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分，廖雨石走在青石街上，抬头便见那满枝嫩芽、鸟儿报春，一派春意盎然。踏进安乐茶居，小二告诉他，史先生已在雅座恭候多时。他点了点头，便徐徐走上了楼梯。史德良见师弟来了，立刻唤伙计拿三碟茶粿子来。
“师弟，真是很久没见了。”
“是啊，未知师兄近况如何。”
“我么——”史德良尝了口洞庭碧螺春，赞叹新摘的春茶味道不错，“正月之后，我去了楚庭一趟，前天才回金陵来的。”
“哦，是吗——”师弟问，“跟军火局有关？”
师兄吃了口茶粿子，笑问：“如果我说是呢。”
廖雨石撇撇嘴，低声吐出四个字，奇技淫巧。
史德良装作没听见，啖了一口茶，缓缓道：“如今金陵城内，有个叫胡同馆的组织，正在横行霸道，闹得民不聊生。”他定睛望住面前之人，“师弟亦是胡同馆的一分子，不知师兄我是否说错？”
姓廖的捧着茶盏的手，不禁抖了一抖，顾左右而谨慎道：“此处人多口杂，师兄，我——”
“你我同窗多年，我一读那些广为流传的文章，便知出自师弟之手。”师兄垂下眼眸，长嗟一口气，“师弟，我对你感到非常失望。”
离开茶居，师兄弟俩走在路上，忽闻妇人惨叫之声。廖雨石循声而往，跑到一窄巷中去。六七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摁住一位妇人于地上肆意侮辱。
“你们这群流氓！给我住手，否则我喊巡捕来了！”
“哼，多管闲事——”其中一恶汉扭头过来，狠狠盯着廖雨石，握了握双拳。
他的同党留意到，史德良腰间佩挂的梅花牌，赶紧拉住同伙：“咱们走吧，别得罪秦王的食客。”
“今日算你走运，下回再让我见到你个兔崽子，老子保证打死你。”
等到流氓走光后，廖雨石跑上前去扶起妇人，问她为何会惹到那帮恶人。
小娘子以袖拭泪，顶着通红的眼睛向两位好心人诉苦。她家汉子是珍宝人，小夫妻一直在街上做卖糕的营生。前阵子，一群身上有梧桐叶纹身的恶汉，砸了他们的小摊档，更把她家汉子打得半死，如今正在家卧床养伤。今日她上街买药，又撞到了那些恶汉，他们将她一个弱质女流，拖进小巷欺凌污辱。
“那帮禽兽——”廖雨石气得咬牙切齿。
史廖二人当起了临时保镖，护送小娘子返家。他们一踏进珍宝人聚居的街巷，便感觉到此地跟外面世界截然不同。街上空空荡荡，处处弥漫着萧杀的气息。老弱妇孺，一个个都躲在房子里。一双双写满恐慌的眼睛，正从那些个窗缝里，悄悄地打量着每一个在外头走过的人。
小娘子说：“过年前后，这里好多户人家，都被那些有梧桐刺青的人入屋盗窃过。甚至还有几户被烧了房子——”
顺着她指的方向，他俩见到好几所墙体被熏黑的民宅。
在回王府的路上，那些珍宝人惊恐的表情，正一幕幕地在廖雨石的脑海中反复浮现。他们恍若惊弓之鸟，跟师公书中描写的阴险狡诈、凶残成性模样截然不同。
未雨楼外，满园红梅，竞相开放。
“先生，轮到您下子了。”
沉思中的人被唤醒来了：“抱歉，让王爷久等了。”
“先生今日，看起来有心事。”
廖先生将早上的所见所闻，跟王爷说了。安王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如今的金陵城，乱得都要宵禁了，那个叫啥，胡同馆还是什么的来着——”言琪皱着眉头说道。
“王爷，我——”廖雨石吞吞吐吐，“我是其中一员——”
言琪抬头看住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什么其中一员？”
廖雨石把这些时日以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个清楚，从福王秘密资助胡同馆，到网罗枪手文人、亡命之徒，从撰写歌功颂德文章，到暗杀永王，甚至烧杀抢夺珍宝人等行动，廖雨石全说了。
“什么？密谋杀死永王的人，竟然是哥哥？我不信！”言琪瞪住双眼高声否定。
“王爷与福王手足情深，小人明白。不过，那可是福王亲口告诉小人的。”
言琪便困惑了，廖雨石身为胡同馆一份子，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事。
廖雨石说，他后悔了，他不该追随福王，不该加入胡同馆。
“既然哥哥再三叮嘱先生，一定要死守秘密，你为何又要对我说这些来？”
“一直以来，王爷都是我最最信任的人，我不想再欺瞒您。”
“廖先生，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安王懊恼叹气，不停摇头，“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希望王爷可以出面，阻止福王越来越猖狂的行为。
“假若我跟哥哥说了，他便知道是你泄的密。到那个时候，恐怕你会有性命之危。”安王沉吟半刻，望了他一眼，心中有了主意：“先生请放心，哥哥我是肯定去劝的。不过，这安王府，先生也不宜久留了。”
又要流离失所了，廖雨石心头一紧。
“先生放心，”言琪拍了拍他肩膀，“我会铺好后路，保你一个周全。绝不让哥哥们找到你。”
日暮时分，未雨楼前停了一顶轿子，是来接走他的。
“先生，保重了。”言琪作揖道。
“王爷也请多保重。”廖雨石向安王跪别。
廖雨石拨开布帘，从轿子出来的那一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竟然是史德良。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不在秦王府，你说我该在何处？”
“这，这是，秦王府？”师弟环视四周，被巍巍的楼阁所深深震慑。
师兄告诉他，这里便是聚贤阁，秦王的三千门客，卧虎藏龙之地。
夜幕降临，秦王移驾群英厅，坐在主席之上，听着诸位门客谈古论今，论尽时政。
“这位先生是——”言荣望向坐于史德良旁边的人，觉得他有些面生，“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书生离开座位，向秦王下跪请安：“回王爷，小人廖雨石。”
秦王天生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王府之内上万个人的名字跟长相，他一律了然于心。此时史德良向王爷禀告，这位正是从安王府过来的先生，而且他跟自己有师兄弟之谊。
秦王听完后，举起双手朝廖雨石恭敬作揖：“小王有失远迎，请先生见谅。”
“王爷言重了。”廖雨石回礼道。
廖雨石对安王非常信任，既然他将自己交托予秦王，那秦王亦是可信之人。蓦然回首，实在是讽刺至极。当初自己费尽千方百计，也要投奔禄王门下。结果呢，造化弄人，自己最后居然来到，从前一直鄙视的秦王府当门客。让他万万想不到的还有，秦王虽身处高位，为人却谦恭有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