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在午饭之后并未跟随陶应一起来“棚户区”,而是随公孙康又去了校场。
虽然张成在席间对于陶应和公孙康用左手习射蒙骗了他的事情仍旧耿耿于怀,不过他和初次见面的公孙康关系却处的不错,一个缺心眼,一个傻大憨,两人在午饭过后便又约了一同习射。
这次张成吵着也要学左手开弓,说下次要全部用左手再比过,因着中午喝了点酒,更是豪气干云地赌咒发誓要赢回一局。
当陶应跑到校场内的时候,张成的酒意已经消了,习射的三分钟热度也已经退却,正揉着发酸的左臂休息,听到陶应招呼立刻撂了弓箭拍拍屁股就走。
张成是家中次子,比他大兄小了十来岁,因着父亲张逊是老来得子,所以家中上上下下对张成都比较宠爱。虽然没有把他宠成无法无天的性子,但却缺乏敲打琢磨,行事就有些粗心大意。
张逊的大父,也就是祖父益州键为郡人张皓曾经贵为司空,张逊的父亲张宇也任过二千石郡守,但张逊却不好高官好医术,遂入了太医做了药丞。
张逊的长子性格与父相肖,做事谨慎,便也得传了张逊的医术,现在正在朝中太医院供事。次子张成的粗疏性格并不太适合学医,所以张家便把他送到州中准备走正规仕途。
不过张成可没有这份自觉,他觉得自己在医术上还是有几分天赋的,但苦于家中人管束着无从实践的机会,难得听陶应说有让他施展一下医术的机会,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到了韦憨的屋宅,韦憨见陶应初次相识便为他奔前跑后还请来了韩当、陶升口中的太医药丞之子,虽然这太医之子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但他还很是感动,向陶应与张成一揖到底,连声道谢。
这年头《礼记》所说的“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男不入,女不出。”虽然在士大夫之间有一定市场,但在贫苦百姓间是没那么多讲究的。
张成是“医者”也是个少年郎,陶应更是个半大少年,便也不需避讳地跟了进去,其他人就继续候在外面聊天打屁。
韦家的临时屋宅虽然比其他棚户区好一些,但也并不宽敞,屋内被一道隔墙分成了里外两室,外室门后支了个炉灶,灶上煨着个陶壶烧水,灶内发出的微弱热气让室内的气温比室外温暖了少许。
在外室的另一头靠墙支着个长榻,铺着衾被,应当是韦憨的卧具。
“鄙室简陋,让两位见笑了。”
“无妨无妨,生活不易。”陶应随口答道。
内室也不宽敞,只容得下一个矮床和一个案几,韦母似是精神不济靠在床上小寐。韦憨叫醒了老母亲,和母亲说了这是请来的医者,又取过两个垫子给二人垫在席上,便不挤在内室,告罪一声,出了门去陪韩当等人。
韦母刚刚从瞌睡中醒来,还有些迷迷糊糊,张眼看见是方才那个知礼数的小郎君与另一华服少年,便想起身施礼。
陶应连忙劝道:“老夫人莫动,由吾友先为老夫人辨辨脉。”
韦母身上无力,便也只得重新躺下,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让张成切脉。
张成与陶应就并排跪坐在床前,张成伸出食、中、无名三指像模像样地按在了韦母寸口上,口中念念有词道:“脉累累,如循长竿者,名曰阴结也。脉瞥瞥,如羹上肥者,阳气微也。”
陶应跪坐在一旁无事,便打量起了四周。内室最里侧放着床,上面躺着韦母,一个案几被置在了床头放些水杯之类的物事。
他们跪坐的地方处于床侧和背后夹墙的中间,地方并不宽敞,背后的墙上挂着些东西,陶应想要看背后墙上所挂何物,所以跪坐在地上的腿脚往前挪了挪,却不料膝盖触到了一个硬物。
陶应低头看去,却不是触到床脚,心中好奇,便伸手往下摸。一摸之下,发现是一个棍状的物体,棍身还包裹着细密的藤条。摸到包裹着藤条的棍身时,陶应心里便有些了然,这个手感他相当熟悉,是中长柄武器的木柲,之前在练习马槊的时候,胡铁匠所制的马槊木柲便用细密的藤条包裹防止持握者打滑。
对于韦家内室的床下藏着武器,陶应十分好奇,便趁着韦母与张成都不注意的时候,身体微微下倾摸索了起来。他顺着木柲摸索,发现床下并不止藏了一支木柲,而是有两支木柲交叠放在床下。
沿着木柲往上探去,他摸到了一个铁柄,再往上仔细摸索,发现是一个类似于戟的形制,有前伸的戟刺和平伸的戟枝。不过他感觉这个戟的铁制部分要比平时看到的戟更宽大,倒是与比较粗的木柲很是搭配。他掂量了一下,发现戟身挺沉,凭陶应现在的力气要单手持握还是比较吃力。
床下所藏的笨重双戟,让陶应联想到了前两个月仲阿东写给他的信,提到陈留发生的一件事情,不由心中生疑。
此时距离他们进入内室已经有了一会,陶应转头看了看张成,发现他眉头紧皱,嘴巴一动一动像在念叨什么,同时额头鬓发间微微见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
陶应便借机与韦母说说话,也好分散一下张成的注意力,问道:“韦媪,我听你们口音像是与我本宗的口音类似,你们可是陈留人?”
“嗯,贵客本宗也在陈留吗?这倒是巧。”
“我陶氏本宗在陈留济阳,陈留的冬天可没有幽州这么冷,今年初我就在济阳过的正旦。不知韦媪家在哪里?”
“我家啊,在己吾,哎!”韦母说话间语气有些无奈。
陶应心想:“好嘛!己吾人姓韦名憨,家里还藏着两把大戟,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陶应心中一合计,便问道:“孟成,韦媪的病可是寒症?”
张成骤然听陶应一问,心中一惊,他虽然读过些医书,但终究没有实操过,信心满满地进来,等到切了脉他却发现脑海里空空如也,不知如何继续诊断下去,唯唯诺诺道:“应……应是寒症。”
陶应也看出了他的为难,不过他心中已经有了别样计较,说道:“这寒症可轻可重,可急可缓,最是变化无常,实在不可等闲视之。”
“甚是甚是,凤声说得有理。”听到陶应为他开脱,张成如释重负连忙符合。
“既如此,我看孟成也不便轻易诊断,不若请药丞公把把脉后再下定论吧?”
“啊?这怕是不妥吧?”
陶应知道张成的父亲张逊可不是轻易便会为人看病的医者,乃是为禁中皇族去疾的太医。
不过,陶应自然有他的说辞,他凑到张成耳边道:“孟成,我们方才已经报出了汝父的名讳,你又亲自来为韦媪问诊,若是不能确诊甚或不能治好,传扬出去怕是有损汝父的颜面,那可就大大不妥了。”
“呃,只是……”
见张成还有顾虑,他继续说道:“我等自然不能让药丞公前来此地,不若我借个车将韦媪载回城中亭舍,也方便药丞公为韦媪诊治一番,你看如何?”
张成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见说动了张成,陶应自觉得计,等到一会把韦母请回了亭舍里,就住在张逊隔壁,又有张成亲自劝说,料来张逊也不会不给面子。
事不宜迟,陶应暂且抛开了床下的双铁戟,站起身来对韦母说道:“韦媪之病情虽无大碍,但恐有反复,不若随我等进城一次,让我友之父再妥善诊治一番,也好让韦君放心。”
韦母此刻倒也已经缓过劲来,婉拒道:“这可如何使得,老妇些许小病,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怎敢劳烦贵客之长辈。”
“韦媪切莫如此说,我父我母亦有患病之时,我亦尝为父母多方寻医问药,必要治好我父母之病方得心安。由此推之,韦君此刻应也心焦不已,我等后辈,既然得见,又怎能视若无睹,任长者受病痛折磨,使孝子心无安宁。”
陶应这后面与韦母说的几句话刻意抬高音量,说得情真意切,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韦母更是听得老眼含泪,也不知是被陶应的义行感动,还是怜惜自己的憨儿。
自韦憨出去后,屋内的门便没有合上,陶应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门外数人耳中。
守在门外的韦憨一听之下,顿时眼眶一红,转身进入屋中,行到床尾处,不由分说对着陶应和张成便是一个大礼,口中还道:“谢过陶郎君、张郎君愿意为我母延医问药,韦憨感激不尽。”
高卧床上的韦母看了暗自点头,陶应心头一喜,但是面上仍旧作出惊讶的表情,刚刚站起来的身体重又跪坐下来,面对着韦憨还了一礼,说道:“韦君为何如此作态,陶应不过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罢了。”
身后的张成见突然有人给他行大礼,也吃了一惊,随着陶应一起还礼,说道:“正是,正是,韦君莫要如此,我必会请家父为韦媪妥善医治。”
谁知韦憨听了这话,更是不住行礼,而陶应和张成也只得继续回礼。
小小陋室里,一老妇卧病在床,一昂藏大汉与两个清秀少年相对叩首,情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