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荒原，刀与剑化作了丛林，枪矛铸成枝干，箭羽聚集成叶子与残支。
拨开锈迹斑驳的铁屑，露出的大地上是黏凝的血肉，和如同心跳一样规律的震颤。
当望向天空，乌云后的雷霆震响不决，闪光照亮没有太阳的空间。
远处的轰鸣逐渐靠近，那是一匹匹战马，和掩盖在金光中的骑士，忽暗忽明间仿佛万千目光汇聚一点。
陈台研睁开眼，看着错落有致的屋顶。
他又做了个噩梦。
明明是个噩梦，但好像身心都已经习惯了，连点冷汗都没出。
倒是昨夜里的烧起来的炕，现在还有些烫人，不知不觉让他整个人都贴到了墙边。
林沁睡在正冲着门的另一边，大通铺上能再躺下四个人。
她早醒了，刚刚盘完头，穿了一宿的金丝软甲被丢在一边，穿着锁子甲，刚刚要将板甲再套在身上。
“醒了正好，过来帮我系护臂，”她吐出咬着的绳子，招呼陈台研，“小心刀，在我旁边。”
陈台研起身，弓着腰走到她身边：“至于么，这是莫家，好歹祖上一起滚过刀山的。”
“御龙骑当年还一起滚过刀山呢，”她白了陈台研一眼，“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爹当年怎么教的你。”
陈台研埋头打绳结，压根没看到她白眼，“我爹说，一起从刀山上滚下一层皮的人，以后就是比血还亲的同袍，相互之间不言谢、不计金银细短，但要明先死后生，生者互养孤老。”
“结果沂山上就我一个生者，没个能养我的。”
知道自己触了不该碰的地方，林沁也不再说话，只看着他的手在那翻着花打结。
“哐哐哐。”
门外传来个军汉的大嗓门：“镇外有个书生要见两位大人。”
陈台研应了声，在门口再三犹豫，最后还是拿上了枪。
“记住，在搞清楚莫家和吕鼎泓的关系之前，不要走得太近。”林沁披上大袍，左右小臂里藏着两柄短剑，含章斜束在背后，腰上还挂着柄长剑。
她当前推开门，汉子退到一边，跟着两人走下阁楼。
“哪来的书生，这么冷的天怎么非得在太阳都没升起的时候跑这来。”林沁走在前面，一手扶着剑，抽出墙边的火把。
军汉回话道：“那个书生似乎也是潭沙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浊磐家长已经过去了。”
“这个浊磐又是谁？”
“莫家长的字，我们这些小辈一般不敢直称姓名。”
说话的功夫，三人已经到了大路。
昨夜三更，飘下了雪。
原本刺骨冷的南方，更是冰入骨髓。
转过墙角，却是热火朝天。
镇子里穿行的军汉，都已经换上了一身铁甲。
有的在磨刀，有的在紧弓弦，有的将烧好的热水灌入一个个皮囊，又交给别人去分发。
当林沁与陈台研走过，那些打铁与绷弦的声音都停了，他们抬起头，给两人让出条有些曲折的道路。
到了镇门，背后再次开始了喧闹，只听声音仿佛是个天下皆知的名镇，镇子里正招待着四面八方的来客。
莫庭石看上去已恭候多时，微微斜身，身上的雪落地，他略微点头，又重新与面前的人交流：“这位，苏柒乙，附近苏镇的宗家长孙，祖上代代金榜提名。”
“这位，铁玫瑰将军。”
“这位，唐王之后，我主陈台研。”
三人一番行礼，暗中赞叹对方的名号，又不自觉的与自身相比。
陈台研与苏柒乙凝视，发现对方眉毛与淡淡的胡须上明明满是冰碴，却不惧冷色，甚至有些兴奋。
“昨日御龙骑是不是到这了！”苏柒乙咧嘴笑，笑声里满是高兴。
三人有些发愣，看这书生的表情，好似是要去追御龙骑。
古往今来，都是御龙骑追人，从没人敢追御龙骑。
或许有，只是他们面对御龙骑时就死了，或者压根跟不上那些龙种的烈马。
苏柒乙见三人没反应，又追问：“他们去哪了！”
“不知道，听到马蹄声，我们就藏下了，等他们走了才出来，压根没见他们去哪。”林沁扯了扯陈台研背领，冷声回应。
苏柒乙眨眨眼，这回轮到他犯愣了。
“可是，可是我明明在那山尖上就看见，御龙骑在这停了好久，还下马了！”苏柒乙手指众人背后，山谷另一侧的山。
“你看错了，御龙骑怎么可能在这么个镇子前停下，”莫庭石也有些不耐烦了，碍于苏家的面子在那迎合。
“我明明看见了，”苏柒乙幽幽的说，“怎么能跟丢呢……”
莫庭石招呼马夫，“这匹驴借你，近两天要出事，赶紧回家。”
“你们要追御龙骑对吗，”还没等马夫牵上驴，苏柒乙探头打量镇子里的忙碌，“带上我，我要跟你们一起去追！”
他激动的去抱莫庭石肩膀，腰间的佩剑叮当乱响。
陈台研这才看清，这位名门长孙所穿的大袄，早已被连日的风餐露宿污染，金红的棉锦已经脏成了灰褐色，不知多少泥灰牢牢的嵌在上面厚厚一层。
莫庭石摇头，手上力气不重，但依旧坚决的扫落肩膀上的手，“我不知道苏公子为何要去追御龙骑，但我们收拾行头，是为了讨向一伙山贼，我们不同路。”
“在附近不停活动的，只有御龙骑，山贼都缩在寨子里呢！”书生死死盯着莫庭石，两手再次抓牢了对方肩膀，“你知道这些边探众，他们会化妆成附近的势力到处惹事，然后藏起来，看着你我相互猜忌、厮杀，最后用一波冲锋把所有剩下的人杀个干净！”
“那就你一个也敢去追他们？”陈台研打岔。
“我要把我看到的记下来，免得后来人看到苏家最后一人的尸骨时，不知道苏家亡于谁手！”书生从袖子里掏出狼毫，上面的干透的墨块浓似黑血。
这时莫庭石叹了口气，招手挥开马夫，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书生身上：“罢了，苏家于我小清河也有不少雨露恩泽，你就跟我莫家军做个军机吧。”
几年后，陈台研举着铁玫瑰的旗帜重游潭沙，谈道：“在那场雪里，我应该狠厉的拒绝苏柒乙，如此，后来的潭沙，至少不会变成浩劫开始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