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旁边不起眼的一处枯枝上往下一扳,随着枯枝下移,那片生长着红色花的墙壁裂开,让出一幽深的洞府。
“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是不会轻易让给别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会想尽一切法子得到手。”
他说这话时,轻轻瞟了我一眼,他这样一说,我似乎看到他身上和公子的气息相近,同样深不可测,让人无法猜透。
这样的人是最危险的,因为你不会知道他究竟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好比公子,我以为他只是想得到皇位。如今才知道皇位早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想要得到的是人心,是一份对他公平的人心。
而眼前这位,雄才大略却屈居于这山中,他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我疑惑着,他已经走了进去,这牢中守卫的人并不多,可却层层都有机关,走过三个笔直的关卡之后,他打开一面墙壁,里面是笔直的通道,守在门口的两名大汉,拱手道:“寨主。”
“好了,先将蓝玉姑娘放在这里,我们一会再过来。”
我有些犹豫。
他已经转过身,“我说过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对你已经是例外了。”
两位大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摸着袖中的月影。
“我们还是合作关系,你应该不希望还没有合作就撕破面子,是吧?二殿主。”
他微微侧过身。
可无论怎样,蓝玉此刻没有反抗之力,我不能将她就这样交给我不放心的人。
在我犹豫间,蓝玉难受地嘤咛了一声,轻声道:“没关系,你去,公子交给我们的事情不能搞砸在我身上。”
“那你……”
她起身推开我,软软靠在一边墙壁上,笑道:“小二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么两个人,只要我随便出手,顷刻化为白骨。”
我只好叮嘱她:“那在我来之前,不要睡着了。”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怎么这么啰里啰唆的,他不会拿我怎样的,若是要拿我怎样,我们也没办法,是不是?”
这样一说好像也是,关心则乱,我在心中告诉自己。
看她半睁半闭的眼睛,我有些无奈,只好转身离开。
刚回过身,身后的墙壁轰然一声关闭。
我微微一愣,其实什么都没有,我这样多疑,更多的其实是担心一种失去。
楚子俊笑道:“传言中的沉影虞叶杀伐果断,冷漠无情。今日一见,可见跟传言太不符合。”
他这笑在我耳里分明听出一种讽刺。
我轻笑:“传言中的闲凌寨领头的是个面目丑陋的巨人,可事实不也不是这样。”
“你对你的伙伴很上心?”
他突然的一问,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很上心吗?
这次回来似乎有很多不同,以前可以放肆谈离开,而这次回来却隐隐觉得有很多坚守的东西,心中却有些抵触,我不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手中拥有的东西如流沙一般,总是担心从指缝中流走,所以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东西在我手中存在的时间和温度。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是个合格的杀手。
这一年,我似乎真的有些变化。
手中拥有的东西,我盼望他能够长久留在我手中。
“既然是伙伴自然会上心。”
“那为何要思考这么久,是因为不敢确定还是担心说了确定有朝一日他们的刀会对准你?”
我心中一僵,他们的刀会对准我?什么时候,是会在我背叛沉香宫吗?就像那日在琼华山中背后方恺的那记手刀吗?那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你不必挑拨离间,对你没有多大的好处。”
他嘴唇轻抿并不说话。
手握在一狮子头上轻转,同时转开两扇门,他走了左边的那道门。
我有些好奇。
“这牢中关着很多人吗?”
“不多,不超过十个。”
又是一个幽深的隧道,不同的是这条隧道中的血腥味极浓,浓地让人作呕,我不禁有些担心文筹他们几个人。
“不用担心,你的伙伴在那位姑娘所在的那道牢狱中。”
我顿住脚步,“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僵着身子,手中的月影蓄势待发。
“不用这么紧张,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的秘密罢了。”
“可我说了,我不想知道。”
“呵,”他轻笑一声,“偏偏我就想让你知道。”
“你不怕我告诉太子殿下。”
“随你。”他轻飘飘道。
打开一旁石室,浓厚的血腥味让人作呕,房中有两个人,一个女人仰面倒在地上,头发脏污,可见爬来爬去的虫子,半边脸已经腐烂,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身上几近****,遍身都是淤青掐痕,可以想象遭受过怎样非人的一番对待。而四肢被钉在墙上的男人低着头,也看不见原来的样子,但可以看得出这男的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若不是还能在这腥臭的空气中听到微弱的一双呼吸声,我几乎要以为这是两个死人了。
“这是……”
墙壁落下,隔绝开那腥臭的味道。
“这个男人心疼他的妻子,我便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在他面前受折磨,被一群人糟蹋。”
微弱的火光之下他的脸上有一种深刻的恨意。
打开另外一间石室,空气中散发着阵阵烤焦的味道。十字架上挂着的男人,肥头大耳,气息奄奄,满身的血污,依稀可辨的是那身正四品的官服,想来正是那被劫来的梁州知府马江。
在石室之中摆着一火盆,里面是被烧得火红的烙铁,而在那知府的前襟被撕开,烙在上面的是一个“楚”字。
联想到楚子俊脸上被划掉的字迹,我突然想到眼前的梁州知府大概对这楚子俊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
一面心惊着,一面又不禁揣测,究竟是怎样一种刻骨的仇意,才能让他这样对待他的仇人。
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栗,他回过头,攥住我的手腕,“怎么?害怕?”
我摇摇头,强自撑着,笑道:“既然楚寨主同这三人有仇,为何不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他冷冷哼了一声,“哪有这样轻易的恩赐,我要让他们到地狱之中也要记得我楚子俊的名字。”
出了这地牢,我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方才那三人同身处地狱有什么区别。
地牢之中那种刻骨的仇恨和残忍的气息似乎有些影响到我的情绪,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也没见过这样凶狠的复仇。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情,才能让眼前这个人这般阴骛,那么以前的他呢?
“是不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我会这样残忍无情地对待他们!”
冷月无声,月光洒在洞口,分明是圣洁的,可眼前的人却如同地狱深处的恶鬼,他的回忆对他是很痛苦的。
他眉头紧皱,眼眸中带着毁天灭地的仇恨,整个人似乎陷入不可自拔的可怕漩涡之中。
我忍不住捂住他的眼睛:“如果难过,就不用回忆了。”
我仇恨过一个人,明白仇恨的滋味,那样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愣住,过了许久,将我的手轻轻放下来,眼中已是深刻的悲伤。
这个人,为什么让人觉得又可怕又可怜呢?
这是无法回忆的一章往事,也许终身都不能忘掉,他说那是一个噩梦。
荣江楚家,繁极一时的丝绸之家。
我曾听到过的楚家是荣江的首富,五年前却因为经营丝绸不善而倒闭。谁都不会想到这后面居然还有这一番纠葛。
楚子俊正是楚家的二公子,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大他三岁的姐姐,在他下面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他未及见过他一面。
在他十七岁那年,他母亲写信告诉他有一个小弟弟,并让他给起名,他听说小弟弟的眼睛很大很亮,长得很像小时候的他,他便为他起名叫楚子皓,他们楚家是根据辈分排下来的,而他们是子字辈。
那时候他很想看他那个小弟弟,是如何地像他,又是如何像他母亲信中那样调皮好玩,心中满是期翼十八岁出山的那一年,可还未出山,家信已断,母亲两个月没有来信,他有预感家中出了一些事情。
而方才牢中的这三人是一家人,马江的一家人,马江的父亲当时在荣江同样经营的是布庄,两家关系交好,马江的父亲同他的父亲是同乡,又是老同学,是以两人关系很好。当时马江的父亲骗楚子俊的父亲说有一笔生意只盈不亏,便劝楚子俊的父亲投钱,楚父轻易相信了马江的父亲,并在其劝说下半年之中前后投了四次钱,将除了经营丝绸手中的一些钱全部投了进去。因为两家的关系,楚父并未细查,直到半年后,到了春蚕抽丝的时候楚父需要一笔钱来购进,便去同马江的父亲讨要这半年的盈利,也就是到这时候才知道了骗局,马江的父亲死活不认帐。而楚父签下的大笔的订单没有货源自然也交不出去,楚家的几十年的信誉在朝夕之间毁于一旦,大笔的赔偿金额逼的楚家摇摇欲坠,楚父拼着老面子向马江的父亲讨要钱财未果,只好去当地的衙门告状。
当时的马江是荣江城中一霸,将前去告状的楚父在去衙门的路上打了个半死,楚父回家躺了半个月,而那些要债的人又告上衙门将楚家的家产变卖用来抵债,一家人食不果腹,连写信的钱也花不起,楚父身子稍微能动了又打算去告状,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求衙门给他们一个公道,谁知,这次在半路上直接被马江带去的人给打死了。
楚母在破庙中等了两天两夜没有听到楚父的消息,便携着大女儿抱着小女儿一路找过去,在荣江的大街上看见了楚父的尸体,横陈在路中央,上前一探早已气绝多时,楚母悲痛不已,当场气绝,楚子俊的姐姐将母亲带去看郎中,被郎中给赶了出来,就这样楚母大病不起,不到三天撒手人寰,剩下的小儿子被他姐姐带着,他姐姐本欲告诉他,谁知信件被马江劫下来,马江一不做二不休便杀了楚子俊的姐姐和弟弟,并在荣江布了一张大网,只等楚子俊落网。
楚子俊刚回到荣江就被以偷窃罪抓到狱中,楚子俊在牢中被关了三个月,被打得半死后放出来。并了解到整件事情的始末,准备上华琅城告状,半路却被大批的官兵抓回去,关入死牢之中,受尽屈辱。
而在狱中的时候,马江探视他,在得意之余向他炫耀了自己的一番作为,并悉弄那些死在他手中的楚家人,同时也抖落出他同当时荣江的官员勾结的事情,并说即使楚父去告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楚家一辈子都斗不过他,极尽挑衅与嘲讽。
在行刑前一日,他从狱中逃出来,杀了马江口中那个官员,因身受重伤只好先逃走,对于马家他不会轻易放过,来日方长。
而作为通缉名单上的楚子俊自然不能再出现在这朗朗白日之下,便入了闲凌山做了劫匪。
大仇得报,可心中的恨意并未退却。
也许是独自压在心中多年,这些年他时时刻刻受着折磨,在这吐出真相的一日,他说的时候言语无波,说到自己在狱中受到的折磨,没有怎么确切的形容,以他现在对待这些人,可以想得出来他当初在狱中受到的又是何其的残忍,他脸上被烙铁烙下的痕迹,他身上又遭受了多少的痛苦。
我能想得到,却不懂如何安慰他。
只能告诉他:“现在大仇得报,就不要再记着这仇恨了,从此以后也不必这样痛苦。”
他仰起脸,右脸的伤疤狰狞恐怖,他咬着牙道:“大仇得报?可我还未见面的弟弟还有我的家人却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这从此以后的每一天都只有我一个人。”
“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半晌,我说:“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会是你的朋友。”
微风徐徐,山谷中有少许薄雾,抬起头能看到淡淡的月影,今日是个阴天罢。
他低着头看了我半天,脸上却是浮出了些许笑意,有些嘲讽地说道:“我不需要朋友,我楚家就是毁在楚家的朋友手中,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需要。”
“可我会不一样,我不会要求你去做什么,除非到你伤了我那天起,我会一直拿你当朋友。”我认真地说。
他敛起脸上的笑意,瞅着我似乎在掂量我话中的真实性。
半晌后,他站起来,转过身:“随你吧,那样的东西我不会相信。”
走了两步又道:“你的伙伴已经放出来了,如果你没有睡意,可以共商我们的合作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