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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游张园通判姘妻 借病房中丞盗嫂 (1)

话说余宝光被他外公训斥了一回,心中虽然不大自在,想着一文铜钱没花,反弄到手一个摇头大老爷,就是听两句厌话,也没啥要紧,低着脑袋,硬受过去。出门找着他外公的一家要好亲友,说了些云淡风轻,渐渐谈到他外公现在办的捐输要停止了,快交卸差后,又得另外谋干,宦海茫茫,人才济济,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家累很重,真是不可一日无事。前日偶尔谈起来,要栽培晚辈出山,说趁这便宜捐输的时候不捐,错过去可再没有了,就在本局代晚辈报捐了个三班通判,指省江苏。家外祖的意思,要弄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若论晚辈年纪很轻,什么事全不懂,怎么能配出来做官。却是家外祖期望的心切,做小辈的只有顺从,那有违拂的道理。现在打听还要捐免保举及引见一切费用,非三千银子不能。到省若要再去烦他老人家,心里未免下不去,况他老人家也并没多钱,即使去烦动他老人家,还是要在外头张罗。晚辈故决计不敢再去烦扰。

幸得有两个知己朋友已经代凑了一千多款子,算起来还差着一半光景。家外祖又急急要想乘这时候叫晚辈出来,弄得晚辈反没了主意。伯伯,叔叔,看这事该怎么个办法才妥当呢?”一个人说道:“世兄现在划算着,究竟还差多少的样子?”宝光道:“免保是八百两呆数,连补平升水下来,总在一千以外。引见费、印结费大约有一千四五百金,要办得好也就够了。盘费旅费是算得出的有限几个钱。现在除了外头张罗一千五百银子,再有晚辈连年积攒下的毛四五百块洋钱,拼拼起来,两千的数目,有多没少,多则再凑一千,少则八百,大约总可办出来。”那一个人道:“别处可曾想过方法没有?”宝光道:“大伯伯明鉴,这个世代同谁去想方法。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纵使没钱肯借,免不得说两句心余力绌,爱莫能助的客气话。设遇着不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不但无钱可借,还要说这孩子不知怎样嫖赌亏了,借着这个来撞骗。其实家外祖与晚辈捐这通判,是实实在在的。

”便在怀里把实收掏出来,给那人看了,又说:“这事本是一身私事,能够张罗得款子就去办引见,张罗不出来,也只好随他搁着,等将来家外祖或得个缺再说。今日是大伯伯谈起来,晚辈才敢说,若是大伯伯不问,晚辈还不是闷着心里。就是朋友的那一千五百银子,也并不是晚辈向他开口去借的,是他硬要借给晚辈的。如果这事办不成,这一注钱还存着家外祖处,预备仍旧还人家。”那个人道:“论我与你令外祖交情,却是一人之交。就是世兄这事,不来告诉我,令外祖必然也要告诉我的。君子成人之美,况且我与令外祖交情很够得上帮这个忙。如若在前三年上,全数算我的都可以的,现在虽不比得以前光景,然比令外祖总活动一点。世兄预备几时动身?”宝光道:“晚辈意思尽这几天,再在外头张罗张罗,如没有眉目,预备往上海去,上海还有几处可以凑凑。多了不能,大约五七百金,是靠得住的。

”那个人道:“既然如此,我看苏州场面近来也很窄,上海究竟是通商大埠,世兄说有靠得住户头,也就不犯着在苏州耽搁了。我这里帮你五百金,连你张罗的拼起来,三千也不远了。”宝光堆下笑脸说道:“大伯伯盛情,晚辈万不敢当。”那个人道:“世兄不要客气。我早说过,与令外祖交情不仅于此,不过近年来比不得以前,不能多帮你,你到要原谅我些。”宝光道:“大伯伯盛情,晚辈心感。且等回家禀知过家外祖,再具券来领取。”说着站起来,作了一揖,故意要走,那个人忙拦住道:“世兄不要拘泥,我们通家世好,怎么说起这些客气话?恰好方才收来一张庄票,你就带回去,快着料理动身,早到省一天,是一天资格。”宝光再三地不肯接手,那个人道:“你暂且拿去,到省得了阔差,还我是一样的!”硬把一张五百两的庄票交给宝光手里,宝光慢腾腾地接着,连声说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却换手揣入衣袋之内,支吾了半天闲话,谢了又谢,立身走出。把庄票兑了银子。回转家来,急将行李归着好了。一只箱子,卷起铺盖,拜别了外公,出了阊门,搭上小火轮船,往上海来。

轮船到了码头,早有接客的迎着,将行李搬入栈房。茶房送上面水过来,洗过面,在马路上兜了个圈子回来,用过晚膳,便息灯睡觉。心中有事,总总个睡不着,辗转反侧,心上正如浙江的秋潮,汹涌上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十分难过。自己抱怨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填了这张实收,老大地对不起外公,就是撵我出来,也不为过。现在虽想引见到省,还得这么多银子,方可办成。腰里一文不文,那家亲戚当时虽被我花言巧语骗了五百头到手,要办这事,一半还不够!我走之后,料他必定要说与我那外公知道,前前后后的事,如一穿包,我还有什么面目再回苏州见人。宝光你好糊涂!做事全不打算,就矇里矇懂做去。想到这时,犹如芒刺在背,一骨碌爬起来,衣也不披,摸了洋火,将灯点着,趿上鞋子,尽管皱着眉头,在房里踱来踱去。约摸一个钟头,牙齿一咬道:“大丈夫做事,当使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如此一桩小事,便这样犹豫不决,将来设有大事又该怎样?上海偌大地方,难道就没有我余宝光走的路不成?现有五百银子,旅费尚不缺乏,且把他挪来用着,说不定有另外的机会碰着。就是这个主意。”一口气吹熄了灯,倒身上床,不一下也就睡熟。耳朵里听见茶房请客人吃饭,睁开眼睛一问,方知道已是第二天十一下钟了。潦潦草草吃了一口饭,跑出栈房,寻着一爿衣庄,买了一套极时式的衣服,焕然一新。终日终夜倘徉在福州路一带,留心物色,不觉过了一个多月。

算算箱子底下的银子用去二百多两,转念道:“我余宝光此番出门,是干功名大事的,因为金钱主意缺乏,希冀在风尘之中结识个知己,谁知耗费了许多时光,如愿终虚。闻听人说城北味莼园乃沪上最有名的处所,游女如云,何不前去游览?或者有意外之遇,也不可知。”便改变方针,绝足枇杷门巷,每日午膳用过,睡一中觉起来,将衣履修饰得整整齐齐,雇一部街车往味莼园来。检那游人多处,泡一壶香茗,凭栏独坐,只见珠翠成行,燕莺作对,川流不息,来去如梭。野鹜家鸡也辨他不出,环肥燕瘦,李短徐长,或眉目通情,或语言挑逗,各有各的意境。宝光是有意而来,事事皆有枨触,深喜此地大有可为,不可入宝山而空回。孜孜不倦来往味莼园者又将一月。

古人说是“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只要不惜工夫,天下没有不成的事业。虽然如此,也是余宝光一念之诚,感动了月下老人,要撮合他这一段美满姻缘。一日,宝光正在凭栏啜茗,有一女子伴着一个半老妇人,由那边花园出来,走近栏杆,端详了好一会,方检定一张茶几坐下。早有堂官泡上一瓯香茶,用两只小杯子各冲了一杯,回身顺手把宝光一杯吃淡的茶也冲了一冲开水,掉头便走。这宝光的座位恰恰与那一个女子是个对面,只见他满头珠翠,越显得发似髹漆,如镜照人。着一件湖色十行春纱棉袄,下拖玉色罗裙,十分的素艳。真似“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张瓜子脸儿,覆额不长不短。若问芳龄,大约不出二十。歪坐着一张外国藤椅子上,伸出如葱玉手,摩挲鬓角。举止大方,毫没一点轻狂态度。宝光心里到猜度不出是哪一流人物。却看一双水汪汪的俊眼,又似乎时流露在自己身上,反觉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擦了一枝火柴,拿起吕宋烟来,送在嘴边,两只眼睛不由得不要回他一盼。这两股视线不期然而然地交触了热电。闻听那女子叫一声:“娘姨,拿水烟来呼介一筒。

”那半老妇人在绣花烟筒袋内取出一支雪白赛银的钻花小水烟筒来,又在怀中一摸,似乎忘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那女子把樱桃小口望这边一努,那半老妇人会意,躬身起来笑嬉嬉向宝光道:“大少借光,捻着煤子。”在宝光吕宋烟头上接了一个火,递给那女子。呼了三五筒,仍交给娘姨收在绣花袋内。堂官提着一把冲壶过来,问可用啥个点心不用?那半老妇人手里拿出四角洋钱,交给堂官说:“点心不用了,这位大少的茶钱统通会了。”二人立起身来走下台阶,回头望着宝光,带笑不笑地瞅了一眼,便绕着西边去了。宝光是什么角色,看了这种情形,还有不领会的吗?便也立起身来,却从东边兜了个圈子,走在安垲第门口,见那个女子早上了一部包车,风掣电卷而去,越走越远。心中老大地不自在道:“为什么不跟着一淘走西边来?况这张园是本为我们有情的男女方便的处所,大大方方一齐出来,何等不好?大不该绕着东边一个弯子,来迟一步。她已去了,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错了过去,又叫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呢?”好不懊悔。站立在张园门口,正在没得主意。转眼一看,却见有个中年妇人在那边与一个车夫争论价钱。

宝光走近一看,恰是跟那女子的娘姨,喜出望外,三步拼成两步,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你要多少车钱?”那车夫道:“此地到铁马路很远的路,两角洋钱还能算多吗?”宝光道:“你讨钱须好好地向人家说,不要这凶神恶煞的样儿。”摸了二角洋钱付了车钱,叫他车子走。那娘姨也便跨上车去,车夫便拉起跑去。宝光想:我这两条腿怎么跟得上他的车呢!必须也雇一辆车方赶得上去。偏偏园门口只这一部车子被娘姨坐去,没有第二部可雇。急得只好跑着跟去。幸走不多远,对面来了一部空车,也不问他价钱,跳上车去,指挥车夫跟着前头那车走就是了。不上一个钟头,也就到了铁马路,在一个弄口停了车,那娘姨下了车,把宝光打量了一下,并不说话,竟自进弄,进了第三家一个石库门去。宝光也付了车钱,却在门外徘徊一回,不见那个娘姨同女子出来,好不诧异,又不敢上前敲门。心上只是乱跳,想到他若是无心招待,不应该留着娘姨引我到此,若说他有心,何以这许多时刻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呢?心问口,口问心,老是不得解决。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忽听“呀”的一声,半边门开了。喜出望外,却是那拉包车的车夫走出。

一天欢喜散在汪洋大海,心里突突地直跳,幸喜那车夫并不看他,一直地走出弄去了。宝光心中才定,乘着车夫走出半边门未掩,便探头朝门里一看,此时正在黄昏,门内灯尚未点着,看不出所以,并且鸦雀无声。只得抽头出来,自己忖度,不要他们故意做出圈套来算计我?那车夫莫非是去喊叫巡捕吗?不能,不能,我只方才与他见一面,而且并未交谈,在张园时候还是他先来兜揽我的,我与他无冤无仇,平空他来算计我做什么呢?断无此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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