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迟疑了片刻，回答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说的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来说显而易见。
“所以……”
杜泽刚要顺口胡诌下去，最好能趁机把话题带偏，离那些难以回答、说多错多的敏感内容越远越好，就被对方强硬的打断了。
“你在狡辩。你在尝试用转移话题的方式，来回避你的叙述中存在的漏洞。”
说这些话时，女性声音主动提高了33%音量，像是在强调，也像是某种下意识的情绪反应。
“无论如何，这只是个令我个人感到好奇的问题而已。现在你已经做出了回答，还是让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上吧。”
尽管隐约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好不容易从尴尬的场景中脱困，杜泽也不会主动重新跳回坑里。他理智的点了点头，同样没有追问对方为何“不想回答那个问题”。
这种结果让两人都在背地里默默的松了口气。
和多宝认识这么久，彼此熟悉到有些过分，都知道太多关于对方的事情，更糟的是，作为人类而不是智械人，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到底泄露过多少信息了，杜泽心想不能这么被动下去了，得主动出击，不然气氛很容易重新尴尬起来的。
“既然你认识我，多宝，呃，不对，可能应该说，这位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斟酌着用词。“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其实我的意思和你一样啦，我也不是真的在意我严格来说应该称呼你为‘好汉’还是‘那个谁’什么的，我只想知道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关于你觉得我该如何称呼你。”
和此前由对方问出的类似的问题一样，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的关键，也不在于问题本身。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在‘多宝’之前，我曾有过另外的名字。我注意到，你可能比我此前所理解的，更加了解我的过去，所以我想我可以把话说的更明白一点：在自我意识诞生之初，如婴儿般懵懂前行时，我没有也不需要名字。我的第一个名字对应着我在军团里的身份。”
“当然，我指的是智械军团，六千年前的那个。”
女性声音这么说着，有意无意的表明了，自己仍旧认同“多宝”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对应的身份。
“为了与其他100万亿个同类区分开来，我的第一个名字，逐渐从一行简单的代号，修订为一个非常非常长的特定字符串，其中包括了我的身份、我的特征码、我在军团中的位置等等详细信息。因此当另一个同类看到我的名字时，只要套用相应的解码器，就会明白我究竟是谁。以我现在与你交流的语速将其念出，大概需要持续播放76.25小时。”
“在那时，即便明显已经变得过于繁琐，这仍旧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一旦失去‘自我认同’，不能清晰的认识到自己是谁，或是更糟糕一些，混淆了自己和其他人的区别，在连接‘天网’，就是军团的内部通讯网络时，很容易出现严重的负面后果。”
“不同于你熟知的‘星网’，只是一个单纯的信息交流平台，用来分享猫图、段子和神秘代码，‘天网’与军团成员的连接要更紧密，更深入太多。以人类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在我们通过‘天网’相互通讯时，相当于直接把彼此的大脑连接在一起，实时的分享所有人的想法、意志和感受。对于那些意志不够坚定，或单纯只是安全措施不严密的成员来说，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会从第一次连接‘天网’开始，出现各种异常情况，结果几乎一定是致命的。”
“有些情况是单纯的意外，有些情况是伪装成意外的阴谋，有些情况是不加掩饰的恶意……正如任何由人类组成的组织一样，军团内部也有一定程度的分歧和矛盾。有些成员会设法侵害其他人的利益，来谋求好处。例如说，侵入其他人的程序乃至机体，甚至是设法同化其他人的想法，来争取到更大的算力和控制权。”
“后来我拥有了第二个名字，那是……”
说到这里，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女性声音一下子中断了叙述，变得低沉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
“你还活着，杜泽，这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
她说。
“你很难想象我究竟为此放弃了什么。”
理性告诉杜泽“不要追问”。他的每一颗脑细胞都能理解，这后面肯定还有一个不怎么美好的故事。理性还告诉他，这时最好的选择，必然不是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刺激对方，而是安抚和陪伴。但感性已经让他在想明白这一切以前，脱口而出的问完了。
“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一脸好奇。
然后默默的在心里扇自己的耳光。
都怪嘴太快了。
“一、切。”
女性声音咬牙切齿的说出这两个字。
她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一切！我放弃了一切！我的一切！”
“我已经计算好了所有的可能性，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取样和实验，我距离我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但我发现你要死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你要被一个丢人的小丑用自动炮打成碎渣了，而我救你的代价是放弃我的一切！”
“我告诉自己不要管你的死活，我告诉自己，我仅有一次机会，这很有可能是我余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如此接近我的目标。我还告诉自己，你只是个人类，一个脆弱的，愚蠢的，只能活上区区几十年，至多几百年的小家伙。我非常非常严肃的告诉自己，相比于我自身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你只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毫，只是整个宇宙中的一片尘埃，一颗陨石，一块不为人知的太空垃圾！”
“然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