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你是炎夏的微风,寒冬的暖阳(五)
张沅谋看着夕阳渐渐落下山,吞云吐雾完一根烟,然后关上窗户,回到收银台前给最后几个要离开的顾客结账。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午把窗帘拉开通通气,然后看着夕阳落山,跟它告别成了一种习惯,哪怕是下雨天,也会把窗户开一条缝,让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进奇珍屋来。
“小张啊,你说你国庆之后就搬走了是吧?”一个阿姨拎着奇珍屋挑选物件的篮子走到收银台前,称呼上很是熟络,看来是常客,常来聊天。
张沅谋笑着点点头,接过来小篮子瞟了几眼,甚至都没有动电脑,张口说道:“刘姨您给30就成。”
刘姨一瞪眼:“那哪能行!你别唬我小张,这些咋着也得50往上啊,哪能就30。”说着掏出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给张沅谋递过去。
“刘姨,我现在店里就剩这么点儿货了,我就按进货价跟您收了,零头去掉差不多就30 ,您放心。”张沅谋笑着解释道,从兜里掏出来20块钱递回去,刘姨却怎么也不收,一推来二推去,刘姨佯装动了肝火,双目一瞪:“你要是再推三阻四的,以后就别叫俺刘姨,刘姨也不来跟恁聊天了!”
张沅谋一脸苦笑,趁他愣神的时候刘姨从袋子里又拿出了个什么东西,悄悄地塞到了张沅谋收款机的后面,做完这些又狠狠地剐了一眼张沅谋,头也不回地走了,刚刚走到门口,又被张沅谋的一声叫住:“刘姨!”
刘姨寻思着这小张又要跟她客气,怒目圆睁转过头来,却看见满脸微笑的张沅谋,手里拿着那个刚刚塞到收款机后面的信封,愣住了,良久才故作生气的样子问道:“干嘛?”
“谢谢您。”张沅谋掂了掂信封里的钱,这三个字说的有些颤抖,话音刚刚落下,不知为何一滴泪就顺着他有棱有角的侧脸滑了下来。
……
楼梯里的甬道很黑,只有一扇窗户,虽然暑假临近五点还是大明的天,外面仍有20多度,但甬道里总有一种丝丝沁凉的阴森感。
也不知道第一次跟着老张来是怎么有胆子上来的。
沈芮芮腹诽着。
来到四楼,甬道里依然是一片漆黑,沈芮芮心里一沉,往常写着“奇珍屋”绑着彩色LED灯的灯牌没有亮着。
“老张。”沈芮芮敲了敲门。
回声像是荡漾起来的涟漪,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却并没有人回应。
沈芮芮心里有点慌,用力地敲了几下门:“老张!老张你说话!我知道你在里面!”
窗户里进来一缕风,呜呜作响。
沈芮芮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时间数字从16:59悄悄跳到了17:00。
死骗子又早下班。
楼上叮铃哐啷一阵响,楼梯上走下来一大群人,搬着各种家具,穿着搬家公司的制服。
“闺女,”刘姨在楼梯口停住,看着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沈芮芮,“找小张啊?”
沈芮芮点点头:“我想买一根头绳……”
“这阵子估摸着他都不会来了吧。”刘姨说道。
“为什么啊?他之前跟我说不是年底才要搬走吗?”沈芮芮着急了。
刘姨走过来,摸摸沈芮芮的头发,指向401旁边贴着的一个告示:“你看,这栋楼是拆迁的第一批,国庆之前要求全部搬走,一过十一马上就要拆了,说是要建个什么新小区。”
沈芮芮心里一凉:“那……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刘姨没回答这个问题,拉着她慢慢地往楼下走:“小张是个好孩子。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儿啊好着呢。这楼里啊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这快60的年纪在里面都算是小妹妹,他啊,不说帮我们换水、换液化气罐啥的,还隔三差五就送我们这些老人手链啊,手串啊,脖子上挂的玩意儿,喏你瞧,我这头上的发箍,就是他送给我的。”
是一款很简单的木质发箍,上面晶晶亮亮点缀着些小玻璃,像是星星一样。
“我今天也要搬走了,这楼里啊差不多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刘姨唏嘘道,“我们楼里的老姐妹几个凑了点钱给他,也算是在离开之前对他的感谢了。这孩子,总是跟我们说他不缺钱不缺钱,实际上他平时恨不得一个钢镚儿掰成两半花,我们心里也都明白他一直撑着这家赔了又赔的买卖是为了给我们些照顾……”
或者是……为了完成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子的承诺?
直到QQ消息嘀嘀嘀得响个不停,沈芮芮才从发呆中缓过神来,掏出手机来——是孙一彤说先回班开班会应付着班头,结束在到门口等她。沈芮芮抬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四周,这才突然意识到可能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奇珍屋”这个牌子,再也见不到张沅谋这个老混蛋了。
“再见了,张沅谋。”她突然间有点怅然若失,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到。
虽然她呢喃的声音很小,却总感觉自己的这声再见在这条街上荡来荡去,像是丛林里的猴子的叫声一样,声声入耳很是尖锐,却总是在飘荡着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寂静持续了很久。
“丫头片子,叫我干嘛?”
一个略带狐疑却依然改不了其中很贱很欠属性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从身后传来。
沈芮芮身子一僵。
张沅谋系好敞开怀的衬衫走到低着头的沈芮芮面前:“今儿个关门了……”
“我的头绳还有吗?”
“没了啊……”张沅谋两眼一瞪,满是诧异,“那天俩男生来都说是你让他们来帮忙买一下……”
“不是我来买的,不算!”沈芮芮怒目圆睁,声音突然很大。
“你这就不讲理了嗷……”张沅谋捂着耳朵远离几步,然后掏出根烟来点上,“我明后天过来搬家,现在店里早就没东西了。”
抽了两口,吞云吐雾,张沅谋还饶有兴致地吐了几个烟圈,随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抽泣,身体一下子僵直,过了足足有十秒钟才艰难地转动着自己脖子望向身后,沈芮芮见他转过头来,急忙使劲吸了一口鼻涕,狠命地把眼泪憋到眼眶里,把脸都憋红了。
“你……你干嘛……”不知怎么的,张沅谋也憋得满脸通红,良久才吐出来这三个字。
沈芮芮一声不吭,因为害怕一张嘴就再也憋不住哇的哭出来,所以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张沅谋,张沅谋被看得越来越不自在,双手抬起来又放下,抬起来又放下,时近傍晚,已是有了几分微凉,确实硬生生给张沅谋逼出来满头大汗。
“你别哭了小姑奶奶……”终于,张沅谋苦笑着摆摆手,样子滑稽到了极点,“你怎么了嘛你跟我说,我给你留一根头绳还不行嘛……”
看着一米九多的大高个子做着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动作,沈芮芮噗嗤一声笑出来。
张沅谋松了一口气:“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我不是因为没钱颠儿的,是回家有点儿事儿,我家其实可有钱了,我……京少爷,富二代!”
“呸!”沈芮芮啐了一口,“你骗人。”
“我骗人我叫你爹!”张沅谋红着脖子瞪着眼。
“那你说,你的别墅呢?你的跑车呢?家里企业是什么行业的?”沈芮芮嘴巴像是在吐炮弹。
张沅谋干咳两声:“这个……我……我……祖上有名!祖上都写到历史书里了!”
“谁啊?什么朝代?干什么的?到你是多少代了!”沈芮芮继续轰炸着眼前这个不折不扣的学渣,张沅谋转起了眼珠子,沈芮芮冷笑一声,“我是文科生,历史课代表,我倒不信了历史书上哪个有名的人物是你的祖上!”
“他……姓张……咳咳。”张沅谋觉得嗓子有点干。
“废话,你家祖宗姓沈吗?叫沈芮芮嗷?”沈芮芮一瞪眼,“说,叫张啥!”
憋了半天,张沅谋的脸已经红得不像话,老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张……张飞……”
“张飞身高八尺,豹头环眼,面如韧铁,颌下一副黑钢髯。”沈芮芮皮笑肉不笑,“你的身高和胡子倒是差不多,但是瞧你这个小白脸的样子,哪有一点豹头环眼,面如韧铁的样子?”
“小姑奶奶我错了!”张沅谋就差哭出来了,“我请你喝奶茶!”
“成交!”沈芮芮非常干脆,干脆得张沅谋都不敢相信就这样摆平了。
……
“一共9元,现在可以支付宝付款了,扫这边二维码就好。”牛山路上奶茶店的姐姐指了一下挂在旁边的二维码。不等张沅谋开口,沈芮芮掏出钱来递了过去,张沅谋一见急了:“干嘛啊?说好的我请你的啊?”沈芮芮飞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行了京少爷、富二代,你还是把钱留着以后开店吧,当我入了10块钱的股。”
拿了奶茶,两个人突然不知道去哪里好,步行街这里哪哪都是路口,但张沅谋不管看向哪一个都那样的茫然,就和他的未来一样,看似哪里都能去,却又哪里都去不了。
“……去哪儿啊?”沈芮芮嘬了一口奶茶问道。
张沅谋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还没黑下去、有些灰蒙蒙的天空:“去车站。”
一路上两个人很沉默,一前一后,皆是脚下步步生风,像是在赶马上要开了的长途车。虽然耳边不时呼啸而过几声车笛响,但两个人的周围似是有什么神奇的场域一样,自动屏蔽了外界的吵闹,形成一个安静的“绝对空间”。
“喂!”在后面推着自行车紧紧跟着的沈芮芮忍不住叫了一声,“你还是要回北京了吗?”
张沅谋停下,几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你知道那天头回见你,你叫我‘大屁股’,然后跟我大吵一架……”张沅谋依旧没有转身,抬头愣愣地看着,看着无垠的远方,他似乎格外迷恋今晚这将夜未夜的天空,“原本我那天就打算不干了,收拾收拾直接回北京。”
“可是见到你之后我想再多留几天。”张沅谋的声音很深沉,“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就那么亲切,而且是刚刚骂过我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产生这种不舍的情感。我很清楚对你不是爱情,这让我更加疑惑了……”
跟个小孩子提什么爱情。沈芮芮腹诽。
这下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了。
“不过他对你是爱情。”张沅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沈芮芮一愣,抬起头来,发现张沅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她,“那个给你买头绳的男孩儿。”
沈芮芮脸上一红,眨巴眨巴眼睛却是还带了点不好意思:“哪……哪个?”
“他那天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拉开了窗帘,说了和你一样的话,也一样和我交了朋友。”张沅谋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忽然沈芮芮觉得眼前这个人也没那么邋遢了,“不过想不到啊小姑娘,在学校这么受人欢迎啊?两个男生都跑来给你买礼物。”
沈芮芮脸更红了,张沅谋看了她一眼,紧接着问道:“莫非你还希望另一个对你也是爱情?”
沈芮芮一愣,随即自嘲地笑了:也是,徐景旭对我要是有爱情怕是奢望了吧?
“……另外那个小子充其量就是荷尔蒙上了头,只是狂热罢了。”张沅谋又掏出一根烟,口吐着烟圈,营造出艺术家所向往的朦胧感,继续说道,“我之前还在上学那会儿,老师给大家展示了一幅名为《SpringTime》的油画,先是讲了光影,后来给我们讲爱情。你知道老师告诉我们爱和喜欢有什么区别吗?”
“emmm……爱是比喜欢更浓烈的表达?”沈芮芮猜道,毕竟在无数篇小说里看到过这样的描述。
“恰恰相反,”张沅谋又吸了一口烟卷,上面的火红色亮了一下,像是萤火虫发出的微光一样,“爱确实是比喜欢更加浓烈的情感,但反而会比喜欢表达得更加平静、约束和克制,就和那个男孩儿一样。”
沈芮芮点点头,随即愣住。
好像……那个对自己是爱情的不是自己刚刚想的那个人?
“正是因为约束和克制,所以有时候拥有爱情的两个人才不能走到一起,而‘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也因此成为了一句美好的祝愿。”此时的张沅谋倒是完全没有了之前编造自家祖上多么多么有名的时候的一副学渣的样子,反而多了一份哲学教授的感觉。
“你果真不管说什么都是这么油腻。”沈芮芮笑起来。
张沅谋将烟头扔到地下踩了两脚:“好好成长,然后抓住你的爱情。”
沈芮芮点了点头,似是不太服气张沅谋突然这样教育自己的语气:“就你啰嗦。”
“走了。回家吃饭去了。车快开了。”张沅谋转头继续向车站走去。
沈芮芮刚想跟上去,张沅谋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别跟着我啦,你赶紧回学校!”沈芮芮咬了咬嘴唇,张口想问些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越来越远的张沅谋的声音又响起来,“会考虑不走的,寻个空子再开一家奇珍屋!”
通向汽车站的巷子很小,张沅谋那低沉的嗓音袅袅回荡在上空,像是与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了一体。
沈芮芮推着车子慢慢走回了学校,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辆叫“自行车”的交通工具。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运动会当然已经结束,拍完照开完班会,刚好是大家放学放假的时间,乌泱泱的学生和家长把小路堵得水泄不通,偏偏沈芮芮还逆势而行,这可弄得她苦不堪言。
校门口,果真五个人开完班会之后与李大叔一起站在校门口等着她,颇有几分夹道欢迎的迎宾小哥小姐的风范。大概是张沅谋点开了沈芮芮心中的某些心结,沈芮芮不再那么避讳徐景旭传来的目光。
“谢谢各位兄弟姐妹等我到这么晚!”沈芮芮笑着跑过去。
顾冬玥翻了个白眼:“你还知道回来,刚刚彤彤说你们班头还特意问你去哪了来着。”
“幸亏我急中生智说你被学生会借去帮个忙,亭亭才没追问下去。”孙一彤委屈巴巴道。
“怎么样芮芮?”谷良拿着她的书包走过来,“你还好吧。”
沈芮芮看着谷良,他眸子里的关心是那样的炽烈,这可能就是少年的热情吧,像是冬天里的一团火,想要一直一直呆在自己身边温暖自己:“谢谢你啊,谷良。真的谢谢你。”
谷良脸腾得一下子红了,好像沈芮芮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自己讲过话,一时间失去了组织语言的功能,只剩下摆手和一句:“没……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沈芮芮接过书包背好,又看向和欧梧为站在一起的徐景旭,虽然徐景旭眼睛不大,但透露出来的目光又何尝没有一份关心呢,她仔细想了想,平安夜送给自己的蛇果、他莫名其妙的醋意,还有那根头绳,好像种种情感都被隐藏在每一个小举动的后面,想要热烈却又在极力地克制着、约束着,虽然沉默,但是安稳有力。原来一直不知道自己被这样的情感包围着,而到现在突然发现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欢喜。
就像是炎夏的微风,寒冬的暖阳。
……
后来的后来老张还是坐上了回北京的火车。
走的时候甚至很匆忙,连门口那块破得不行的“奇珍屋”的牌子都没有拿走。
那天,沈芮芮收到了一条短信,老张发来的——
“奇珍屋曾经是我的梦想,后来发现这份梦想还需要自己再变强一点再能触碰到。不过这几年也完全不后悔,大概是碰到了一群长辈,已至人生的冬天,却温暖得像太阳;又遇到了一群孩子,正处在盛夏一般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却坦然得像极了霁月清风。他们都是让我更坚定了这个梦想的人。P.S:一直没留你的联系方式,于是你那个小男友来买头绳的时候问了他你的电话号码。都会更好的,加油。——大屁股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