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
昨夜下过了雪,整个院子变成一片望不尽的银白。昨日还只是含苞的几树素梅,经了半夜风雪,到了早上竟全部开放。
南夜沉倚着门槛,执着一壶酒坐在那里,玄色衣襟半敞着,漏出的大片皮肤是不含血色的苍白。
他喜欢冬天,喜欢雪,喜欢彻骨的寒意,就如他这个人一般,仿佛是与这人世毫无关联般全无生气。阳光下的白色过分刺眼,他看的眼睛发酸,举起酒壶,任凭火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复又望向前方。
便是看见了她,那是他最想见却又最不愿意在这里见到的人。
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素白的绣着浅灰色的祥云纹的斗篷滚着一圈银狐毛,拢着她纤细的身形。帽子遮去半张脸,虽还是有些稚气,却难掩倾城之容。
她站在距他有一段距离的院门处,一双眼平静的望着他,没有温度。
虽只是不经意的在看他,却好似能将他看穿。
看穿他的伪装,看穿他的愤怒,看穿他的痛苦,也看穿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不为人知而又蓬勃而出的欲望。他想避开她的眼睛,却被她眼中的深邃的静谧所吸引,竟是舍不得望向别处,只愿沉寂在她凝睇自己的目光中,任她看穿自己的一切。
他喜欢这双眼睛。一直喜欢,从开始到现在。
南夜沉看着她,微微笑着,慢悠悠站起身,冲着她的方向伸出手,尽可能地掩去一身的戾气,温和而亲切的开口“你过来。”
可她却置若未闻。
说来惭愧,她迷了路。
尽管在云家老宅嬷嬷和家主再三叮嘱要在南夜家本分守己,不卑不亢,不要丢了云家的脸。可自己还是在来南夜家的第一天,就走丢了。
云家。她在脑海中不断冒出这个所谓的娘家,那便是个没有温度的地方,若不是她被凌王妃提亲,又许给了名动京师的凌王府二世子。怕是至死都不会有人在乎她死活。
她看着前方的男子,南夜家的男人样貌都是人中上等。可他也算这上等中的前列。修长挺拔的身姿带着王室独有的尊贵,薄唇轻抿,嘴角因微笑而上扬,一双眼生的极美,左眼角下的浅红色泪痣,将本就俊美的容颜增添一丝魅惑。虽是笑着却让她感到比这深冬更彻骨的寒意。
如此姿容却在右边额角延伸到眉骨处有着一道淡红色疤痕,可以看出时间已久,但还是留有新生肤质的淡粉色,可见当时伤的多重。真是,可惜了。她这样想着。
两人都是望着对方出神,连匆匆赶到她身边的嬷嬷都不曾发觉。
“姑娘可让我好找。”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匆匆跑到她身边来,抓起她的腕子就要走出院门,又突然像想起什么般向身后的男人匆匆行礼“大殿下莫怪,这姑娘是王妃的客人,年纪小,又第一次来,走错了地方”
男人被扰了,满心的不耐烦,冲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她便被力气大得过分的嬷嬷一路小跑扯了出去。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虽是未见过,却是猜对了他的身份。凌王府传说一般的大世子,十四岁便上战场将昭翙王牌铁骑打的连连退败,又平定番邦来犯,保了翎安王朝数载安定。
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与苍茫的银白化为一体,他才别过脸,不再看她消失的方向。
她是云家的女人,他的母妃为自己最喜爱的小儿子说合的妻子,传说中天下最美的云家家主胞妹的私生女。
母妃因着当年与她母亲的交情,费尽周折才说通云家家主将还未成年的她送来。先收为义女,待成年后便嫁与二弟为妻。
南夜沉将脚边的酒壶狠狠踢出,酒壶砸在墙边,碎了一地。如此顺理成章,还真是天下人口中的美谈。
可事实却是,娶她的,本应是他南夜沉。
母妃与云氏有约不假,可原本这约定是在十四年前立下的,那时她还未出生,身为嫡长子的自己已是三岁,本是约定着,若云氏女日后生下女孩,便许给凌王府世子。
真是可笑,母妃偏爱幼子,便将这世间所有的好事都给了他。就连这本该属于自己的女人,也被母妃千方百计送与他。而自己却成了与宓家联姻的工具,他的真心从来无人关心。唯有权利,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望着已经空了的院门,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心中忆起往事,便是心乱如麻。唯有女孩沉静的眸子仿佛一抹光亮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照亮他心底长年的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