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今天子在朝堂之上难得地对一件事情拍板定案,虽然他从初登基时候窦氏把持朝政,到自己元服亲政也已经有了好几年。但朝中那些士大夫向来不把他的意见当一回事,因为年幼时,问过几个略显幼稚的问题被这些道貌岸然的大臣教训了几次后,刘宏便很少再就朝中政务发表意见。
但刘宏是不甘心的,他可不愿意做一个只知说“可”只会吩咐用印的傀儡天子,他才是大汉真正的主人。为此他重用中官,却被朝中士大夫屡屡驳斥;他开置鸿都门学,却被朝中士大夫频频非议,这些士族实在欺人太甚。
因而对于由自己拍板定案的边郡屯田一事,刘宏既感到满意,又十分上心。
为此,他特地把近来身体有些病弱的大长秋位特进育阳侯曹节请了来,与他平日里最为信重的中常侍张让、赵忠等人一起商议此事。曹节是十年前亲自带着羽林、虎贲前去迎立自己的功臣,虽然这几年身体不佳,但他对政事上的见解素来值得自己重视。
参与商议的还有小黄门蹇硕。按说,蹇硕的职务和前三者差了一大截,参与不了这样级别的讨论。但蹇硕因为为人健壮,有些勇略,又是从自己少时就跟随自己的中官,经常与其商议些兵事,故而破格召他入内。
“大长秋,边郡屯田一事,卿如何看?”
对于小皇帝抛给自己的这个问题,在官场混老了的曹节自然是深知皇帝的心思,但他近几年来身体欠佳,出入中宫的次数少了许多,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已然不如张让、赵忠那么重,便不想首先表态,徒惹人忌。
“回禀陛下,臣近来身体欠佳,于此事之来龙去脉知之不详,不若先让张常侍、赵常侍说说看法?”
“也罢,张、赵二位常侍先说说吧。”
张让、赵忠对于曹节这种谦让的态度很是满意,两人四目相顾,由更耐不住性子的赵忠首先表态。
“回禀陛下,朝中群臣为此事议论纷纷,奏疏自打幽州都来回了两次,还是无法决断,幸得陛下英明果决,方才定下此策,诚为天下庆也!”
赵忠心中素有野心,希望能在朝堂之上起到更大的作用。可是就在前几年,窦太后死后,中宫宦官因着窦武一事对窦太后多有怨怼,不愿以太后之礼葬之。
此事交由朝堂大议,赵忠请缨监议。赵忠本以为自窦武、陈蕃一事之后,又大起党锢,朝中官员必然屈服于宦官之淫威之下,窦太后一事易如反掌。
事情一开始果如其所料,自公卿以下互相打量,却无一人愿意当出头鸟。但朝中始终有头铁的,时任廷尉陈球仗义执言,力主窦太后当配葬先帝。当有人出头后,原本噤若寒蝉的朝中官员纷纷附议,让监议的赵忠很是恼火。而卧病在家休养的太尉李咸也特地赶来支持陈球的言论,与曹节、王甫、赵忠等人展开辩驳。
论引经据典,口舌交伐宦官们又怎会是朝中官员的对手,最后大朝会不了了之,交由皇帝省奏。皇帝终究念着窦太后当年选立自己继位的恩德而认可了窦太后的名分,此事方才消停。
赵忠对当年那场监议耿耿于怀,认为这些朝中官员就是要与自己唱反调,而不仅是宦官,连天子都素为他们所轻。此次天子拍板定案边郡屯田一事,虽然他对这事无可不可,但作为天子的忠犬,与天子立场相同是必须的。当然,他在为皇帝建言献策之时,也不忘抹黑朝中官员一下。
“但有一事,朝中还是有些臣子并不服膺于陛下的决断,恐从中作梗阻扰边郡屯田之事。”
“哦?那又怎生是好?”
赵忠的话让当今天子刘宏想起了之前那些并不太愉快的回忆,急于想摆脱朝中大臣束缚的刘宏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朝中对边郡屯田一事持异议者无非就开支、人手两项上做些手脚。现今虽然国库并不充盈,不过屯田一事本就利在长远,若此事功成,年年可有屯田之粮足以自给。陛下不妨以西苑之钱补边郡屯田之资,一来可显陛下之仁厚,二来可堵那些公卿之口。”
“张常侍此议甚佳!”
自打刘宏开西苑收取官员上任之资后,公卿大臣非议者不在少数。可刘宏也是忧心于国库空虚方才出此下策,再说他开西苑还不是为了这江山社稷。如今西苑钱用在边郡屯田之上,正可彰显自己大义为公,故而刘宏对张让的建议很是认可。
“人手方面,陛下也可效法当年世宗旧事,徙天下郡国中受灾、无田之民到边,既可解决灾民、贫民之生计,又可使其屯田边郡护卫中原。”
“不错不错,妙哉妙哉!”
一旁的曹节见张让、赵忠二人迎合着皇帝说了半天话,点子出了不少,却都是些拾人牙慧之举,心想这两位同僚平日里把心思都放在勾心斗角上了,对政事实在所见有限。
“咳咳咳。”
曹节假装咳嗽的声音终究还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刘宏转而问起曹节道:“大长秋还有什么建议吗?”
“回禀陛下,臣愚钝,不过臣亦知道因人成事之道理。故而边郡屯田一事,首重还是选人。”
“哦?我看奏疏里幽州刺史荐举了幽州本地的三个官员担任农都尉,大长秋可是认为人选不妥?”
“臣以为幽州刺史所荐人选并无不妥,三者都是幽州本地才俊,资历才干都堪当重任,只是仅靠此三人亦不足以挑起此事重担,还要有其他人辅佐才行。”
“曹卿言之有理,还需有些什么人辅佐?”
“农都尉所部虽半农半兵,但凡营兵,必由朝中遣派谒者监临。而屯部靠近边境,若仅靠着徙边之民,想必挡不住鲜卑侵扰,需得以精勇之士为骨干,方可于险恶之地立足。陛下可诏令选练京中虎贲、羽林、北军诸营,京外黎阳、雍、虎牙、渔阳诸营精锐之士,编入边郡屯部之中以为骨干。如此,则边郡屯田一事大功可期。”
“曹卿真妙计哉!哈哈哈!”
皇帝用他那还略有些尖细的嗓音高声赞叹曹节的计策,让曹节心怀宽慰。可眼角的余光一瞄,又看见身旁张让、赵忠二人那满怀嫉恨的目光,让他不由心中一紧。
“曹卿,派去幽州的谒者,你可有人选?”
对于皇帝再次提出的问题,曹节决定不再强自出头,把风头让给张、赵二人。
“回禀陛下,臣近日少涉内台之事,还是让诸位常侍向陛下荐举吧。”
“也好,曹卿可要注意养息,朕于政事之上还得多多依仗卿家。”
见曹节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赵忠连忙说道:“回禀陛下,小黄门蹇硕,为人健壮有勇略,可担大任,臣荐举其任屯田营谒者。”
监营谒者这个职务,秩比六百石,虽然相比一营主官的比二千石要低上几档,但谒者代表天子监察营兵,其权势亦不容小窥。
蹇硕现在所任的小黄门乃是秩六百石的职务,按说从秩六百石出任秩比六百石是降级任用。但在禁中六百石以上的宦者一抓一大把,实在是不怎么显眼。若是外放监临一营,在营中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之在禁中可滋润得多。
如此看来,蹇硕应当要谢过赵忠荐举之恩才对。不过,当赵忠说出那番话来后,蹇硕却是两眼状似喷火地盯着赵忠看,随即又面对皇帝跪伏于地不发一言。
从蹇硕的表情来看,他是非常不情愿出任监营谒者。那是因为蹇硕向来是皇帝刘宏的亲近内臣,虽说因着年齿资历只任了小黄门,但平日里几乎天天随侍皇帝左右,所受宠信非同一般。而这次的监营谒者与虎牙营、黎阳营这般的美差不同,要赴任的三个屯田营都在幽州边境之上,随时会与鲜卑人发生冲突,乃是大大的险地,蹇硕又岂肯以身犯险。
作为赵忠而言,他巴不得把禁中那些平日里看不过眼的家伙全都发配到幽州边境去。若是死了最好,就是不死也离开皇帝和自个儿远远地,省的自己看着碍眼,还会争宠。若不是这个监营谒者秩禄太低,他都想把吕彊之辈也撵去了事。而小黄门蹇硕向来仗着受皇帝宠信不怎么把自家放在眼里,乃是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正好假借这次边郡屯田之事,向皇帝荐举之。
场上诸人的表情很是有趣。张让略一皱眉,抿着嘴唇,不置可否。曹节则是斜眼看了看蹇硕,又看了看张、赵二人,唇角现出意味难明的上扬。
而场上的至尊,则看看赵忠,又看看蹇硕,捏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皇帝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道:“蹇硕需要在朕身旁听候差遣,诸位再荐举些旁的人选。”
“臣谢陛下信重之恩。”
蹇硕听到自己逃过一劫,连忙俯首谢恩。
而一旁的赵忠则因为事情未果而有些悻悻然。
张让心想自己的这个同伴还是过于心急,若是蹇硕不在场,这番荐举或许有用,可蹇硕就在边上,而皇帝向来又是个软心肠,这事也太不靠谱。他决定把话题从蹇硕身上扯开,于是说道:“臣荐举济阴丁肃、下邳徐衍、甘陵吴伉三人监临屯田营,此三人任事勤勉,又素是宫中老人,足堪大任。”
“嗯,大长秋、赵常侍,你们如何看?”
“臣无异议。”
“张常侍荐举之人,料来是好的。”
曹节面上应承,心中却想,自己这些同僚整日里就知道勾心斗角。蹇硕受皇帝宠信要被打压,而丁、徐、吴等人向来不与之争权,就因着不肯阿谀奉承他二人也要被排挤。固然权是要争的,可若是眼中只瞅着这些,内朝之中也不团结,可就离大祸临头不远了。
哎!自从十年前一场大病后,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便任由他们造吧!造得几日便是几日,迟早如窦武、陈蕃之辈会卷土重来,只怕自己是看不到那一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