拿过来,重新放到金总手上。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选妃。”金总没接,照片跟叶子一样飘到桌上、地上。马路低身去捡,捋一块,怕金总再不珍惜它们,就放得远一些,金总、王总一下是不能拿着照片的。

“明白,明白,金总是专一的人,看上一个就至死不渝,一生一世了。”

“我不花心,我只想要一个长得还行,能与我谈得来的女的,不能世俗、不能贪财,厅堂厨房都能上。”

厅堂厨房都能上?没看出来这个金总还挺流氓的,马路想。

“那成了,这个女孩的资料我今天晚上发给您,至于什么时间见面,看金总您的安排。”马路按了一下手机,以为有电话进来。令他失望了,手机并没有他臆想打电话过来的人的提示。但目前来看,这已不重要了,谈话似乎要结束,马路眉眼间有放松的迹象。

“这照片,真的是本人吗?”金总的疑惑挺专业的,在马路看来。

“这个您请放心,我们公司有个本人相似度对比,我给您选的,相似度都是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那这个人的学历怎么样?”

“学历在照片后面写着。”

金总转过照片,三行规整的描述汉字,将这个女的的名字、户籍、身材、学历都讲得明明白白。

“这些你们都核实过了吗?”

“基本信息是不允许隐瞒与篡改的,这个您请放心,到时候你们见面,您还可以亲自检验。”

“我最恨不守规矩的,相亲如果欺骗,就是破坏行业规则,被我查出来,我会很不高兴。”

“这个您放心,这种情况存在,但是少,我们是有审核系统的。”王总见马路不回答,赶忙接过话头。

“好,这事办得我很高兴。”金总狠拍了一下大腿,动作上像是很满意。

马路赔笑,庆幸总算过去了。这单算是完成了吧。手机还没有反应,真不知安静那边情况是怎样的。

“金总,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回去给您发资料,再核实一遍信息,您明天就可以约了。”

“着什么急啊,饭还没吃呢。”

“不是,咱们刚不是吃完饭吗?”马路一听吃饭,心抽了一下。

“刚刚是下午茶,现在是晚饭。”金总轻按桌上的点餐铃,马路还未反应过来,门即开了。

马路不再忍耐,向金总求饶。金总很真诚地问原因,马路解释他一天只能吃三顿,多一顿他承受不住。

金总问他能承受什么。马路无法回答这个玩笑。王总接话:“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接着就是王总与金总的玩笑响彻大厅。马路耐心等笑声平息,提出回去赶资料发给金总。金总只顾吃东西,没工夫回答。马路再求助王总,王总只是看着他,跟金总眼神无异。

马路再看时间,焦虑写在他脸上。他心一沉,决心就此离开。他坐着向后挪身子,椅子跟着滑动地面,声音不小,马路听见回声,赶紧看他二人的反应。出乎他意料,那二人像是没听见,专心对付诡异食物。他抿嘴浅笑,就要站起来。他还没起身,手机先响。

你他妈的终于响了,他赶紧借机会起身,拿手机往外走。到了门口,他发现怎么推门也不开,他觉得挺丢人的,刚才服务员是这样进来的啊。他再试了试,手机拼命地叫唤,他一心不能二用,还是先接起手机。

“你干吗去了,还没过来?”手机里的女声是字正腔圆的责备,有理性控制,所以听起来不会慌乱。

“正在见一个客户,现在我就赶过去。”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先去接女儿吧。”

“好,我先去接她,咱们一会儿在电影院门口见。”

“那就这样。”

马路放下手机,发现已经站在门外了。他转过身,推门,又没开。他再试一次,门像跟他开玩笑,依旧纹丝不动。他以为自己要慌乱,不想此时冷静下来。门开不了,那就算了吧。他再转身,刚挪步,门又开了。同时有个声音:“请。”

这声音让人听得不舒服,旁边的服务员肯定多事了。他重新转过身,怒脸换上笑脸,路过服务员时还点头感谢。

“金总,对不住,那边还有一个活动,需要我去看看,今天就不陪您了,明儿一定将资料发给您。”马路弯腰扬手,像弯腰的维尼熊。

金总还是没吱声。王总终于打圆场:“那成,你先去吧,金总今晚就交给我了。”他特意为最后一句话耸一下眉头,继而大笑,以为能带动其他笑声。金总没反应,只有马路浅笑招手。

王总无奈,只得跟着摆摆手。

马路出门后,轻松不少。他问服务员怎么出去,挂着职业笑容的服务员给他指了一通,再问马路知道吗。

马路顿了一秒,说知道。然后在下一个拐角再问一个服务员。可能是因为他太焦急,觉得自己老走错,离开这家餐厅时,他恨不能长翅膀飞走。

实际情况是,他连车都叫不到,北京此时堵车,他插翅难飞。他没时间等待,只得走起来,找一处好打车的地儿。

87

也没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十几分钟后他坐上车,十几分钟后他回到家。家门紧闭,从外看一片黑暗。他赶紧进楼、上电梯、插钥匙、开门、按灯。门口马佳的拖鞋不在,他轻轻唤了一声马佳,没人回答。

他穿上拖鞋,往马佳卧室走。他附耳在门上,里面无声,他制造声响,敲门,依旧无人回答。他扭动门锁,不动,他再叫马佳,房间里只有他的回声。他不甘心,再叫,背后突然一声绵长而凄惨的猫叫。他吓一跳,赶紧返身,却见一个头发凌乱、身体笔直的女孩正对着他。他再往后退,大呼一声“妈呀”。女孩撸起头发,露出一对白色的耳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马路舒了一口气,走过来把她左耳里的耳机摘下来,问:“吃饭了没?”

“吃过了。”

“那肯定是吃撑了,晚上搞这个装扮。”

“你才吃撑了。”马佳重新插上耳机,回到她喧闹的音乐世界中。

马路重新摘下她左耳耳机,叫她穿衣服走人。

“去哪儿?”马佳表情没多大期许。

“找妈妈去。”

“妈妈怎么了?”马佳表情有变化了。

“一会儿去了就知道了。”

马佳不再多话,忙摘下耳机揣兜里,束起头发换上鞋,片刻就与马路一道出门。

88

马佳走得仓促,甩开马路十几米,马路不得不叫她慢些。马佳等不及,叫他快些。

“不用这样,看一场电影而已。”他们在路口拦出租车,马路躬身边捶腿边说。

“咱们是去看电影啊。”马佳语气有些不满。

“看电影还不乐意了是吧?”

“既然都出来了,看就看呗。”说完,马佳上车,马路随后钻进来。

再见到安静时,已是八点了。安静叉着手,走在前面。马佳赶紧跟上,马路在后问要不要买些爆米花。马佳回头冲马路做个鬼脸,马路无奈摊手,再伸手做了要买爆米花的动作。马佳像老人家一样缓缓点头,意思是要买。

马路端着两桶爆米花、三瓶可乐低身穿过第三排。马佳接过爆米花与一瓶可乐,马路坐下后递给安静一杯可乐。安静接过来放在手上,视线没离开大屏幕。

大屏幕里正播映的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观众似乎挺爱这部怀念青春的片子,即使大厅里坐着的人以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为主,他们的笑声不少于十次。马路想知道有资格怀念的年长一些的人的表现,他发觉安静没随着大家笑。她眼角有泪,但没哭声。

马路从身上掏纸,发觉没带。他赶紧对女儿使眼色,马佳反应过来,忙从安静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纸,穿过安静的背递给马路。

马路小心翼翼地拉开口子,尽量不让包装袋出声。他将一张叠好的餐巾纸递到安静眼下,安静看了一眼,伸手没接,而是搭上马路的另一只手。马路没想到安静有这个动作,他愣了片刻,将手收回来,另一只手反过来,与安静的手十指相扣。

“郑薇就是当年的我。”马路仿佛听到安静说了这句话。他自然是怀疑这句话,他印象中,与他青春有交集的女孩,只有李爱。李爱,他想起李爱还在等他。他忙佯装上厕所,出影厅看现在的时间。已经九点半了,李爱可能已经回去了。他拿出手机,发觉因为静音,已有数个李爱的电话没接。他拨通了李爱的电话,没响三声,他又挂上。

他倚在厕所门口内的墙上,想不出理由搪塞李爱。果然,李爱来电话。他诚惶诚恐地将手机放到耳边,等李爱先说。

“那个,今天你是来不了了吗?”

“我恐怕是听不到你的美国往事了。”

“没事的,没事的。”

二人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下一句该谁说,说什么。第一秒沉默是安全的,下一秒沉默是尴尬的。他们都相信第一秒的安全,而又不得不应对下一秒的尴尬。总得有人打破沉默,马路认为自己有责任。

“要不,我们改天约时间?”

“没时间了,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马路倒吸了一口气,很凉,马路以为是吸到厕所里尘封已久的臭气,又吐出来。但吐出来的气息是带着温度的,显然是进了呼吸道,在脾胃里转了一圈出来。

“我现在有些东西要吐出来,但一吐出来感觉又不对,所以我害怕。”马路自己也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李爱却能知道。

“我应该怎么做?”

“你可以先睡一觉。”

“怎么说?”

“因为现在是晚上,人会乱想。”

“不是说晚上是真情流露吗?”

“你相信吗?”

“我并不知道,所以问你。”

“我的建议是,先睡一觉。明天我要离开。”

“你确定明天不会真情流露吗?”

“我们谁都不知道明天的事,所以只能管好今天,特别是今晚。”

“你在哪儿?”

“我在北京。”

“你喝多了吗?”

“我还以为你喝多了呢。”

“那就把一切事交给明天吗?”

“期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没有雾霾。”

李爱挂了电话,马路将手机装进兜里,拉起水龙头,舀起一捧水,轻轻扑上脸。要是这里再来一面镜子,这环境肯定伤感多了。也许人家就是为了避免如此状况的发生,才省去的。

马路转身去里面抽了一圈擦手纸,将脸弄干净,重新低身进影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影片已进入尾声,郑薇正面临艰难的感情选择,一个初恋陈孝正,一个现任林静。此时电影节奏已混乱,马路看得头晕,比郑薇还迷惑不堪。

电影散场,众人离去,马路突感疲惫,眼皮沉重起来。他晃晃悠悠地起身,跟在安静后面,后来钻进一辆黑色出租车,他终于睡去。再之后,他断片了。

89

他醒过来时头很晕,像喝多了。他坐起身,晃了晃脑袋,背后的阳光抚摸着他的背,使他很舒心。他掀开被单,准备洗漱上班。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赤身裸体。难怪全身一阵清凉呢。他瞄了一眼卧室的门,还好紧闭。他走向柜子,脑袋伸进去找衣服。

他挺起屁股在衣柜里摸索半天,一件能穿的都没找着。正值一筹莫展之际,安静推门进来。他连忙随意拿一件衣服蔽体,翻过身,露出一张害羞的面孔。

安静想笑不能笑,憋着走到他旁边,仅仅是上身微倾,片刻便拣出内裤与衬衣。马路接过转身穿上,将手中乱拿的衣服反手递给安静,安静接过再给他一条西裤,他穿上,转过身来,二人对视。马路点头打趣:“今天的服务不错,我很满意。”

安静转身不理他,自顾自往外走。马路脸上笑意不退,他分明见到安静在转身时脸上露出的舒心的笑。他推开门,在客厅撞见咬着牙刷的女儿。女儿睡眼惺忪,还没醒眼。

“老马同志,最近有什么好事啊,精神头这么好?”马佳拿出牙刷,在客厅挤牙膏。

“我一直都是积极的榜样。”马路抽出一张报纸,边翻边回答。报纸娱乐版面大幅介绍黄家驹去世二十周年,并有诸多明星寄言怀念。

马路点亮手机屏幕,没有提示信息。他心情有些失落,像没吃饭。安静一端早餐上来,他赶紧往嘴里送,边吃边呼着重气,跟吃饭是一件劳累的事一般。吃完饭穿外套,安静送他出门。女儿刷完牙见早餐一片狼藉,顿时没了胃口。她发现躺在桌上的报纸,也饶有兴致地看起来。

“妈,黄家驹是干什么的,今天好像是他的祭日。”马佳见自己喜欢的明星也在怀念之列,好奇地问安静。

“Beyond乐队的主唱,我们那个时代的明星。”

“就跟我们五月天的阿信一样呗。”

安静停下手中的工作,好像想起什么,但就是不愿回答马佳。

90

马路停完车出来撞见小李。不知是否出于客套,小李问他要不要一起K歌,这次不是公司报销,是小集体聚会。马路回答最近嗓子不舒服,他就不去捣乱了。

“别这么扫兴,这样的机会能为您拉人气,多好的一个收买人心的机会。”

“我还有别的事。”

“有什么事比您的事业重要?”小李说这话时带着一副调侃的口气。

“你还挺会上纲上线。”马路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是真的,您想啊,多跟同事们走走,肯定能拉拢人心,第一熟悉了好管理,第二有人心了易上位,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么能跟你领导说这个。”

“现在不还没到公司嘛,再者,最近我心情也不好,需要发泄发泄,人多热闹,一起唱歌多好。”

“我今天真有事。”马路先走进公司,小李嘟起嘴跟着,对着马路的背影略有微词。

91

马路转过身,将正做鬼脸的小李吓得够呛。马路此刻没心情跟小李闹,他忽视小李的古灵精怪,严肃地告诉她,一会儿要做一个PPT,关于女孩的介绍,做完了发给金总。

小李回答明白。

马路回到办公室,将女孩的资料发给小李。小李半天没接收,马路有些气恼,出门看小李在干什么。小李的座位无人,其他座位同样如此。他拉开衣袖看表,九点五十,已经上班二十分钟了。他不知哪来的急躁,就要找到小李。他去了会议室,无人;王总办公室,无人;女厕所,没回声。他站在办公室,发觉周围只剩他一人了。他觉着有些孤独,像大学时代独自听Beyond的许多夜晚。那个时候他能忍受,如今,他受不得一点儿孤单。他拿起手机,拨通小李的电话。马上,他听见铃声响,好像就在这个空间,这个办公室。他有些不信,拿下手机握住,尖锐的铃声拼命嘶叫,像吉他冷僻失真的效果。他无奈,收起手机,重新坐回办公室的座位上。

窗外的天气是难得的明朗,白云点缀蓝天,像海里的浪花。他支着脑袋看海景,与当年听歌的心情一样,精神放空,是个睁眼的瞎子。因为没有受到注意,时间自然毫不客气地流逝。等他反应过来,电脑里的小李已完成接收,手机也振动了几次。

他拿起手机,进来几条微信。全是李爱。

“我想过有许多意外的重逢,可能浪漫、可能戏谑,最不济,也应该伤感。而实际情况差点没形成记忆,它比我想的要无序、现实得多。我再次失望,同时恐慌,我开始怀疑我想要的东西到底存不存在,还是一开始我想的就是错的。”第一条微信如是说。

“随后在国内经历了一些事,我越来越坚信,是我想的有问题。跟当年一样,我依旧是个胆小鬼,只会逃避。

“马路,多谢你的陪伴,无论是青春还是现在,对我来说都尤为重要。”

马路听出这条微信的离别味道,他赶紧站起来,拉门时小李正站在门口。马路就当她是一个障碍物,绕过她跑起来。小李赶紧叫住他,马路没停,速度慢了下来,小李忙说:“王总找您有事。”

马路听完没反应,继续跑向电梯。出了电梯,打开车门,系上安全带,按开手机,一段女声独白:“我没找你忆苦思甜,是因为那份记忆是我私人最重要的珍藏,即使是你,我也舍不得打开。让我们一起封尘,才显得离别只是一个开始。就跟当年的离别一样。虽然它疼痛、无奈,是一朵带血的花。但我是女人,我爱花。”

马路脑海浮现出当年离校的场景,那时的阳光比现在刺眼,周围有人、有花。人是笑脸,花是香花。可那时李爱根本不在送别的行列。她怀念的离别是对的吗?

“生命真是个轮回,以前拼命要逃避的问题如今还是像球一样滚回来了。幸好有时间在中间,我起码比以前多些年龄、多些经历。我决心好好玩会儿球。中国医院我都能搞得定,与洋鬼子的感情我还整不明白?祝福我,拿下美国。”

这段话够长,真担心她流量用完了。马路赶到机场大厅,环视大厅人群,周围尽是背包者,有踏入这个城市的喜悦,有告别这个城市的不舍,表情丰富,如一场人生短剧。马路来不及欣赏,他心急如焚,时而小跑、时而驻足,眼神像一台深水探测仪,四面转动,不敢怠慢。

他拨通电话,期望大厅能听见铃声。身边突然有声响,他喜出望外,连忙循声望去,结果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见他一脸兴奋,经过他时对他翻了白眼。马路没空计较,在等那头接电话。

终于通了,那边却没有声音。马路能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过安检的机器响。马路回过身,看见李爱正在检票区与他互望。他的嘴像被按下一个熟鸡蛋,喉咙堵得水泄不通,原本还想好说哪些话,意料之外的场景令他措手不及,此时脑中词库如清汤,想从里面捞干货毫无可能。他思维倒与之相反,思绪乱飞。他想起当年的某个时刻。

92

马路随手丢开一啤酒瓶,啤酒瓶飞过草地,摔到过道上,破碎,呈一朵玫瑰花状。这一声如丛林里的枪响,惊起女生宿舍一片尖叫,纷纷探出头看。一身酒气的马路闯过保安,跑过楼管大妈,在飘着内衣内裤的楼道里脚步仓促。他凭着印象敲开李爱的宿舍,许久才出来一个女孩。这个女孩面善,尽管双眼蒙眬,马路还是认出她来。她是上次打搅他与李爱的那位。

女孩眼神惊恐不安,只让门开一点,刚够她半张脸。她一只手扶在门沿上,一只手捂着衣服。

“李爱呢,叫李爱出来。”马路就要往里闯,女孩使劲儿顶着门,不让进。

“李爱不在。”说完就要关门。

马路哪里肯依,看她眼神闪烁,以为她骗他,大声叫道我不信,还要往里闯。

女孩这次没拦住,一进门发觉那个熟悉的床上被单隆起,他心一喜,以为是李爱,一把掀开,里面是一个裸男。他愣了一秒,回过头,才发觉女孩也仅仅是穿了一件T恤衫。他明白过来,但顾不上,继续大问女孩:“李爱呢,我的李爱呢?”

“跟你说了她不在,她出国了。”

马路石化,女孩不敢留他,赶紧将他推出去。咚的一声,马路站在门外,心像被掏了,整个人没了知觉。很快,他被保安抬了出去。他觉着自己轻飘飘的,像飞了起来。很快,他不这么认为了,因为他被保安丢到了地上。

他站起来,虎口正在滴血。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站在刚才自己丢啤酒瓶的地方。他抬头望了一眼李爱的宿舍,眼泪跟雨一样从脸颊滴到地面。他赶紧拉起衣角擦干雨水,黯然离去。

他虎口流出的血正好滴在那朵破碎的啤酒瓶花上,绿色被染红,真像红玫瑰。

93

马路的喉咙还未疏通,也不知道李爱那边是出于什么原因,手机里只有检票登机的广播音:飞往美国的××××航班已经开始检票登机了……

二人依旧沉默。马路这边,已有多位匆匆赶机的人们经过,或是单人,或是一家,一副迫不及待离开这座城市的仓皇表情。马路闭上眼睛,不愿看着他们。他怕自己没坚持住,为了应对仓皇,而做出错误抉择,说出没经调控的话语。他平复身心,情愿就此尴尬沉默。再次睁眼,他瞧见一家悠然自得的三口。妈妈拉着女儿的手,挽着爸爸的胳膊,脸上是满足的笑。小女儿的眼睛清澈得像二十年前的湖水,装下了眼前的一切,然而却只有好奇。

这种温馨正是马路所好奇的。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做睁眼瞎已有历史,他想起一句话——以前我眼是瞎的,如今能看见了。

马路紧迫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手机里传来声音:飞往美国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

马路喉咙里的鸡蛋变成生的,滑入脾胃被分解。他五体通透,共鸣良好,即使不用手机,他都有把握能让李爱听见他的话:“李爱,再见。”

话毕,马路挂上电话转身,径直走向他的汽车。他按下车窗,微风灌进来,将马路的头发打乱,胡乱地趴在他的脑袋上。他一边捋头发,一边装CD。马上,车内响起Beyond的《真的爱你》。音乐响起后,他不再理会头发,脑袋跟着节奏晃动,同时哼唱。这个样子很像二十年前的马路,他自己也知道,并乐在其中。汽车逐渐远离车来车往的高速,他鬼使神差地走了一条似熟非熟的小道。小道绿化良好,树大花繁,越往后越宽阔,不久出现一条河。河上有一条横跨两岸的铁索桥。马路兴奋异常,忙将车停下来,下车关门,刚走一步,低头看了一下脚。他躬起身,脱下鞋,赤脚跳跃在小道上。小道地面还算干净,小碎石稀少,马路觉着硌脚,兴许是不适应。也不是疼,他倒觉着兴奋。

他半天才走上铁索桥。他遥望太阳,如第一次的感觉一样,白得像灯泡。他再望向水面,波光粼粼,无数个镜子碎片争相泛光。他脚掌本该受不了铁索的烫,可他站了半天,毫无知觉,跟穿了鞋一样。

尖锐的手机铃声划破此时的安静。他拿出来看,是小李打过来的。他面无表情地放到耳朵边,那边小李慌张的口气:“马总,王总发脾气了,咱们给金总的那个邮件发错了,现在王总叫您打个电话给他,您先别急,先想好怎么跟他说。”

“去他妈的。”说完挂了手机,不再理会。

他闭上眼睛,抽搐几下鼻子,仿佛嗅到摸他脸颊的风的味道。它很熟悉,跟二十年前的味道无异。因为风的味道,他又听见了声音。这是二十年前的声音,有争执、有牛皮、有笑声、有哭泣。它们年轻、肆意、狂放,只属于那个年纪那段时光。马路不甘心,也跟着笑起来。他睁开眼,发觉一群人在水里嬉戏。因为波面泛光,马路瞧不清一张脸。从人数与声音来判断,这些人就是当年的他们。他大喊一声:“喂。”众人脑袋齐上扬,笑着仰视他。

马路猴急地脱下衣服,剩一条裤衩,张开双手,对下面的众人笑喊道:“我来了。”声音拖得老长,河面尽是他的回声。最后,他咚的一声,没入水中,一如当年的纵身一跃。

94

马路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家,女儿先对他的头指了指,轻声说:“好啊,居然去洗浴中心。”

“你个小屁孩,什么都懂是吧。明天的数学考试会不会?”

“求别刺激,刚刚啃完一套真题,你再一刺激还给书了谁负责任?”

“小马同志,你这样背数学题是不行的,要理解。”

“怎么,你又懂?”

马路装模作样地坐在沙发上,边拍头发边说:“这个问题,作为一名数学考试从没有低过九十分的理科生,马某人还算有点发言权……”

“听起来好高端的样子,教教我吧。”

马路再捋了捋头发,口气困恼地说:“我这头发……”

马佳赶紧进盥洗间拿来一块干毛巾。马路边擦边解释:“数学题吧,个人觉得,公式不是硬记的,应该先看老师或者教材怎么解,然后你再看一遍,记下步骤,然后撇下答案,自己再试一次,这些就熟了很多。举一反三嘛,在数学里太重要了。”

“那要是忘了公式呢。”

“怎么可能忘了公式,因为你已经在解题的过程中用到了,只是没有归纳。”

“好像有点儿道理。”

“那是,咱是专业的。”马路站起来,马佳赶紧拿过他手里的毛巾,先他一步进了厕所,将毛巾丢进脸盆。

马路再进去,发觉忘了拿换洗衣服。他再推开门,安静站在门口,腕上搭着几件衣服。马路愣了一秒,挠着后脑勺接过来。马路仰着脑袋,脸上一排排热水流淌。他似乎想起一些舒心的事,笑意涌上脸颊,形成两道小堤坝,改变了热水流淌的方向。

他穿好衣服,走向地下室。在储物间里,他翻出当年的随身听、磁带、画票、海报。他将磁带插入随身听,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耳机,插上。里面响起编配简单的原创歌曲。马路的眉头纠成一团,幸好没有唱给谁听,只有自己听到,只能给自己献丑。

他多听了几遍,发觉有些味道。虽然只有一把吉他伴奏,只是几个常用的和弦走向,节奏也较为简单,可如若融入其中情绪,它就像喝酒一样,余味令人忘返。

他跟着哼唱起来,却发现自己也记不住歌词。他只能哼着旋律,再找找里面有无歌词。边哼歌边翻东西,自然是不够用心,他不小心将装纪念物的盒子打翻了,同时碰掉了盒子上的小抽屉。他不慌不忙,因为音乐是缓慢的。他低下身,一件件按记忆分别摆放,很快他重新将抽屉装进去,抬起自己的盒子,搁在随身听旁边。这时他发现盒子里多了一张颜色暗黄的纸张。他轻轻翻开,纸张发出咯咯的声音。上面有字,笔画熟悉,字眼熟悉。为了确认,他走到电灯下,将纸张摊在它下面。马路凑上去,终于肯定,这是他当年写的歌词。

他盯着这张纸半天,再回头盯着抽屉。这抽屉是安静收拾的,里面装的应该都是她的东西。他开始过滤脑中的记忆,无奈没有安静青春面孔的画面。他自责起来,这场感情之初已是不公平,他属于亏欠的一方。作为亏欠方,他必须承受心理负担,所以他脸上所挂着的笑容,应该是为缓解心理负担而存在。

有了歌词,有了新的感情基础,这次他跟唱的腔调令自己动容:

命运就像

汪洋的海

推着我们

去未来

现实给我

太多无奈

有时忘了

为何活下来

可压抑在心底的那一种莫名感动

在深夜里一遍遍敲打我的灵魂

为梦而生

一生为梦而活着

我不要无所谓的存在过

为梦而生

一生为梦而执着

就让它沸腾我的血液

我的脉搏

在地下室楼梯口,有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倚在围栏上,手中还捏着一块清洗球。她默默听着地下室传来的歌声,眼眶湿润。

95

马路穿戴休闲,打开广播。广播正放着黄家驹逝世二十周年专题介绍。马路左转右闪,将车停在路边。他从车内出来,朝酒吧走去。

豪运酒吧门口贴着一张大海报,还是之前穿海魂衫的小兄弟贴的那张。走进里面,灯火暗黄,酒吧今夜用的是蜡烛照明。舞台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用大黑金体写着——家驹去世二十周年。

舞台下面,放眼望去,坐着的大多长着一张中年劳累的脸。他们跟着舞台上翻唱Beyond的乐队们轻唱,轻晃脑袋。

马路穿过他们,在侯亮的招手下找到座位。跟前面的中年人一样,马路这一桌也跟唱,不过比他们音准调高一些。

“咱们一帮人有多少年没这样坐在一起了?”侯亮第一个开口。

“也有二十年了吧,从家驹死到今天。”钱大宝回答。

“都有二十年了?岁月匆匆催人老啊,昨日还是青衣少年郎,今朝已有重担走四方。”马路端起杯子,提议众人一起干杯。

刘晓云无二话,一大杯扎啤就要让它见底。郑天亮忙拉住她,示意她意思一下就行。刘晓云不依,推开他的手,生生将扎啤干了。她搁下杯子,其他男人恨不能找缝钻。只有她一人是空瓶,侯亮、钱大宝、马路、郑天亮都剩了一半。

刘晓云再招手叫来服务员,再来一杯德国黑啤。

郑天亮两眼冒绿。刘晓云接过啤酒,对着郑天亮,不屑的眼神,说:“来,走一个,必须干。我一杯,你半杯。”

郑天亮拉下她的手,说她喝醉了。刘晓云啧了一声,差点急了,说:“别磨磨叽叽,干不干?”

“二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还不会过日子啊,这酒吧的酒这么玩法多费钱啊。”

“少废话,这单我埋,端起杯子来!”

马路过来圆场,说:“晓云,天亮,我敬你们一杯。”

“不行,先等我跟这蛋干了再来。”

“晓云啊,你变了。我记得你以前可爱和我干杯了。”马路不依不饶。

“我还有这段蹉跎岁月呢。”刘晓云见众人都望着尴尬表情的郑天亮,只好作罢,顺应了马路的圆场,伸过来跟他撞杯。

马路怕她又全干,赶紧吞一口放下杯子,跟她找话。

“那年我十七岁,你也十七岁……”

“打住,哪里学来的台词?”

“我说出来了你总不能让我咽下去吧。”

“咽下去吧,因为你说出来的,都是假话。”刘晓云以牙还牙,也学用台词。

郑天亮为转移大伙的注意力,同时找话题,指着台上正唱着《真的爱你》的歌手说:“看,这歌手唱得真不赖。”

众人被提醒,如郑天亮所料,注意力全去了台上。唱歌的是位女主唱,改编较大,用了许多切分音,爵士唱腔,爵士节奏,听起来别有风味,同样令人动容。歌曲结束后,众人情绪还未跳离出来,跟酒劲发作一般,全在余味。

“诸位,咱们重组怒放吧。”马路率先回过神,为了帮助他人一道回来,他决定说出这个劲爆提议。

其余人一听提议,余味尽散,个个眼神迷惑、躲闪,等马路说理由。

“这事我想很久了,特意选在家驹去世二十周年的日子里提出来,谁叫咱们跟家驹缘分不浅呢。”

“你确定不是刚才被灌蒙了吗?”钱大宝端起杯子晃了一下脑袋,与马路撞杯。

马路一饮而尽,打完一个嗝说:“无论醒着睡着,我都要重组乐队!”

“你现在知道吉他几根弦、贝斯几根弦吗?”侯亮再跟马路走了一个。马路又干了一杯。

“一根弦我也要歌唱。”台上响起《海阔天空》吉他SOLO,马路站起来学着弹空气吉他SOLO。

“你现在还知道怎么用气发声吗?”郑天亮最后才端起杯子,与马路一饮而尽。

“我的心气在,还不够吗?”

刘晓云欣喜地看着马路坐下来,接着转向郑天亮,期待他的肯定回应。郑天亮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刘晓云皱起眉头,预感情况不妙。果然,郑天亮说话:“乐队加钱?不是说好了两千吗?不是,讲好了的怎么能随便加价呢,等会儿,我去跟老板谈,我跟他熟。”

郑天亮放下电话,对马路说:“哥几个,对不住,演出出了点状况,我先忙会儿,你们尽兴。”

他临走之前想拉刘晓云一起走,发觉她已不在座位上。他刚要问,侯亮拉住他肩膀一起出座位,边走边说:“等会儿,咱们一块儿走,我还约了一个客户。”

“都这么晚了,还约人了?”

“别提了,他妈的一会儿又是一顿猛喝。”郑天亮与侯亮边走边说,座位上剩马路与钱大宝。

“你现在还清醒吗?”钱大宝无聊地转着杯子问。

马路拼命睁大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很清醒。

“你还重组乐队吗?”

“怒放乐队是一定会重组的。”

钱大宝露出一个欣然的微笑,站起来说:“得嘞,我也得回去陪多多了。”

“多多还玩鼓吗?”马路临别一言。

钱大宝转过头点点头,又转回去。

座位上剩马路一人,他望了一眼台上,台上正是安静时刻,乐手们在调设备。他站起来,疾步出门。在酒吧门口,他瞧见三人搭肩的背影,忙跌跌撞撞跑过他们,抵住侯亮的肩膀。三人止步,眼神是迷惑的。

马路咽了一口气,气息虚弱,腿亦乏力,不得不蹲下来。侯亮拉着他的手,以为他要下跪,连忙拉住他。

“马路,你别这样,不就是重组乐队嘛,用不着下跪。”其余人也跟着劝,但脸上含笑。

“我去你大爷的,侯亮。”马路从侯亮手里抽出一只手,假装擦眼泪。众人大笑,扶他起来。

“跟个小孩一样,不同意你就撒娇是吧。”侯亮撇下其余三人,独自往他宝马车方向走。

“不管你们来不来,我一定要怒放。”马路蹲在地上叫唤。

“好,怒放,怒放……”侯亮没回头说话,语气有嘲讽的味道。

“对,二十年前的老虎滩。”马路临终大喊。

郑天亮没回答,他跟上侯亮,钻进车里。

钱大宝拍了拍马路的肩膀,因为身躯太大,蹲在地上的马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离去的庞大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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