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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美国往事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对即将抵达的城市,会失去想象与期待,生活的面目会变得大同小异。走出车站,桑柔手里拎着盐水鸭,努力回忆小时候旅行的情景,现在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再也不会以那样的频率为大脑供血。

是朗朗的秋,天空高远,涂抹均匀蓝色,没有云朵,阳光似乎能够被一下吸入鼻翼,留下满满一鼻腔冰冷气味。

公交车经过钓鱼台外的银杏树林,薄薄的叶子一小朵一小朵平整铺就,许多年轻人在拍照。银杏叶的黄色很衬人,也很衬阳光。

桑柔仿佛做了一场梦,一个晃神,就又回到了公寓门前。

工作日的中午,江延不是奔波于地铁线之间跑业务,就是在茶水间吃盒饭,桑柔把行李箱夹在两腿间,从背包里摸索出钥匙,打开了门。

在她拖着行李箱,用弯曲脊背撞开大门的瞬间,客厅里传来桌椅杯盘碰撞的慌乱声。

桑柔回过身,发现满桌丰盛菜肴,江延略显尴尬不安地站起来,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陌生女孩。头发浓密茂盛,连带着眉眼也一样漆黑突出,她穿一件洋红吊带背心,裹着披肩,像一团有色金属在空气中自燃出的火焰,很热烈,却没有温度。和江延的慌张不同,她只是从从容容地将目光抛向了门口。

她将桑柔上下打量一番,才慢吞吞站起来,伸出纤长右手:“你好,程嘉黎。”浓眉下的桃花眼,笑出某种颇为无辜的锋利来。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桑柔脑子里突然冒出初中数学课的画面。一个稳定的三角,一个动弹不得的结构。

“你好,我,去收拾一下东西。”桑柔报以一个充满距离感的微笑,就把行李拖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一双斑马纹棉拖鞋搁在床边的彩虹地毡上。床尾有折叠整齐的蕾丝睡裙。化妆包摆在梳妆台上,椅子上躺着一只Mulberry的棕色皮包,是桑柔喜欢的款式,但它属于客厅里那个不速之客。

在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放下背包,怎样再把自己的东西填充回这个房间时,江延紧跟着进来,并反手关上了房门。

他从背后将桑柔圈住,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隐藏在黑发里的耳垂:“嘉黎刚回国,从英国回来,在北京的朋友只有我一个人,我们算是发小吧,所以我……最近一直在陪她找房子,她只是暂时先住在这里。她其实过得也很可怜,我不可能赶她去住酒店……我怕你多想,所以没有告诉你。对不起,你别多想,相信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从来就没有什么善意的谎言,我只想知道自己的处境。”桑柔掰开了他的双臂,却没有转过身去面对他。

“对不起桑柔,我真的是不想引起任何误会。”

“那些邮件是她吗?是她吧。你知道的,对不对?”“对不起”那三个字令桑柔莫名地恼怒,她最讨厌的行为是道歉,最讨厌的词就是“对不起”。

“这中间有误会,等把她安顿下来,我再给你解释。”

桑柔没有再作声,转身去看他,从他忧虑的表情中读出了一阵阵的不安,忽而有些同情他。此时此刻,让他进退两难,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她说:“你先出去吧,我收拾点东西。”

程嘉黎沉着地坐在桌边吃饭,娴熟地剔着蟹肉:“还是河蟹好吃,海蟹一点儿也不香,是不是?”

江延回到桌边坐下,没有应声。

程嘉黎笑了一下:“你的手艺一点也没变。你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告诉过她?”

“能不能不要这样?”江延看起来有些纠结。

说话间,桑柔推门出来,背了一个双肩背包,把那盒没来得及放下的盐水鸭放在了饭桌上:“这是我从南京带的,你们一起吃吧。”

“你不吃饭吗?”江延又站了起来。

桑柔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这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所以她说:“我今晚约了一个朋友,现在要出去。不好意思嘉黎,先失陪了。江延,照顾好客人。”

听到“客人”这个词,程嘉黎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她微微扬起眉毛,淡淡地说:“邮件的小游戏,你还喜欢吗?不好意思哦,我这个人比较喜欢捉弄人。”

江延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桑柔看见了,她想他的手心一定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来,他有情绪的时候就会这样。

而桑柔只是礼貌地挥挥手,离开了公寓,或者说,几乎是逃开了那个手榴弹一样被丢在自己和江延之间的程嘉黎。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存在太过笃定,那种笃定让桑柔不想靠近。她的沉着,仿佛是成竹在胸的宣战。可是桑柔只想举起双手,听她宣读判决。而硝烟弥漫的过程,她只想留给江延独自处理。

漫无目的地走在路边,秋风从裸露的脖子灌进去,让人不断地打冷战。

桑柔想起那些晚间的电话,江延的支吾吞吐,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解的难题,可是自己一点也不想同他一起去面对。

拿出手机,桑柔又翻出程嘉黎发来的邮件。她想无论她究竟是谁,无论她是失宠的红颜知己,念旧情的海归女,还是要发起争夺战的前女友,这些,都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没错,在这莫名其妙的插曲里,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要男友赶走那个所谓发小并将一切解释清楚,她竟然只是觉得麻烦,她的不快来自计划之外的麻烦,于是她按下了删除键。

她甚至也不急于去要答案,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绝不是一问一答能够得到的。真相就像开膛破腹切下来的那颗肿瘤,再着急去问它是良性恶性都没有用,只能等,等那个病理切片的结果心平气和地摆在你面前。

所以,她心情不太好,但并不焦虑。

她说了谎,没有什么朋友。在南京,在北京,都一样。

如果是在南京,她可以去水族馆,可以坐环线公交,可以裹在被子里睡觉。

在北京,她关上一扇门后,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午后一点半,街上行人依旧熙攘,餐厅门口依然有等位人群,商场的旋转门越转越快。闲人真多,最忙碌的城市,养着最多的闲人。桑柔扭头看见玻璃橱窗中自己的脸,才想起来自己也是让这个城市显得拥挤不堪的闲人之一。

电影院门口张贴巨幅海报,雅克·贝汉的《海洋》在公映。

终于有地方可以收留自己了。桑柔抱着一大杯冰可乐,坐进了空无一人的放映厅。

冷门的时间,冷门的片子,桑柔从第一排,一直挪到最后一排,研究不同位置的观影效果。最后她选择了倒数三排正中间的位置,把脚敲在了前座的椅背上。

当蓝色裹挟汹涌的海洋生命扑面而来,桑柔觉得海洋深处的洋流,在一点一点席卷过自己脆弱的经脉,与血液轰鸣共振。

越是恐惧,越是着迷,如同越是憎恨,越是情深;越是想忘记,越是刻骨铭心,那是她最抗拒的澎湃水流,那是她最欲罢不能的避难所。

她想起海底走廊的幽暗微光里,棕发碧眼的男人画下的热带鱼,以及张开的怀抱,他说:“这是你,我是海洋”。

海洋。世界上有很多的海洋。很多的水循环。喝下去的可乐,变成眼泪,留在电影结束的前一秒。

江延的短信不断刷屏,那些关切与道歉没有重点,唯一的有效信息是程嘉黎明天搬走。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眼下桑柔觉得很饿,路边有许多适合独自一人填饱肚子的选择,肯德基、吉野家、回转寿司,但是最终,她选择从书店买了一本《悉达多》,然后坐进了火锅店的四人台。

一盘嫩牛肉、一份菌菇拼盘、一份丸类组合,桑柔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口赠送的酸梅汤,开始读起了黑塞。

好像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人在旅途上会有那么多艳遇,因为在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地方做些变态的事情容易获得快感。

结束这顿饭,她想她一定给这里的服务员留下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印象,她们会口口相传,告诉每一个她们认识的人,曾经有一个跑到火锅店里独自看书吃鸳鸯锅的女神经病。

其实她只是有点无所事事,因为生活像交互的铁轨,被一只手轻轻一拉扳手,就改变了轨迹,她被强行拉上车,接受她并未准备好的旅途。

她最怕的失控,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只能选择变态反应。

江延终于按捺不住她的沉默,打来电话,她故作轻松说“明天我就回去”。

“你住在哪里?我……”

“让你赶她走有点为难吧,我看得出来。你放心,我,我去朋友那里。”

“你哪儿来的朋友?”

“我明天完好无损站在你面前就是了,江延,算我拜托你,现在,我只想一个人。”

“我明白了。注意安全。”

这倒错的一天像蹩脚的蒙太奇,转眼傍晚,天色沉落,她趴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喝一杯热奶茶,看着晚高峰的到来,听着一个喧腾夜晚的开始。

她把管子从纸杯里抽出来,放在脚边,轻轻一转,尖端指向十字路口的西边,于是她决定往西走,住进看到的第一家快捷酒店。

如果是江延,大概会使用各种地图与网络论坛,查询周围的住宿,进行性价比评估,可是在桑柔看来,除非是决定去死,否则没有什么决定需要考虑太多。

手机响起,桑柔蹙眉,正准备按掉却发现是Joey,她有点惊讶地接了起来。

“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回北京,会不会忘了联系我。”Joey的中文在电话里听起来更加傻里傻气。

“我刚回来。”

“心情不太好?”

“有那么一点点。”

“终于和男朋友吵架了吗?恭喜你。”

“没有。”

“呃,看来没有好消息。你在外面?”

“无家可归。”

“那你要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吗?我正准备去吃晚饭。”

“如果我说好,会不会显得太没有眼色?”

“没有颜色?什么颜色?”

“……”桑柔扑哧一下笑了,“好吧,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说,不了,不打扰你,改天约你,比较好?”

“不不不,你知道我要的答案是什么。”Joey的声音非常诚恳,且笃定。

这种笃定让她的眼前倏忽晃过了程嘉黎沉着精巧的脸。

Joey约的餐厅在三里屯,他把具体地址发到桑柔的手机上。桑柔一脸茫然地给司机看,师傅嘿嘿笑了一下:“这个点儿往三里屯去,姑娘可别说我宰外地人。”

透过灰蒙蒙的车窗,她觉得自己的脸色又疲累又难看,而她唯一能够做一点补救的,是一管带点颜色的唇膏,勉强能遮掩干裂苍白的嘴唇。

司机师傅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和咒骂里抱怨了整整一路,主题是“外地人”。桑柔一点儿也没生气,她抿了抿嘴唇,把唇膏收回包里。她知道,司机们的喋喋不休,就如同她曾经下班后的一根烟,是一种自救。

出租车停在一家印度餐厅门口,Joey已经等在那里,在桑柔埋头摸钱包的时候,他已经拉开副驾驶的门,探进半个身子,越过桑柔,递上了车费。

他的身上还是好闻的松木香,松木配咖喱,走进餐厅,桑柔不自觉笑了。

Joey说这是他的食堂,一个人的时候总来吃,所以飞快就点好了餐,并且极力推荐芒果酸奶给桑柔。

“我在印度工作过三个月,有一个印度女人给我们做饭。她的丈夫死于宗教冲突,她很想供孩子们上大学,但是孩子们并不想学习。他们想用其他的方式赚钱,但是在印度,做生意并没有那么容易,他们和许多贫苦的人一样,过着贫穷、没有尽头的生活。他们也从不祈求神明能够帮助他们改变现世生活,他们都在祈祷来生。她的咖喱做得味道非常浓烈,我总是很想念那个味道。临走的时候,我们从她的小儿子那里买了很多粗糙的手工艺品,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帮助,只不过是泛滥的同情心。”

他说话的时候,修长手指有微小的手势,谈论回忆时,习惯性眉头紧蹙,眯起眼睛。

她知道他去过许多地方,看到过各种各样的不幸,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们根本帮不了任何人。”

“如果你是以死亡为标杆衡量这一切,那么我承认你说得对。”Joey耸了耸肩,“我不是苦行僧,我也喜欢享受、美食、美酒和有趣的女孩子。”

菜很快上齐,他点了菠菜奶酪咖喱、玛沙拉鸡、烩羊肉,还有印度黄饭。每个盘子里都配有勺子。他每样菜舀起一勺,配在桑柔的餐盘中,“我们习惯这样吃饭,所以你理解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火锅了。”

“就是相互嫌弃呗。看在这里外国佬人多势众,我就勉强入乡随俗。”

“好多成语,我要慢慢消化。”Joey不疾不徐地笑着,把芒果酸奶推到她面前。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也许是心情的原因,桑柔显得更沉默些。Joey似乎看出她没有多说话的力气,于是一直低低絮语的都是他。他给她讲泰姬陵里的老鼠、逼仄巷子里的大象、恒河边沐浴的信徒,还有被妖魔化的印度火车。

她仿佛在听安徒生童话里那位奥勒·洛克奥依先生讲述的奇妙故事。她对印度唯一的了解除了课本上的那些,就是所有医生们都心知肚明的抗癌仿制药,但这个沉重的话题Joey跳了过去。

“吃饱喝足,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无家可归了?”吃完一顿简单又浓烈的晚餐,沿着亮马河散步,Joey拍了拍肚子,扬起眉毛看着她。

“从通俗爱情变成了狗血故事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睡在我的床上,明天才会搬走,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也不知道江延有多少难言之隐,我只知道,这和我没关系,等他们落幕了,我才会想回去。”

“你可以让你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过夜?”Joey显得有些不能理解,“如果你是美国女孩,我一点也不会惊讶,但你是中国女孩,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我只能坚持我的观点,你没有爱情。”

“和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讨论爱情,你觉得合适吗?”

Joey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转过身来面对她,往后慢慢倒着走,咬了咬下嘴唇,仿佛是经过一番斟酌才说道:“你不觉得,这种计划外的夜晚,很适合讲一讲往事吗?”

“是美国往事吗?”桑柔的笑容,笼罩在扑朔迷离的霓虹灯里。

如同许多旅居北京的西方人,Joey的公寓在亮马桥,临着宽敞主路,开放式的阳台,他往上指了指:“我也住在三楼,和你在南京一样。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们上去喝一杯。我知道有些女孩比较介意。”

“为什么你总让我觉得回答好,没问题,是个错误答案,会被打个大大的叉。”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Jeoy说着打了一个响指,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

在Joey拧开最后一道锁时,突然回头看了桑柔一眼:“你,不要太激动……”

桑柔完全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就只见他推开门,从里面冲出了一只硕大的松狮,并且看都不看Joey一眼,直接奔桑柔扑了过来,抱住她的小腿就不放了。

“不用害怕,它和我一样喜欢女孩子,你无视它就行。”

“这种惊吓程度刚刚好,完全石化。”

“石化?”

“宝贝儿,你先让我进屋好吗?”桑柔无奈地低头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这是Joey从宠物救助站领养的松狮,领来的时候有严重的皮肤病,治疗了很长时间。松狮就叫“松狮”,因为Joey觉得这个中文名字很有质感。

“是这样傻乎乎、洗不透、吹不干的质感吗?”桑柔盘腿坐在草绿色地毯上,有点粗暴地揉着松狮的脑袋,这个看起来憨厚好色的家伙似乎很享受这种蹂躏,乖顺地伏在她脚边发出舒服的“哼哼”。

Joey倒了两杯黑方放在茶几上,把电脑连在了他的大投影上:“来中国之后发现电影随便下,我很惊讶,然后就堕落了。”

“这话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了,该说好还是不好呢。”桑柔兀自喝了一口酒,冰块与麦芽香味在秋日夜晚碰撞出奇妙的滋味。

Joey关上灯,拉上窗帘,在桑柔身边盘腿坐下,拿起自己的玻璃酒杯,轻碰了一下桑柔的酒杯,喝下一大口:“为了美妙的怀旧之夜。”

《公民凯恩》《毕业歌》《放牛班的春天》,他们看了许多老电影,喝光了一瓶黑方,让桑柔想起大学时候的许多个夜晚,她与江延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度过的一个又一个通宵。

松狮已经趴在桑柔脚边睡着了,Joey把睡相难看的它拖回了窝里,再回来时,桑柔已经光脚蜷缩在沙发上。

他弯下腰问她是否睡着,她摇摇头,说:“还差一部片子。”

“什么?”

“《美国往事》。”

他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抚了抚她额前散乱的碎发,他说:“我是个孤儿。

“美国也有许许多多的孤儿,健康的、残疾的、白人的、黑人的,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抛弃。贫穷?灾难?私生子?从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华盛顿郊区的孤儿院,只有修女陪伴我们度过童年。

“修女告诉我们,因为前世的罪孽,今生会遭遇不幸,但是手脚完整,就应当心怀感恩。那时候我觉得天上的父亲很辛苦,我不相信他可以照顾如此多的孩子。其实对基督的信仰是一种习惯,宗教意识在我们这代美国人身上,也渐渐淡化,信仰更像是习惯,祈祷也更像是口头禅。

“十一岁那年,我被当地一对中年夫妇领养,就是我后来的爸爸和妈妈。我的妈妈矮小、善良,他们有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姐姐。我的爸爸也是孤儿,是由他的养父母从英国的孤儿院领养带来美国的。他有一个非常古老的欧洲贵族姓氏,Lancaster,当然,这也顺理成章成了我的姓氏。

“我想我以后也会领养一些孩子,你可以理解为某种狭隘的传承。天父无暇顾及那么多孩子,所以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是天使,能够用羽翼佑护一个、两个,也是对罪孽的救赎。其实我不喜欢你们鼓吹的大爱、道德,如果人人都有恐惧,都意识到自己的罪,为了救自己,就能救更多的人。

“在南京的时候,你告诉我要心怀恐惧地活着,我一直也是这样活着。”

桑柔透过惺忪睡眼,看着昏暗光线中,他的侧脸就像小时候学画画时教室里摆着的石膏头像。她喜欢他低声说话时候的音调,喜欢他努力组织语言时的神情。

他说:“我的小学、中学、大学生活都在华盛顿度过。我忘了告诉你,我念的是华盛顿大学医学院。和你一样,一直到实习的时候,我都是想好好做医生。但是我大三交的女友是新闻专业的,我有时去听她的课,看到非常多纪录片,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评价越战,我觉得那非常耻辱。死亡的越南人、美国人、中国人,也许,他们才是最需要医生的一些人,可是我这样的医生,在大医院,治疗有人权的公民,获得地位、财富,即使没有我,这一切都还照旧。那一年的时间里,我慢慢发现自己并不想做这样的医生。

“所以后来,我选择到中国来读研究生,读社会学。其实我并不认为在北大可以获得比美国先进的社会学知识,我只是想了解东方。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华盛顿,也许就是那一次的选择,让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华盛顿。”

“你的女友呢?”

“她叫Rihanna,毕业之后在电视台工作了两年,现在正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传播学硕士。她是个非常敬业的记者,她很美,真的很美,并且很强悍,很多大灾难、大事件的报道,她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战士。”

“你担心这颗千疮百孔的星球上许许多多不相识生命的安危,却从不担心自己爱的女人吗?”桑柔微微翘起的嘴角,掠过一抹挑衅,仿佛是报复他质疑自己的爱情。

“你们喜欢说牺牲,我为你牺牲,所以我爱你。可是我们都愿意让彼此去做最想做的事情,我们不愿让对方一事无成。2004年的印尼海啸,是我第一次参与大规模国际救援,而她申请了前方报道。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谁,每天打电话问对方是否平安。每个睡下的夜晚都要祈祷,真是前所未有的虔诚。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尸体,除了崩溃和哭泣,什么也做不了。但是灾难不会唤醒所有的人性,Rihanna差一点被一群难民强暴,但是我不会说,你离开,回到美国去。”

“即便因此失去?”

“即便因此失去。”

街灯熄灭,空气里飘浮清晨的气味,漫长的夜晚过去了,沉默的黎明即将到来。

一切都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连自己的存在也会被忘记,身体失去重量,梦境得到安放。

从电影、往事以及酒精中再度清醒,似乎已经过了正午。桑柔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松狮就趴在床边的地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揉了揉松狮的脑袋。

Joey的卧室干净利落,主色调是灰色及绿色,书架上大部分是英文书。不知道他是否开了地暖,地板充满了暖意,光脚踩在上面很舒服。

桑柔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Joey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腿上盖着厚重毛毯,也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桑柔去厨房的吧台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大概能听出他是在同Rihanna通话,伴随一句“I love you too”和一个飞吻结束。桑柔笑了笑说:“大概我们永远也不能理解彼此的爱情。”

“今天要继续无家可归吗?”Joey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个有点淘气的笑容。

“我想我可以回去了,不然你的酒会被我喝光。”桑柔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是江延发来的信息。

“你们会吵架、打架吗?”Joey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幸灾乐祸可不好哦。”

临走之前,桑柔在Joey的小阳台上抽了一根烟,喝了一杯咖啡。透过紧闭的落地玻璃门,看着Joey在屋里走来走去换衣服、喷香水。如果他不开口,她一定不会看到他心中的那片海洋,以及他身后宏阔的岁月。

“谢谢你,我度过了美好时光。”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的生活很无趣。”

“大概就是因为你们的生活太无趣,所以才那么爱给自己找刺激。不像中国人,每天都活得惊心动魄。”

Joey的车停在了江延的公寓楼下,桑柔似乎并不愿意马上下车。

“我想我们应该告别了,否则你的男朋友会介意我占用你太久。”Joey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探过身子与她礼貌拥抱,而后下了车,绕到副驾驶,打开了车门。

不善于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自然的事,有时序规律可遵循,人的事从来没有,桑柔很早就知道。

她下了车,再度与他拥抱,他用手在耳边比画了一个电话的手势,与她挥手再见。

就像她曾与江延看过那么多场电影,可终究还要面对鸡零狗碎的生活。

推开门,她看到江延倚在阳台上,在抽烟,面无表情,似乎在看着什么。

看到桑柔走进来,他掐灭烟蒂,开口问她:“送你回来的是南京那个美国人吗?”

“嗯。”

“你们整晚都在一起?”

“嗯。”

“他,喜欢你吗?”

“好像我们现在应该讨论的不是这件事。”桑柔放下背包,不去看他脸上隐约的阴霾。

“你,喜欢他吗?”

“我的生活,被莫名其妙打扰,然后变成了你对我的质问。我讨厌别人改变我的生活,我很讨厌。”桑柔不知道江延是否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她并不是回来质问他,也不是来责怪他,她只希望他明白她讨厌这种控制权在别人手里的情形。

“对不起桑柔。”江延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

而后他走过来,用力将桑柔抱进怀里:“我没有办法对你说明,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我初中时认识她,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她很爱惹事,家人不管她。像妹妹一样。或许嘉黎一直认定我们曾经是恋人,可我从不这么认为,无论我怎样说她都不听。遇见你之后,我很严肃地告诉她,我要真正爱一个人。”

“那些邮件呢?什么是十年的旁观者?还有你的缺席。”

“我和她认识有十多年了。我想她在说这个。第一次约你看电影,她在自己学校吞安眠药自杀,我去了医院。第二次,是她去英国留学,坚持要我送她,否则她就要去找你。我不希望她打扰你,所以……”

“我相信你,只是不要再给我这样的意外。”桑柔挣脱开他的怀抱,也去阳台点了一根烟。她只想要结果,不想听解释的过程,她看着烟叶在干燥的空气里燃烧,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很大的问题。

曾经,她选择了不去质疑他、询问他,所以此刻,她尊重他的解释。

Joey说:“我已经买好了可乐与爆米花,准备围观动作戏,而你们竟然这么和平解决了。”

桑柔回消息说你骨子里就是有国际警察的劣根性。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延把桑柔抱得更紧,似乎要把她融化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能安心入眠。

他说你好像开心了很多,却不是我的功劳,但是你有了自己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

她会转过身去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他顿挫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入眠,缓缓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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