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甚至在安妮离开我以后很久——我曾经代替安妮思想。现在我再也不代替任何人思想了;我甚至不肯费心去搜寻字句。思想或快或慢地在我身内流过,我一点儿也不使它停留下来,我任其自然逝去。大多数时候,由于缺少字句可以依附,我的思想始终模模糊糊,它们形成一些不明确的、有趣的形体,互相吞噬消失,我马上就把它们遗忘了。
这班小伙子使我感到惊异: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讲一些清楚明白的、可能是真实的故事。如果问一问他们昨天遇过些什么,他们不会感到困惑,他们会用三言两语把情况告诉你。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会把话说不清楚了。的确,好久以来,再也没有人关心我怎样度过日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的时候,就会连什么叫作“告诉别人”也不懂了;所谓可能是真实的事情会同朋友们一起消失。对事件也一样,我们让事件消逝;你看见一些人突然出现,他们说了话又走开了;你投身到一些没头没尾的故事里面:你在这一切当中可能当上一个可憎的见证人。可是,作为补偿的是:一切可能不真实的事,一切在咖啡馆里不能使人相信的事,我们却都注意到。举个例子来说,星期六下午四时左右,车站建筑工地由木板铺成的人行道的末端,一个矮小的穿着天蓝色大衣的女人跑着向后退,一边笑一边挥着手帕。与这同时,一个穿着奶油色雨衣、黄皮鞋,戴着一顶绿色帽子的黑人,吹着口哨正好从街角上转过来。那个女人马上就要撞到他的身上,女人始终倒退着走,她的上头有一盏悬挂在栅栏上要到晚上才点着的路灯。因此,在同一时间,这里有发散着强烈的潮湿木材气味的栅栏,有这盏路灯,有这个倒在黑人的怀抱里的矮小的金发女人,上面是火红的天空。我猜想如果我和四五个人在一起,我们就可能看见这场相撞,看见所有这些柔和的颜色,那件像鸭绒被似的漂亮的蓝色斗篷,浅色的雨衣,路灯的红色玻璃;我们都会笑这两个人在孩子似的脸上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一个单独的人很少产生笑的欲望;整个这一切激起我一种十分强烈甚至野蛮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是纯洁的。然后这一切拆散了,只剩下那盏路灯,栅栏和天空,这还相当美。再过一小时,路灯点亮了,风刮起来了,天空昏暗了,一切都消失了。
这一切并不是十分新鲜的东西;这些无害的情绪,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它们,恰恰相反,我欢迎它们。要产生这些情绪,只要稍为孤独一点就够了,孤独到恰好能够在适当的时机摆脱可能是真实的事情就够了。可是我留在人群附近,留在孤寂的表面,决定在紧急时机,逃到他们当中躲避;归根结底我到目前为止只是孤独这玩意儿的业余爱好者。
现在,到处都有一些像放在桌子上的那杯啤酒一样的东西。我看见这杯啤酒,我就想说,等一等我再也不想当孤独者了。我很明白我做得太过分了。我认为一个人是不能够为孤寂“留下位子”的。这并不是说我在睡觉以前要张望一下床底下,也不是说我在半夜里害怕我的房门会突然打开。可是,不管怎样,我感到不安;半个钟头以来我避免望着这杯啤酒。我看上面,看下面,看右面,看左面,我就是不愿意看见它。我也知道得很清楚,所有在我身边的这些单身汉一点也不能帮助我,因为已经太晚了,我再也不能够逃到他们当中躲避了。他们会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会对我说:“这杯啤酒怎么样?它跟别的没有什么不同。它是斜角形的,有一只把手,杯身上有一个小盾和一把铲子,在盾上写着德文‘铲牌啤酒’字样。”我知道这一切,可是我还知道有别的东西。差不多看不出的一点东西。不过我再也不能够把我知道的解释出来。不能对任何人解释。我知道的是:我慢慢地滑进水底,向害怕滑去。
我孤零零地在这一片快乐和正常的人声中。所有这些人把他们的时间花在互相解释和庆幸他们的意见相同上。我的天,他们多么看重所有的人意见相同这件事。只要看看他们的样子就够了:有一种人眼睛像鱼,神气仿佛有神经病,这是不可能和别人意见相同的一种人;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们前面走过,他们的样子就十分难看。我八岁的时候在卢森堡公园玩耍,就有这样的一个人走来坐在一个小亭子里面,亭子背靠着沿奥古斯特—公德路的铁栅。他并不说话,可是不时把一条腿伸出来,用一种可怕的神气注视着自己的脚。这只脚穿着一只半筒靴,另一只脚穿着一只拖鞋。园丁告诉我的叔父说这个人原来是一个学监,他被辞退了,因为他穿着院士制服到班级里宣读学期考试分数。我们看见他十分害怕,因为我们觉得他是孤独的。有一天,他向罗伯尔微笑而且远远地向罗伯尔伸出臂膀,罗伯尔差点儿昏了过去。我们害怕的不是这个家伙的可怜的神气,也不是他的脖子上有一块肿瘤摩擦着他的假领的边沿,而是我们觉得他的脑子里有螃蟹或者龙虾般的思想。一个人居然能够根据小亭子,根据我们滚动的铁环,根据矮树丛等事物形成龙虾般的思想,这是叫我们害怕的。
难道等待着我的就是这种情况吗?我第一次由于孤独而感到苦恼。我想在为时未晚以前,在我还未使小孩们怕我以前,找一个人来谈谈我的遭遇。我希望安妮在这里。
这真奇怪:我已经写满了十页,却还没有说出真话——最低限度没有把全部真话说出来。我在日期下面写上“今日无事可记”的时候,我是昧着良心写的。实际上,有一件小事情,一件既不可耻又非异常的小事情,不肯让我写出来。“今日无事可记”!我真佩服一个人能够头头是道地说谎。当然,下面的一件事如果不算作什么事,也是可以的:今天早上,八时一刻,我从春天旅馆出来要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我很想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纸,可是我没有能够做到。这就是整个事实,甚至说不上是一件事。可是,说实话,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想我再也不是自由的了。在图书馆里我曾经竭力摆脱这个念头,可是我没有达到目的。我想到马布里咖啡馆里逃避它,我希望灯光能够使它消失。可是它继续留在我的身上,像一个沉重而痛苦的负担。就是它使我写下了前面的几页日记。
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大概是由于自尊心的关系,此外,也有点由于笨拙。我没有把自己的遭遇重温一下的习惯,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想不起事情怎样前后连贯,我也分不清什么是重要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把我在马布里咖啡馆写的日记重看一遍,我感到羞耻;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有心事,更不想有说不出口的事;我既不是处女也不是教士,我不必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
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没有能够捡起一张废纸,如此而已。
我很喜欢捡起栗子、破布,尤其是废纸。我觉得愉快的就是把它们捡起,握在我的手里;甚至差点儿我就会把它们放进我的嘴里,像孩子们所做的那样。有时我拿着纸张的一角,把大概沾上了粪污的华贵的厚纸掀起来,安妮就气愤得要命。在夏天,或者在初秋时分,在公园里有许多被阳光晒焦了的破报纸,干燥而脆薄得像枯叶一样,黄得使人以为是被苦酸浸过的。另一些纸张在冬天被踏烂、粉碎、弄污,回到土地里去了。还有一些纸张是全新的,甚至是光滑的,全白,跳动着,像天鹅似的停在那里,可是泥土已经粘着它们的下面了。它们绞扭着,挣扎着,从泥泞里脱身出来,可是又在不远的地面上落下去,再也挣扎不起来了。所有这些纸张都是值得捡起的。有时我只是轻轻地抚摸它们,凑得很近地望着它们;有时我把它们撕碎,倾听它们的悠长的破裂声;如果它们很湿,我就用火烧它们,——这倒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然后,我在墙上或者树干上揩干净我的沾满泥泞的手掌。
今天,我注视着一双灰褐色的皮靴,它穿在一个刚从兵营里走出来的骑兵军官的脚上。我的视线跟着皮靴,看见一个水潭旁边躺着一张纸。我以为这个军官一定会用脚跟把那张纸踏进水潭,事实却非如此,他一步就跨过了那张纸和水潭。我走近一看,那是一张画着横线的纸,毫无疑问是从小学生的练习簿上撕下来的。雨水已经把它淋湿和卷起,上面布满了水泡,水肿着,像烧伤了的手一样。页边的那条红色边线已经褪成粉红色,有几处墨水已经溶化了。这页纸的下边埋藏在泥泞里。我弯下身,我已经体会到接触这块柔软而新鲜的泥团的快乐,我要用手指把它揉成一只只灰色的小圆球……可是我没有能够做到。
我继续弯着腰,停顿了片刻,我念纸上的字:“听写:白猫头鹰”,然后我站直了身子,两手空着。我再也不自由了,我再也不能够做我要做的事情了。
物件没有生命,不应该有“触觉”。我们使用物件,把它们放好,在它们的中间过日子,它们对我们是有用的,只不过这样罢了。可是对我说来,物件能接触到我,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我害怕和它们接触,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