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渭生
先秦诸子时代结束以后,儒学有两次发展高潮,一是汉代,二是宋代。自汉经魏晋南北朝,历隋唐五代,儒学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至宋代,儒学划时代的新发展,即为新儒学,通称宋学。宋学是汉学的对立物,形成与汉学迥然不同的新思路、新方法和新学风,开创了学术探索的新局面。宋学博大精深,涵蕴广大,学派众多。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或学术文化思潮,有其酝酿、形成、发展和演变的进程。这与唐宋之际和北南宋时期社会的巨大变迁密切联系在一起。
宋代新儒学的形成与发展,是当时社会经济、政治结构的深刻变化,儒道佛诸家思想相互对抗又互为融合,以及民族矛盾等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产物,也是该时代社会知识和自然知识的综合与概括。本文拟就此作较全面的考察。
一新儒学兴起的时代背景
自中唐以降,尤其是两宋,为我国中世纪变化最大的时期。近代著名学者严复写道:“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
中国之所以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宋代上承汉唐,下启明清,处于承上启下的新起点。
如果说,唐朝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宋代则显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端,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关键性时代。从整个宋文化上言是如此,就宋代新儒学的形成、发展与演变而论更是如此。
在这个总的历史背景下,新儒学的勃兴与下列诸因素密切相关。
(一)新儒学兴起的社会环境
其一,宋王朝的政治需要。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加强中央集权,文德致治的需要。赵宋开国伊始,为防止分裂割据局面的再现,集兵、政、财、文大权于中央。同时,尊孔崇儒,增葺国子监祠宇,塑绘先圣诸贤神像,强调武功克定,须文德致治。真宗即位,追封孔子为“至圣文宣王”,读经祭孔,称儒学为“帝道之纲”,等等。无疑促进了儒学的向前发展。二是重建纲常的需要。赵宋王朝虽是结束了唐末五代以来的割据战争,但以往社会分裂和混乱,造成固有伦常破坏,道德沦丧,人们无法遵循,且削弱了维系社会稳定的道德准则。这就急需借重于儒者来重建纲常,以维护统治秩序。三是“尊王攘夷”的需要。赵宋虽统一中原为中心的广大地区,但却不如大唐帝国那样一统天下。先是严复:《致熊纯如信》,《学衡》第13期。
在北方有契丹建立的辽朝,继而在西北有党项建立的西夏,其后女真崛起,建立金朝,灭辽攻宋,与南宋对峙,最后又有蒙古的威胁。民族矛盾和斗争严重存在。欧阳修说:“四夷不服,中国不尊。”因而儒家经典《春秋》成为宋儒研究的热门,传注最多。“尊王攘夷”,维护大一统,是当时政治需要的热点。四是要求改变“积贫积弱”局面的改革需要。宋朝官僚政治体制造成的弊端,至真宗后期业已暴露。仁宗时,朝野上下要求改革的呼声愈益高涨,这对儒学向通经致用转变,讲求实际,适应革新需要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高宗赵构说:“太祖以英武定天下,仁宗以惠爱结天下,此朕家法”,其设施之详可见于世。这包含了广泛的内容。此一政治大气候,即有利于新儒学的形成与发展。
其二,社会巨变的有力推动。唐宋之际,中国封建社会经历了一场经济和政治的大变动。宋初以来,社会生产关系的改变带来社会的巨大变化。主要表现为三:一是门阀士族地主下降,庶族地主上升,地主阶级上中下各阶层关系都有所变化。二是因土地买卖之盛行和土地所有权转换的加速,出现新的土地占有制度和租佃剥削关系,形成新的社会经济结构。客户(劳动者)与主户(土地所有者),在法律上平等,过去人身依附关系变为双方自原、来去听便的契约关系。三是新的社会经济结构为政治的和精神的基础,从而引起整个上层建筑各个领域、各种典章制度乃至风俗习惯都出现了深刻的变革。如“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科举考试强调公正性,相对抑制势家独占科名,一般地主和自耕农子弟登第入仕者多。这些,大大促进了社会流动,公开竞争,以及人们对学术自由的追求。反映在下层,农民的“均平”要求,体现社会阶级对抗的新特点;反映在上层,士大夫自由议论成风。新儒学的出现,即是社会巨变引起的有力推动。
其三,科学文化教育发展的有利条件。宋代整个社会普遍重视文化教育,读书求学,蔚然成风。学校教育(官学、私学)的发展,特别是书院之发达及其独特的讲学模式,大有利于学术思想的研究与繁荣。与此相联系,宋代科学技术也很发达,指南针、火药、印刷术(尤其是活版印刷术)等发明创造,都在这个时代完成,其他诸如天文、数学、医学、农学和建筑等各类工程技术均有超越前代的进展。科学昌明和印刷事业的发达,为宋儒进行学术创造提供了有利条件和良好的社会环境。
同时,宋儒的研究成果又反过来促进科学文化的发展,形成互为因果的良性循环。
(二)疑古思潮与儒学复兴运动
疑古思潮与儒学复兴运动是宋代新儒学兴起的两大巨轮,交相为用,向前推动。它集中反映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学术进步的一大趋势。
其一,关于疑古思潮。儒家经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处于独尊地位,成为治国之学。不可否认,这是儒学发展的一个高潮。但东汉以后,经学向训诂方面演变,特重章句注释。汉儒治经,不论今、古文,都是笃守师说,不敢说半个不字。自汉经魏晋至隋唐,经学注释繁琐不堪,分文析字,死板僵化。唐初,孔颖达编撰《五经正义》,仍袭此家法。他写《正义》是用来解释传注的,但不敢与传注有出入,这叫做“疏不破注”。他把今文、古文、郑注、王学统一于《五经正义》,作为定本,实际上更束缚了儒学的发展。不突破这种束缚,经学便没有出路。这正是东汉以后经学逐渐衰落的原因。
有识之士不满这种状况。自中唐以来,先后有学者提出疑议,先是“舍传求经”,后则发展为疑经、改经、删经。这个疑古思潮虽始于中唐,但至宋初《五经正义》仍在沿用,学术风气沉寂。真宗时名士贾边参加礼部试,因对《当仁不让于师论》作了新解,与注疏异,即以“特立异说”被黜落。自真宗后期、仁宋朝开始,学风转变,才从“疏不破注”突破为“舍传求经”,进而由疑传到疑经,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疑古思潮。其代表人物众多,诸如范仲淹、欧阳修、刘敞、孙复、石介、王安石、司马光、李觏等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当推欧阳修、刘敞、王安石三人。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既是疑古思潮的代表人物。又是北宋古文运动的文坛领袖。在新儒学的形成过程中,欧阳修的贡献是很突出的。欧阳修早在景祐四年(1037)所撰《易或问三首》,就怀疑《系辞》非孔子所作。其后,著有《易童子问》三卷,用问答方式揭示疑古思想,系统论证《系辞》、《文言》、《说卦》均非孔子所撰,有破有立,富有精辟的新解。又撰有《毛诗本义》十六卷,对《诗经》之《小序》真伪提出怀疑,专攻毛、郑之失,阐明自己的见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写道:“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欧阳修还对《周礼》、《礼记》、《尚书》、《论语》、《孟子》,乃至《春秋》等儒家经典提出许多疑问,独创新见,开一代学风之先。苏轼说:“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刘敞(1019-1068),字原父,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庆历进士,擅长《春秋》,撰有关《春秋》之著作五种四十一卷(《宋史》作“为书四十卷”)。刘敞解《春秋》是沿着中唐啖助、赵匡等人“舍传求经”的路子而来,但他择善而从,“不尽从传,亦不尽废传”,自出新意,所训释远胜唐人及同时代的孙复。刘敞是“北宋以来,出新意解《春秋》”最有成就的开创者。敞学问渊博,“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药、山经、地志,皆究知大略”。除(春秋)外,刘敞对《诗经》、《尚书》、《三礼》等儒经亦很有研究。所撰名著《七经小传》,更是疑古思潮中影响很大的重要论著。《七经小传》不仅自出新意疑传解经,而且改经就义,以自圆其说,颇有启发意义,开宋学风气。清代《四库》馆臣批评说:“盖好以己意改经,变先儒淳实之风者,实自敞始。”正道出宋学的新精神,说明刘敞的新贡献。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才华盖世,早有通经济世的宏伟抱负。安石认为:“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主张要广泛吸取各种知识,有所舍取,“以明吾道”。他说:“善学者读其书,惟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则樵牧之言犹不废;言而无理,周、孔所不敢从。”王安石敢于突破旧规矩,探求新学问,以义理为取舍标准,但求其“理”,以“明吾道”,正是宋人开创新儒学的一大原则。他被宋神宗赏识而重用,主持变法,着重抓了两件大事:一是改革教育与科举制度,培养新政人才;二是加强学术理论工作,为新法探求理论根据。王安石冲破汉儒传注的旧传统,把重新解释儒家经典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一道德以同天下之俗”,亲自主编《三经新义》,撰释《周礼义》。他在《周礼义·序》深刻地论述了它的学术价值。此为王安石新学最重要的著作。王安石撰经义,虽不改经文,亦不讲章句,但先儒传注一切废而不用,而断以己意《新义》以说经。《三经新义》非但远胜旧疏,阐发新观点,而且颁于学宫,用于科举考试,以行政力量付之实行。从这点上说,王安石新学堪谓宋学初期疑古思潮由孙复、欧阳修、刘敞至王安石,已形成足以改变一代学术面貌的高峰。
宋学诸位学者几乎对所有古代流传下来的经典,都以怀疑的观点加以审视和质疑,重新研究,创发新见。除上述者外,如司马光撰《疑孟》,批评孟子,提出质问。自北宋中期到南宋中期,非孟与尊孟的论争,绵历一百多年,亦为宋代儒学的一种新发展的反映。
陆游说:
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锗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议经,况传注乎!王应麟指出:
自漠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故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
这种反对迷古、立意创新的疑古思潮犹如春风吹绿了宋代的学术园地,成为推动科学文化向前发展的“发动机”——新儒学兴起的标志。
其二,关于儒学复兴与古文运动。由中唐韩愈、柳宗元开启的古文运动,至宋初成为宋人纠正晚唐五代以来盛行骈文艳丽的文风,倡导诗文革新的先道。此谓古文,即散文。韩、柳等唐代古文家固以传道为己任,且倾慕于古文的写作技巧,故倡复古文。宋初,先是柳开,接着是石介、穆修等人,他们继承韩愈的古文传统,开北宋复古文之风。柳开说:“文章为道之筌。”古文是儒学传承和传播的工具,不能不注意。
石介反对西昆体,更强调这个观点。他们主张文章要“明道”、“致用”,是为文学革新的先驱。在革新初期,真正在散文写作上取得成就的是王禹偁。王禹偁的古文“古雅简淡,真宗以前,未有及者”很有特色。北宋中期,与疑古思潮相“犄角”,古文复兴运动出现了新局面。
欧阳修是当时文坛的一面旗帜。他主张“文”与“道”并重,“道”是金玉,“文”是金玉发出的光辉。欧阳修的散文很有独创性。他熟练地运用散文写议论、讽刺、批判乃至抒情的文章,自立新体。“修之文章,遂为天下宗匠”。苏东坡说:“士无贤不肖,不谋面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与欧阳修同时代,稍有先后的散文家有:范仲淹、苏舜钦、宋祁、司马光、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等。宋代古文家从一开始即称:“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欧阳修更明确主张“我所谓文,必与道俱”。
“文以载道”,即以古文作为载道的工具。假古文运动以明孔子直到韩愈的儒学之道,而儒学又给古文运动以新鲜的内容,二者相辅相成,表面上是两回事,实质上是一回事,古文运动是使古代哲学获得新生命的儒学复兴运动。它在与骈文辩论、同佛老斗争中发展起来,并直接为革新政治的现实斗争服务。这与新儒学的兴起关系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