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树妖的故事在我脑海中时不时盘旋,我吃饭的时候会想起,走路的时候会想起,就连看风景的时候也会想起。
不过一个故事罢了,秦飞燕却说是公子给我看的。
我是那个树妖吗?
那么谁才是那名薄情寡义的男子,胥扬吗?
他终究有一天会发现我不是小棠,会知道我是杀害左相的真正凶手,然后将我绳之以法吗?
或许我早就该死,可我不愿意就这么死去,可现下的情景我又该如何脱身。
四月末,房前的海棠开得更甚,粉红色的花瓣,婀娜多姿,像极了那百雀楼中姑娘的步子,我确然不是小棠。
胥扬有一件事同我征求意见,说是苏将军想认我为干女儿,问我愿不愿意。
我摇摇头,说,“算了吧,我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福分。”
又问他,“为什么不是苏公子同我来说这件事?”
他靠在我房间的壁上,笑道,“前几日府上进了贼,我便将这园中的阵法变了一变,所以他进不来。”
“你还会阵法呢?”
他点点头,扇子半开,像极了眼前开着的海棠花,春色无限。
“那小棠你呢?会不会武功?”
我沉吟半晌,看着远处飞的鸟儿,笑道,“自然是会的,沉香宫中只有那些低级的婢女才只会伺候人,我可是二殿主的贴身婢女。”
“是她教你的?”
她?稍稍反应,才明白过来他讲的是我自己。
小棠的功夫确然是我教的,是以我便点了点头。
他低头认真盯着自己的扇子,“其实,虞叶对你还是不错的吧?不然也不会让你拿着她的兵器,起码,她是信任你的。”
信任小棠?大概也是信任的吧,我的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她没有什么是可以出卖我的。
“贴身婢女每日必做的事情便是替主子擦刀拭剑,小棠那日本是打算回去就放回原来的位置,只是……”
后面的意思,他应该明白,他头仍然低着,却问我,“小棠,你不会骗我的吧?”
我微微犹豫,半晌却点头。
“那为何你还要犹豫着答应呢?”
袖中的月影已滑倒背在身后的手心中,他却笑了,“你犹豫说明你认真想过了,对不对?”
我没有说话。
他将扇子打开,今日阳光正好,能够晒在他和我的身上。
他将扇子举得高高的,那扇纸也不知是何做的,余了大片的海棠花掉进他的眼里,他那双桃花眼满是漫不经心,“小棠,我问你四个月前,虞叶是不是一直在沉香宫中?”
此前我便预想大概他会问我这个问题,等了许久却不曾问。原以为他已经有了铁证,又有了别的人选来查清楚,到头来还是要问我。
“二殿主四个月前,我记得年前确实有一阵时间公子吩咐她去做一些事情,至于具体的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我们做婢女的做的不过是擦刀拭剑,伺候主子的小事,这样的大事我们是触及不到的。”
“你说得不错。小棠,这案子算是定下了,我们晚上去喝酒吧。”
“啊?”
“小棠,我们去喝酒。”
“可现在还是白天。”
“傻姑娘,谁说喝酒一定要是晚上了,不如我们喝到晚上如何?”
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我却也跟发疯一样答应了。
选的是一家看起来不怎么样的酒馆,他大概是经常来这地方,跑腿的伙计看起来跟他挺熟,他揽着我刚进门,就有伙计来招呼,“洛大爷,还是坐在大堂喝吗?”
胥扬驾轻就熟去了大堂正中选了一张桌子,脚翘在长凳上,扇子一拍桌子,“把你们这最烈的酒都给我提上来。”
“好嘞!”伙计爽快地应了,便跑去后堂搬酒了。
我笑道,“烈酒?你是要灌醉我还是要灌醉自己?”
“你说呢?”他将脚放下来,明明还没喝酒,眼睛却有些迷离靠过来,撩起我的头发,我没动。
他说,“小棠,明天去将军府吧?”
“为什么?”
“沉香宫的人找来了,他们能够轻易破了我的阵法,洛府已经不安全。将军府有练兵场,府内府外都有重重将士把守,守卫森严,谁都不能轻易闯进去。”
上酒的伙计恰好将一坛酒放在我们之间,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与平日一样,带了轻轻的笑意,问他,“这算是保护重点证人吗?”
他没说话,半晌提起眼前的酒,将放在我们面前的碗添满,酒溢出来,满满的酒香还未饮便直冲心底,涩涩的,可想而知这酒是有多烈。
他说,“苏将军和苏夫人人很不错,早年丧女。苏谦给他娘说你很像苏墨,难道你没有发现,你和苏谦有时候看眉眼间还真有几分相似。苏谦来求我让你一定要答应。”
“不管怎么样,小棠,你先相处了再看,我会经常去将军府看你的。”
说话间他已举起大碗一抬头,酒顺着他的下颌浸湿了胸前半片衣服。
我也端起手中的酒,一股剧烈的辛辣之意自鼻腔而下,我剧烈地咳嗽着,他大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我素日在沉香宫便爱饮酒,虽然作为一个杀手,饮酒乃大忌,但饮着饮着倒也同白水无益,是以,我大概有多久不再喝酒了,我却也不记得。
不知是多日未饮酒的关系还是这酒确实比我素日饮过的酒都要烈,是以喝了稍会便没有再喝,胃里火辣辣的,再喝下去,恐怕命都没了。
胥扬已喝得大醉,拎着酒坛顺着坛口,背靠在桌上就往嘴里灌。
他这是想喝死自己吗?
终于,最后一坛酒没了,酒坛被掼在地上,摔成粉碎,四周的人由少变多,此刻已无人。酒馆的掌柜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姑娘,酒窖里的烈酒都搬光了,若是再要,就要等明日了,洛相大人这个样子,要不要我去通知府上将人搬回去?”
紧闭着眼睛的他,扇子扔在地上,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狼狈不堪的他,何必呢?我心中叹。
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会送他回去。”
将他的手揽在我的脖颈上,满身的酒气,我扇扇鼻子,试着将他从凳子上拉起来,一个趔趄,掌柜的赶忙示意旁边的伙计上来帮忙,我摇摇手。
一提丹田,气泽充盈,便用了内力将他扶了出去。
这半夜的路也无人,除了夜晚无家可归的野猫野狗不时狂吠乱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他走一段吐一段,嘴里胡言乱语不知说着什么。
这天也真奇怪,走了半路说下就下起来了,毛毛细雨,扫过脸颊,并着酒气,有着惊人的穿透力。
他说,“小棠,你还在呢?”
我点头,苦笑道,“我不在,谁送你回府呢?”
“小棠,你可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意思?”
他身子一歪,大片重量压过来,我一时不妨被压在墙上,他的眼睛睁着,手压在我肩膀上,盯了我半晌后,头靠在我的肩颈窝处,呼出的气息暖暖的。
在这须臾间,却有些大了,他含糊不清地说,“你可知这名利我根本就不在意的。”
我笑着推他,“我知道,你洛大爷不过是来体会人生,走走这官场,玩玩而已。”
听到这话,他将头移开,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也盯着他,终归雨太大了些,刷过眼睫毛,眨了下眼睛,他的嘴唇不管不顾凑上来,我的肩膀被他捏得死紧,挣脱不开,感觉到他细细咬着我的嘴唇,放肆地****,有几滴雨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大概是还有几滴汗水。
后半段路,他小孩子脾气上来了,说什么自己也没醉,硬要背着我。这一路路宽又平,他却晃来晃去,我躺在他的背上心惊胆战,像是小时候将长长的绳子绑在树上荡秋千一样,大雨刷过脸颊,像那风扫过一般,太有些大了,脸颊生疼,却有些不真实感。
他晃来晃去,说,“我明天让苏谦把这路填平了,这么多的坑,你坐轿子去将军府肯定不舒服。”
我趴在他背上笑,“苏谦不管这个。”
他跟孩子一样别扭,拗着头,“我不管!”
他那样子跟一个明明被虫蛀了牙齿,却还执意了不管不顾要跟自己的娘亲要买糖葫芦吃一样,这么大的一个人,我忍不住将头埋在他背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啊,让苏谦填,让苏谦填……”
这一路也不知怎么回的苏府,他醉成这样居然也还能摸到回府的路,守在门口的小厮慌忙唤了几个人将他抬回去,轻兰在一旁撑着伞,“姑娘衣服都湿成这样了,赶快进屋换换。”
我笑着应了。
轻兰在房中备了热水,暖暖和和的,很是舒服,从浴盆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轻兰点着暖香,一边道,“你和公子也太任性了些,公子也真是的,明知道明天一大早苏将军要派人来接你,还把你带出去到这半夜。”
我一愣,笑道,“没什么的,轻兰,这些日子麻烦你照顾我了。”
轻兰却红了眼圈,没说话,出去了。
我一愣,照了照自己的模样,靠在床上听了半会雨声,觉得外面这雨也下得太大了些,推开窗户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原来是雨打在梧桐叶上,梧桐叶大,且长得高,难怪会发出这般大且连绵的声音。
吹了灯,这轻兰也真是,我都要离开这洛府了,这最后一夜也不知尽心尽力些。
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漆黑的夜晚,一点光线也无,像我做地杀的时候潜伏在那些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看不清远方的路。
我心里明白,我错过了离开的最好时机。
可是,也不会后悔。
这夜像那些个我没有服下蓝玉药的那些个日夜,睡觉睡得有些不安稳,模模糊糊刚刚有些沉沉的睡意,便听见轻兰在外面敲了门,说是将军府上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我应了,起来洗了把脸。
也没什么要收拾的行李,月影就在袖中。
走到门口,眼风扫到放在桌子上的桃花扇,揣进了怀里。
下了楼,看了看洛胥扬的房间,房门紧闭,轻兰道,“公子恐怕这会是醒不来了,姑娘,我送姑娘可好?”
我点点头,道,“好。”
行至最后一个阶梯时不知怎么地滑了一下,轻兰赶忙扶住我,“姑娘,小心着些,昨天刚下过雨,这地滑。”
“姑娘,小心着些。”
我下意识低头,仿若又看见那双桃花眼,分明是带了些轻佻的意思,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轻兰领着我出了门,门口苏谦站在轿子旁,看见我,“小棠姑娘,我来接你。”
我点点头,轻兰说,“姑娘你若是在苏府住的不舒服了,就回来啊。”
我点头,苏谦掀开帘子,进了轿子,苏谦也随后进来吩咐人起轿。
我掀开一旁窗帘,洛府渐渐远去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苏谦说,“我爹有些严厉,我娘很好很温柔的,你不用担心。”
我说,“我知道。”
闭了眼睛,靠着车壁,摇摇晃晃的车身,好像不过才是刚下夜暄峰的时候,那人坐在了我身边,嘴里说着花言巧语,可我却睡着了。
这么一路摇摇晃晃,整个人也就迷迷糊糊到了将军府。
苏谦说,“听说你和胥扬昨晚去喝酒了?”
我点点头。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便是你大哥,不管你承不承认,若是你想喝酒了,大哥一定奉陪。”
我笑道,“好啊,苏大哥。”
大概是想起三公主了罢,他面色一赧,“叫大哥便好,哥也成,苏大哥多生分啊。”
苏谦掀开帘子跳下去,我探出头,这门面极为气派的将军府门口已站了众多人,排列整齐,着装一致的一列列将领站在门口,我有些被吓着了。
手几乎就有缩回去的冲动,苏谦拉着我的手将我扶下去,好像我是一个从小便是的千金小姐。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没来得及猜度这站在门前众位的身份,忽然平地里一声哭腔,“墨儿……”
随着声音已经扑过来了,袖中的月影自发呆的安静,我看不清扑在我身上的妇人的模样,却瞧着眼前一名背挺得极直极有威严的中年男人有些担忧地走过来,念叨着,“夫人,百里神医叮嘱你情绪万不可激动。”
这话却没有什么效果,苏谦在一旁有些尴尬了同我使眼色,大抵是让我别惊着了,体谅着些。
“墨儿,娘亲等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可总算回来了。”
我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这妇人的一声一声啜泣声打在心上,疼得我魂都要出来了,我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轻拍两下,笑道,“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又拉开她,“大夫不是让你不要激动吗?”
她盯着我,整个人激动地就要倒下去,一只手伸在我面前颤颤巍巍了好半天,终于眼一翻顺着我的身子滑下,在她落地前,苏将军上前一把抱住他夫人,大叫,“快喊百里神医,快点……”
顿时,没人再记得我。
我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望了望这传说中戒备森严的将军府,跟着到了大堂之中,百里一脸严肃地为苏夫人扎针,收了针,“气急攻心!苏将军,我记得叮嘱过你,万不能让苏夫人情绪激动,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情绪激动成这样?”
众人颇有心意一致看此刻站在他身后的我,百里转过头,眼睛猛地睁大,指着我,“小,小……”
我抓住他的手指放下去,笑问,“百里神医,我娘的病情如何了?”
他拍拍心口,“放心,没事!原来是女儿回来了啊,难怪这么激动。”
饮了一杯旁边仆人为他准备的茶,甩甩手,“苏夫人没事了,既然这样,那苏将军我先去厨房为夫人炖药去了。”
苏将军忙说,“怎么能让百里神医亲自看药呢,府中的下人甚多,让他们做这些事情便成。”
百里瞪着眼道,“那火候多大,他们知道如何把握吗?苏将军不要让那些不长眼的下人来打扰我便成。”
说罢,便走了,走时还朝我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