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
就在桑柔准备大步往前，依着指示牌走向出租车停靠站时，身后的韩奕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指尖微微颤抖，却根根都很用力。桑柔诧异地转过身，想问他是不是也生病了，可刚张开嘴，就眼睁睁地看他单膝跪在了地上，另一只手中托着一枚海蓝宝的戒指。
桑柔一动不动地看着韩奕，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又仿佛茫然无知。这个全然不在计划内的时刻，桑柔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根本毫无波澜。
“桑柔，嫁给我吧，我想给你新的生活，和以前都不一样的生活，普通的、平淡的、安全的、没有分离、没有传奇。我在白沙瓦买下了这颗海蓝宝的戒指，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陆路到阿富汗，你总说你很怕死，其实不是的，你根本不怕。可我怕，我怕你被劫持，我也怕自己遇到不测，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颗海蓝宝给你，哪怕死在路上呢，也不算有遗憾。如果他真的回不来，无论如何我也要保护你回来。现在他回来了，可是我觉得你反而更难过。他的人生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他属于把他救回去的美国，我们都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也早已把自己的人生献出去了。可那是他的人生，不是你的，你该醒醒了桑柔，你并不讨厌我的，对不对，我愿意试一试……”
“好了你别说了。”
桑柔的脸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她有一种让韩奕不知所措的平静，但似乎并非没有一线希望。
比桑柔反应更强烈的是迅速围拢过来的人群，正是机场客流高峰的时段，到达口有人推着行李风尘仆仆，有人百无聊赖等那个还没到来的人，他们都和眼前的男女毫无关系，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帮助这个看起来格外诚恳的男人完成这值得铭记的一刻。有不少人掏出手机录像，就像桑柔偶尔会在网页上看见的那些像素不高的当众求婚视频。这世上不乏热心人、好事人与过目即忘的观众。
所有的陌生人都仿佛是韩奕的亲友团，他们和韩奕一样挂着期待一个肯定答复的表情，仿佛桑柔只要摇头，就是辜负了全世界。
“好了，你别说了。”桑柔忽然把手伸到韩奕面前，“戒指很漂亮，谢谢你，我答应。”
人群爆发出了掌声与欢呼声，韩奕或许没想到桑柔竟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反而愣在原地，还要旁边的人提醒他：“愣着干吗，快把戒指给人家戴上啊！”“喂，人家姑娘答应了啊！”
韩奕连忙将那枚海蓝宝的戒指推上了桑柔细细的指根，他关节突出的手仍旧有些颤抖，直到抬起头来发现桑柔对他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温和的笑容，他才有底气握了握桑柔软若无骨的手，站起来牢牢抱住了她。
桑柔的身子还是有些僵硬，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躲开或者推开他，只是小声对他说：“我想回家休息。”
韩奕点点头，满心欢喜地松开她。桑柔将外套的帽子拉起来戴上，遮半张脸，手也缩进外套宽大的袖子里，所以韩奕只能拉起她松垮垮的袖口，向拍手祝福的陌生人说了上百遍谢谢。
桑柔的脑海中恍然闪过她在使馆门口亲眼目睹的那个拥抱，那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果然，每个人身后的那个深渊，旁人都是无从得见的。
回去的出租车上，韩奕同桑柔说了很多话。
“你要不要再休息一天，然后再去公司把病假销了？同事虽然心里不痛快，可是翻翻你的加班记录，倒休一个月也是绰绰有余，你啊，总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瞎努力。
“这个月底的周末，我带你回青岛好不好？高铁开了以后很快就能到，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家，如果不愿意，就单纯去看看海。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韩奕说的每一句话，抛出的每一个问题，桑柔都点头答“嗯”或“好”，等韩奕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她才开口：“我们去你寄养松狮的地方把它接回来吧。”
“朋友住在我家，帮我照顾它，一会儿你回家休息，我去把松狮给你接回来。”
“先去你家吧。我带上松狮打车回家。我想一个人好好睡一晚，我也有些事情要对松狮交代。”
韩奕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但又无法勉强她。
反而是桑柔冲他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容：“明早你来接我上班就行。”
“也行。”韩奕这才吃下一颗定心丸。
一个小时后，桑柔抱着松狮毛茸茸的大脑袋，坐在出租车后座，离开了韩奕位于北五环的公寓。韩奕在车窗外冲她挥手，叮嘱她好好睡觉。桑柔拉起松狮笨重的前爪，对韩奕说：“再见。”
回去的路上堵了很久的车，桑柔抱着松狮睡过去五六次，醒来车窗外依然是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和无休止的汽车鸣笛。
再回到家中，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虽然桑柔并不知道一个世纪到底有多久，但在她的时间刻度上，一成不变不算漫长，瞬息万变才是白云苍狗。她放下登山包，把松狮带到阳台，给它倒满狗粮和水，自己则推开窗抽了一根烟。
松狮的一条后腿重重踩在桑柔的脚背上，埋头苦吃的时候也纹丝不动。桑柔说：“你很重哎，你知不知道？”她又说，“Joey安全了，他回美国了，你还要跟着我混吃混喝，你知不知道？”松狮哼哼了两声，并没有抬头。
除此之外，桑柔好像并没有什么更多东西可以同松狮交代，因为更多的东西对她来说，也都是未解之谜。
这天晚上，她给韩奕发了消息，说自己先睡了，余下的时间就坐在阳台的地砖上，怀抱松狮抱了很久。松狮仿佛知道她有心事，乖顺地伏在她怀里，吐出紫色的胖舌头发呆或者酣睡。过了12点，桑柔拍拍屁股站起来，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盒泡面。收银台里还是那个不怎么待见她的老阿姨，冷冰冰地从她手里接过零钱，懒洋洋地打印小票扔到她面前。她没有拿小票，也没有要袋子，只是拿起那盒泡面，忽然笑眯眯地对老阿姨说了声“再见”，阿姨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
推开便利店的门，扑面而来的夜风，吹得桑柔的心同此刻的夜空一样，又晴朗，又惦念着什么。直到捏着泡面盒的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喜悦，十数年前红灯熄灭的抢救室外她有多痛苦，这一刻她就有多喜悦。
她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拆泡面、烧水，把厚厚的医学书压在泡面盒上等待焖煮，而后盘腿坐在地板上，趴在茶几一角把泡面一根不剩地吃进肚子，最后站起来，弯腰揉了揉松狮搭在茶几上的脑袋，说得干活了啊，时间不多。
七个半小时后，如果韩奕如约用那把备用钥匙打开桑柔公寓的门，大概会在熹微晨光里看见放在茶几上的海蓝宝戒指，戒指下面压着桑柔的留言，还有工牌。
留言不长，只是简单地写着，“对不起，韩奕，我只是不想那个场面太难堪，也知道多说没什么用。我辞职了，现在已经离开北京，工卡只能麻烦你返还，房子我已经和中介沟通过，他们今天就会来收房，不用替我操心。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这段时间谢谢你，但你知道，好意要给真正需要的人，否则只是浪费，好在我早于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否则你会被我坑一辈子。”潦草的句号后面还画了个更潦草的笑脸。
如果韩奕不肯相信她已经离开，那么翻遍所有房间就会发现，除了家具外，她带走的东西虽不多，但该带走的一样没有留下，包括松狮的狗粮。
如果他给桑柔打电话，会发现那个熟悉的号码再也打不通，进而也会发现她注销了一切社交账号，那么他能够联系到她的唯一途径便是邮箱，可是到这里他就该明白，无论他写出多少封信，都只会是石沉大海。
他也许会后悔自己昨日在机场的当众求婚成了迫使她彻底离开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也许会猜测她的去向，会像曾经的江延一样找遍火车站，当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的时候，他可能没有想到，她已经开着车飞驰在了南下的高速上。
这一切都是桑柔想象中的画面，而那个切实的场景中韩奕的脸上究竟会有怎样的表情都已经不再重要。生活有时候像个不断轮回的命题，总是一再将你答错的题送回你面前要你再答一遍。生活貌似是把不同的人塞到你的面前，再从你身边推开，但很多人都是相似的。她错过一次，同样的错她绝不再犯，就像念书的时候，她从没有做错过两道相似的题。
希望这一路高速自己也不会开错，双手紧张握住方向盘的桑柔，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也交错盯着两边的后视镜，每当有大型运输车经过时都要出一身冷汗。
松狮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每到休息站，桑柔就把它牵下车透气，买上一瓶水坐在阴凉下和它分着喝。喝完她揉着松狮的头说，现在这个场景，像从别人的生命里剪切过来硬粘贴给了我。松狮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落在远处稀薄的云朵上。
晚上九点半，桑柔结束一千一百公里的长途，将车开到了自己家楼下。上楼之前她打开车窗先抽了一根烟，然后把行李一件一件慢慢拖上三楼，最后拉着松狮的牵引绳，敲响了防盗门。
原本家里是连防盗门也没有装的，老旧的铁门从没更换过，直到桑柔念大学时连续进了两次小偷，桑柔才强迫妈妈换了新的防盗门。
门上用透明胶贴着端午时候的艾叶，早已枯萎得不像样子。妈妈打开门，见门口一人、一狗和一堆行李，“啧啧”两声，说：“我这是作的什么孽，摊上你这个作死的丫头。”
桑柔嬉皮笑脸说“我饿了”。
妈妈翻着白眼说：“东西自己收拾好，我不帮忙的，不要给我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晓不晓得？”
松狮倒是自来熟，桑柔刚撒开手，它就一溜烟跟着妈妈钻进了厨房，厨房里立刻传来嫌弃的念叨，桑柔叹了口气，手脚并用地把行李都推进了屋。
妈妈做饭的时候，桑柔回屋归置衣物。她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出发前，她给Joey写了一封邮件，告诉他自己要离开北京回南京，她知道他平安回到了美国，希望他能够和自己联系，也告诉她更换了新手机号后会马上告诉他，以及“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资质，独自去美国被拒签的风险很高，可是我想去看看你，我很想你”。
对于那趟去往翡翠城一般的旅途她只字未提，她明白他一定被摧毁了大半，所以她不想再多说任何一句话，她只想等来他的消息。
并没有来自Joey的回复，仿佛也是意料之中，同样意料之中的还有来自韩奕的邮件。桑柔之所以没有更换邮箱，是害怕用了新邮箱Joey会收不到她的邮件，或者当作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忽略掉。所以她直接删除了韩奕的来信，她不会去看，也深知，总有不会再收到的那一天。只是在她删除邮件的那一刻，忽然想到，自己发给Joey的邮件会不会也面临相同的遭遇，他会不会也想彻底结束掉自己的前半生，从此留在美国，做回华盛顿市郊那个有些刻板、热爱读书的普通男孩。
合上电脑前，她还是忍不住翻了一遍各大网站的新闻，不出所料，那张Joey和Rihanna在使馆门前拥抱的照片几乎登上了每一个网站的头条。桑柔想，如果这时候有人说，Joey其实有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国女友，那么这个中国女友大概会变成全世界讨厌的对象，她破坏了人们的某种期待。但这并不是让桑柔最沮丧的地方，她最沮丧的是在他濒临险境的那一刻，一个像Rihanna那样的前女友也好，战友也好，同胞也好，都可以救他，可以帮他，而自己呢，只能让他担忧、自责，莽撞而帮不上任何忙。他以后的人生还要有多少波澜壮阔，每一个大浪拍过来的时候，他都需要一个能和他并肩站在风浪里岿然不动的人，而不是只能隔岸观火的自己。
“发什么呆，也不晓得赶紧收拾，吃饭了。”妈妈的声音从饭厅传过来，同时也传来松狮从厨房呼哧呼哧奔波到饭厅的脚步声。
桑柔把笔记本电脑随手扔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去吃饭，至少，她知道Joey一定会写信给她，她最不缺的就是等待的耐心。
饭桌上妈妈给她夹菜也夹得气势汹汹，完全是将菜恶狠狠地甩进她碗里。桑柔喝鸡汤的时候，发现妈妈给了松狮一块白煮的鸡腿肉。
妈妈没有问她车从哪里来，狗从哪里来，她人又是从哪里来，她只说：“你说你，快要三十岁的人了，是不是一点点存款都没有，我说你呢，最要紧是找个稳定的工作，好好上班，好好端正态度，好好存点钱，抓紧买个房子从我这里搬出去，首付呢我可以借钱给你，要还的，但是可以借，听见没有，省得我看见就心烦。”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存款？”
“我已经看透了你这个丫头是不会好好工作赚钱的，我还不晓得你的德行。”
“是是是，我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桑柔笑着看着她，眼前掠过在巴基斯坦和拉娜、赛义德吃过的饭，在阿富汗和贾侬一家吃过的饭，他们总说活着与食物都是真主的恩赐，而最大的恩赐或许是活着，并且和家人面对面分餐饭，从前她不觉得这有多奢侈。
“医院还回得去吗？”
“我早就不是个医生了。”
“私立呢？”
“我不会赖在家里和你大眼瞪小眼的，放心。”桑柔埋头喝汤，热滚滚的鸡汤经由喉咙一路流进脾胃，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回来了，好像过往种种都不过一场白日大梦，现在她醒过来，在南京城泛着潮气的老房子里，喝一碗从小喝到大的鸡汤，这才是她的人生，是她从没离开过的日复一日。
这天晚上，她以自己的床上堆满来不及收拾的行李为由，硬是挤到了妈妈的床上。小风扇忽忽悠悠地转着头吹着并不凉爽的风，她扭过头，对不知睡着没有的妈妈说：“我不走了。”
妈妈没有作声，桑柔便也转过身去，面朝窗外。妈妈睡觉向来不喜欢拉窗帘，说白天睡不醒，桑柔也延续了这个习惯。这栋老楼的前面没有遮挡物，是一个类似街心公园的小广场，所以穿过悬铃木繁茂的枝丫，月亮的光像一盏没有温度的无影灯，打在桑柔的眼睑上。
第二天一早，她本想早早起来遛松狮顺便买早点，结果因为精神肌肉双重紧张地开了一整天高速车，导致她根本爬不起来。等她迷迷糊糊坐起来时，妈妈已经牵着松狮拎着汤包和鸭血粉丝汤回来了。
“你是不是太喜欢这只狗了？”
“要不是因为你，我就扔在外面了。喜欢？我会自找麻烦？它叫什么？”
“松狮。”
“我晓得是松狮，我问你名字。”
“名字就是松狮啦。”
“这样以后出去遛狗，一喊它的名字，人家该觉得我很蠢了。”
桑柔在妈妈的催促下洗漱吃饭，吃汤包的时候随手抄起和早点一起拿进来的早报，映入眼帘的赫然又是那张她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照片，可她却不能指着照片上那个如行尸走肉一般被Rihanna拥抱的男人对妈妈说“你看，这就是我的男朋友”。
也算在网络媒体工作过一段时间，桑柔自然明白这些大大小小的头条想要讲述的无非是这个拥抱背后的传奇，他们不关心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就算他们写出了他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可是他们并不真正在乎他身后那个广阔的洪荒宇宙，也不在乎之后的人生他要做怎样的选择走怎样的路，他有没有被摧毁，他还能不能重新把自己拼装完整，所有她在乎的事情从他们洋洋洒洒的报道里全都找不到答案，他们太知道该放大什么，歌颂什么，他们要的不是真相。再说真相，和大多数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只是一则国际新闻而已。
桑柔把报纸反扣过去，飞快吃完早餐，便出门去办电话卡。
她也有一个需要重新拼装的自己，每一次换新的电话卡，都让她觉得生活说到底没有多复杂，丢掉一张旧卡，换上一张新卡，就好像一切都能推翻重来，像上学时用拖把拖过的黑板那么干净。
移动营业厅旁边是一家药店，桑柔一打眼便看见玻璃门上贴着打印出来的招聘启事，招坐堂医师，帮助顾客选购药物。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在南京这座温吞吞甚至有些颓靡的城市里，胸无大志的人会活得比较舒坦。哪怕是在药店里，帮一个感冒、发烧、咳嗽的人选到更合适一些的药，也是有一点意义的吧。”她在给Joey的邮件里这样写，顺便告诉了他自己的新号码。
她不想再写很长很长的信给他，她只想告诉他自己生活里的变化，她也不会告诉他自己亲眼看着他被送进美国使馆因而此生无憾，她知道的，告诉他这些，只会让他更难过。在她还不能清楚他现状的情况下，她绝不轻举妄动。
南京城说大也不大，上下班的路上，撑伞或被太阳炙烤，桑柔紧一紧肩上的包袋，偶尔会想江延此刻是不是也在南京，会不会在熟悉的小餐厅与咖啡厅偶然碰上，打一个尴尬的招呼，然而南京城又似乎比想象中要更大，别说江延，她甚至连一个曾经的老师或者同学也没有照过面。
在南京的时间说慢也不慢，转眼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桑柔这份貌似清闲的工作其实做得并不安稳，店长已经明里暗里点过她很多次，批评她不优先推荐更贵的药物，业绩垫底。桑柔便在给Joey的邮件里写：“我可能要早一点找下一份工作才行。可能妈妈希望我买个小房子搬出去的愿望一时半会儿还实现不了。”
然而，两个月以来，她没有收到过来自Joey的只言片语，网络媒体在密集地为此狂欢良久之后再也无法给她提供任何新鲜且有用的消息。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如此宏阔，所有地图上的山海都成了越不过的庞然大物，这一次，她是真的失去了可以走向他的路。
她甚至开始希望自己能够梦见他，她几乎已经想不起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想不起他思索一个陌生汉语词汇时傻乎乎的眉头紧锁，每晚睡前能够反复用来温习的只有他走下军车的模样、那张黯淡的脸庞、那没有一星光亮的双眼。可她没能如愿梦见他，一次也没有。
她还是坚持给他写信，她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他，比如，虽然没办法昧着良心拼命推荐昂贵药物，但也因为她的专业与谨慎，药店有了很多回头客，还有了不错的口碑，附近的街坊邻里都知道，移动营业厅旁边的药店里有个很靠谱的医师坐堂，是医学院的高才生，推荐的都是最实在有用的药，简单的小伤小病还能帮着瞧一瞧。
谁说蠢笨一点的方式就不能带来所谓的利益呢？桑柔坐在铺满药盒的玻璃柜台后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邮箱，想要给Joey写一封短信，说自己终于也被店长勉为其难地夸奖了一回，还让自己帮忙推荐了某种有针对性的消炎药。打开邮箱的瞬间，她怀疑自己眼花了，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吓到了旁边的两个店员。
未读邮件里静静地躺着来自Joey的信，那个未开口的信封图标让桑柔有片刻恍惚。她快步走到药店门口点了根烟，才用力戳那封邮件，结果因为太用力，戳了好几回才戳开。
是一封英文邮件，倒是不难读懂。
你好：
我是Rihanna，这是一封群发邮件。发生在Joey身上的事情我想你们都已经有所了解，所以在他回到美国的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最严密的保护和监控之中，他不能和外界接触，同时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同外界接触，他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摧残，但是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和他的家人一起，他一定会好起来。在这段时间内，如果你们有任何紧急情况或者工作事宜需要同他联系的话，请直接与我联系。我也会持续关注国际人士遭遇恐怖袭击的事件。我的邮箱是××××××，我的电话是××××××。
Rihanna
桑柔点燃的烟没有抽下一口，燃烧出的烟蒂在烧灼到她手指的同时掉落在她的脚边。
药房对面原本是一栋待拆迁的学校旧址，前些天立起了蓝色的彩板围挡，还打上了新建购物中心的招商广告，就在这时，那栋有着七十年历史的老校舍轰然一声原地爆破，桑柔猛然抬起头，只见马路对面全是硝烟尘土，可又是那么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