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声渐渐远去,帐中气氛却略有些尴尬。
蹋顿见少女竟然撂挑子走了,气得重重哼了一声。
而陶应犹自在莫名其妙之中,他愣是没明白自己有什么引人发笑之处。
初时他只以为这是寻常侍女,但他看蹋顿和少女说话的语气,好似那少女根本就不怵这个辽西乌桓大人的侄子,而蹋顿也好像不太敢训斥少女,而是要抬出丘力居的名头来压她。再回想起少女的衣着打扮精良,尤其那满辫子的迷你银铃更不是寻常少女能佩戴得起的,不由怀疑起了少女的身份。
“蹋顿兄,不知方才那位小娘子是……?”
“哎,让陶家兄弟见笑了,这是我的从妹银铃儿,从小被我叔父给宠坏了,待人也没个礼数。”蹋顿无奈地道。
蹋顿的从妹,这岂不就是丘力居的女儿么?陶应一下子想起来,昨天在丘力居的大帐中,给丘力居递东蘠袋子的好像就是这个少女。昨天陶应光想着如何应对,没太留意除了丘力居之外的其他人,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刚才为何觉着眼熟。
“哦,原来是辽西乌桓大人之女,可是昨天随侍在丘大人身后的那位?”
“恩,昨日里银铃儿也在。方才银铃儿多有失礼冒犯之处,我在这儿代她陪个不是,还望陶家兄弟多多担待。”
蹋顿说完就要揖手作礼,陶应连忙俯身架住蹋顿道:“蹋顿兄何必如此见外,你我大好男儿怎会和一女儿家计较。”
“哈哈哈,说的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最喜被人成为大男人,故而蹋顿听到陶应如此说,也是十分高兴。
“蹋顿兄,你家与阿昌乃是故交,我与阿昌也颇为投契,你便也直接称呼我为阿应便是。”
“好,那我也就不与你虚套了。你且先多饮些酸浆子,此物最是解酒。”
陶应想起还有这一茬,连忙装了一碗酸浆子喝下肚去,有了刚才的经验,这回喝得也不急,只觉得这酸酸的汤水慢慢地品来还挺好喝。连着喝了三碗之后,原本有些不适的肠胃舒缓了不少,乏意尽消,人也精神了不少。
“此物果然神奇,我的酒意大去,这却是怎么做的?”
“一些随便采的野果子罢了,算不得什么。”
“哦,我之前却是没有饮过。”
“你人舒坦点便好,我叔父还吩咐人用东蘠和稷米熬了粥,刚才不知你醒了没有,怕放久了凉掉也没能一并带来,现在银铃儿这疯丫头却是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倒是多承贵叔侄照顾了,应汗颜。”
说曹操,曹操就到。
刚提到银铃儿,就又听到一阵“叮铃”声响,银铃儿去而复返,手中却提着一个犹自冒着热气的小陶罐。
“背后说人坏话的,不是好人!”
银铃儿把陶罐往地上重重一顿,丢下一句话,又钻了出去。还真是有如风一般的女子,猝然而至,瞬息而去,只留下一串银铃叮当声飘散在风中。
蹋顿被人抓了个现行,也是颇感尴尬,不好意思再逗留下去,说道:“阿应你且喝点米粥,等午后我再来寻你。我叔父说你们远道而来,到了我们这儿就好好休息几天,不用急着回去。”
说完话,蹋顿便起身去了,陶应自然也只得揖手相送。
送走了这对兄妹后,喝着黄澄澄的米粥,陶应不由思索起昨天以来和丘力居、蹋顿等人接触的情形来。
没来幽州以前,陶应的思维里,虽然不会把乌桓、鲜卑人当作那种茹毛饮血的野人,但显然自以为这等游牧民族是相当落后和野蛮的。
刚到幽州的时候,看到城市里,乡野间居然有不少胡人出没,让他很是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些胡人居然还颇知礼仪,而孙宪、李羽这样的幽州本地人对这些胡人生活在自己身边早已经见怪不怪。
随着陶应在幽州待的时间日久,见识的胡人越多,他也逐渐接受了包括乌桓人在内的异族人和汉人也差不太多的认识。
若说之前带给他的惊讶还属于低级和中级的层次,那么直到昨天,他和丘力居、蹋顿等人接触下来,这种惊讶无疑达到了高级的层次。
丘力居和蹋顿等人通晓汉话、汉人习俗、礼仪,甚至还会读一些汉家典籍。若是他们穿上汉人的衣衫,作汉人的打扮,在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陶应自忖也难以区分他们到底是汉人还是乌桓人。
在二十一世纪流行着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这话放在汉代也是适用的,若是乌桓人都如同丘力居和蹋顿这般既掌握了汉人的知识,还保持着北方异族的武勇,那还真是一件想想都可怕的事情。
不过还好,陶应一路上遇到的大多数乌桓人都还是淳朴的牧民,只知道放牧和射猎。看来文化觉醒这种事情也只在乌桓的少部分精英阶层中发生,但仅就这样就已经很值得警惕。
依照陶应先知先觉的历史知识来说,大多数能够在北方强盛一时,甚至问鼎中原的异族,都是接纳了汉人的先进文化和技术,再辅以异族所特有的武勇,才造就了一时之霸业。
这样看,陶应也就能够想象得出日后蹋顿是如何能够整合了乌桓所有部族,趁着汉室倾颓群雄割据,在幽州形成一定的气候。若不是遇上挟破冀州之威的魏武,或许还真能够重现匈奴冒顿、鲜卑檀石槐当年的盛大气象,甚至更进一步将晋末五胡乱华的乱世惨剧提前几十年上演。
操着悲天悯人的心,原本香滑软糯的杂粮粥顿感索然无味起来。
在这一刻,陶应隐约体会到了屈原说出那句流芳百世的名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意兴阑珊之下,陶应将碗一推,站起身来放声高歌。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