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高山峡谷被隆隆的炮声惊醒,旋风般的明亮火焰舔噬草木,随着大地发出的震颤,一柱柱狼烟从山谷、丛林和江岸边升起来,像乌黑的墨汁涂抹在明净深邃的天空上。烟雾渐渐扩大,终于连成一片,天空浑浊不清,太阳暗淡无光,辛辣的硝烟和硫磺气味令人窒息。大地受了惊吓一样不停地战栗,枪炮击碎和平的梦境,失去家园的小鸟哀鸣着掠过空中,人的断肢残体像死神的道具,任意丢弃在焦黑的阵地表面。
自由团收到情报,另一波国际雇佣兵已经赶到,罗金牙的旧部和大土司决定做最后一搏。
“亚太风暴”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罗金牙和大土司重金请来战争杀手——西方雇佣军。
雇佣军当然都是职业军人,相当于职业打手,专以打仗为生。雇佣军制度起源于西方,盛行于十九世纪,西方人廉价雇佣殖民地人为自己打仗卖命。直到公元1999年北约野蛮空袭南斯拉夫,西方出兵干涉科索沃,在全世界摄像机镜头注视下,第一支打着英军旗号的多国部队率先踏上南斯拉夫领土。在宁静和开满野花的山谷里,在到处都是战争废墟的公路和城镇,人们惊讶地看到,这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没有金发碧眼,没有高大身材,他们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小个子亚洲人。这就是专门替人卖命打仗的著名职业雇佣兵——“廓尔喀兵团”。
廓尔喀人是生活在喜玛拉雅山脉南麓的尼泊尔部落民族,以擅长狩猎搏击著称。1851年英国征召廓尔喀人当兵,把他们派到世界各地为英国女皇打仗,这就是“廓尔喀雇佣军”的由来。来自世界屋脊的廓尔喀人天生具有职业士兵的优良素质:服从命令,忠于长官,吃苦耐劳,坚韧勇敢。关键在于,这些生活贫贱的亚洲人从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不像那些生活优越的欧洲人,野心勃勃又贪生怕死,所以在漫长的一个多世纪里,他们在战场上为自己赢得了“最佳雇佣兵”的民族殊荣。这里至少有两点需要加以特别说明,一是最佳“雇佣士兵”而非“雇佣军官”。说明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廓尔喀人在英军中地位低下,基本上不可能被提拔做军官,或者说他们更适合做士兵,因为他们是有色人种。史料记载,一百多年中,仅有一个天才的廓尔喀人破例当上少校军官,这是例外。
另一点也很重要,同为士兵,廓尔喀人薪水比白人士兵低三分之二,真是价廉物美,说明西方人所具有的精明的商业头脑。问题是廓尔喀人对此并无怨言,因为他们的家乡喜玛拉雅山实在太贫穷,他们把为西方人当兵视为人生最好的出路。世界上以当兵为职业的民族有两个,一个是廓尔喀人,另一个就是俄国顿河草原上的哥萨克人。
英属印度国际军团指挥官丹尼尔上校是个性格冷酷目光阴沉的爱尔兰人,由于历史的原因,他同那个时代所有狂热的白人种族主义者一样,仇恨激进党人,仇恨殖民地独立,歧视有色人种。丹尼尔毕业于英国皇家军事学院,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因为二战后印缅独立,英国总督撤走,原本驻扎在印度的英属国际军团便陷入无人过问的困境。我个人认为打仗并不是军人的错,也不是丹尼尔热爱战争,而是职业军人和雇佣军离不开战争,因为离开战争他们就等于失业。
战争造就英雄,军人打仗是为了争取和平,但是和平又抛弃这些英雄。英国人顾不上他们,印度政府管不了他们,要生存就得打仗。雇佣军无所谓为谁而战,打仗是他们的饭碗。
这时缅甸人找上门来向他们许诺,如果打败或者消灭自由团,雇佣军将获得丰厚的回报,并可在金三角为他们提供一处长期营地,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打胜仗。对于前殖民主义分子丹尼尔来说,这是一次占领市场的大好机会,打胜这一仗,消灭自由团,就好比树立一个企业形象,将来东南亚各国政府有麻烦,都会出钱雇佣他们。局面一打开,不愁没有仗打,没有生意财源滚滚而来。
丹尼尔上校两撇上翘的山羊胡动了动,他嘴角叼着一支大号哈瓦那雪茄,当烟雾袅袅上升的时候,一丝鄙夷的冷笑波纹一样从嘴角展开来。
他们是职业军人,训练有素,一律使用英制武器。廓尔喀士兵有尚武练功的传统,人人腰佩一柄闪亮长刀,一旦近战肉搏勇不可挡。
国际军团兵临大江,他们选择较近的渡口作为突破口,驱赶当地人连夜扎起许多竹筏,堆放沙袋,架上轻重机枪强行渡江。对岸守军以密集炮火封锁江面,击沉击散竹筏数只,廓尔喀兵也不示弱,他们在西岸组织密集炮火反击。渡江之战异常激烈。丹尼尔上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批二战时期英国人的冲锋艇,小艇安装上柴油马达,船身有钢甲掩护,就像水中坦克一样,随着马达咆哮,江面开锅一样搅起白花花的浪头,转眼间第一批雇佣兵登陆成功,在东岸建起滩头阵地。
雇佣军在江边站住脚,巩固滩头阵地,将对方防线强行撕开一条口子,自由团军队大败,江边阵地失守。
这一天,刚刚进入阵地的至诚正好碰上这个前方失败的关键时刻:败兵像洪水决口一样不可阻挡,人们丢盔卸甲,军官找不到部下,而士兵也找不到长官,许多新兵为了逃命,连枪支子弹也扔了。总之人人都在逃命,失败像瘟疫到处传播,死亡的魔鬼在败兵身后紧紧追逐,把他们淹没在可怕的血泊中。总之这是一个悲惨的场面,军队一旦崩溃便很难挽救,“兵败如山倒”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金三角,几乎所有认识区农业的人都异口同声说,秦爷是个身先士卒的好长官,脾气温和,爱兵如子,体恤下级,从不打骂士兵。可这时,秦爷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挺机枪,哗啦推上子弹,凶恶地命令督战队:“开枪射击!……格杀勿论!”
至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因为这道命令不是针对敌人,而是向着自己战友,那些浴血奋战好容易逃脱敌人魔爪的败兵发出的。开火射击,将子弹无情地射进他们胸膛,将他们置于死地,至诚头次听说这个残酷细节时心情感到无比窒息,想象不出被自己人打死是怎样一种惨烈场面,但是理解求生是人的本能,没有人愿意死,士兵在战场上求生的愿望是正当的。
可是反过来说,谁对失败负责任呢?作为长官,谁也不愿意下令对自己士兵开枪,因为没有人想做千古罪人。至诚相信秦爷很清楚自己的风险,他一生的功劳也许抵不上一个千古骂名,他决不是不想让他的士兵活下来,而是一旦战败,大家都活不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逃兵和开枪都是被迫的,都是战场行为,都出于别无选择,因此至诚理解他的两难处境。
督战队朝人群猛烈扫射,当场打死打伤败兵无数。死者横尸遍野,伤者痛苦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无异于一场血腥屠杀。
大溃败的脚步奇迹般停下来,山崩被制止,士兵重新返回前线阵地。疯狂的向雇佣兵还击。将敌人再次打退到江对岸。此战下来,秦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拔出手枪欲自杀,幸好被至诚及时夺下。后来他下令所有死者一律给予忠烈抚恤,一视同仁。
有个上次的惨痛教训,自由团改变战术,以逸待劳,把队伍摆在江岸,沿江数十公里,无论大小渡口一律封锁,所有渡筏渡船全部凿沉,依托水深流急的大江与克钦兵隔江对峙。
白天晚上,枪声零零落落地响着,仿佛提醒人们这里正在打仗,但是战争被大江隔断,所以暂时没有激烈的面对面的厮杀和交锋。
土司家兵擅长丛林作战,森林是他们的家,横在他们面前的惟一障碍就是江水。一旦让他们渡江,就如同把豹子放出笼子,毒蜂引出蜂窝,那些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和像大网一样张开的柔软藤蔓都变成他们的藏身之处。
大江从青藏高原滚滚而下,汇纳百川,劈开山谷,由于金三角是高原地形,因此江到处峡谷壁立,暗礁密布,惊涛拍岸,吼声如雷。人畜渡河需在几处水流平缓的渡口,以大木筏运载,钢缆牵引,只能白天慢慢渡过。土司部落的指挥官调集民工砍伐大龙竹,扎制许多大竹筏,晚上就沿江燃起许多火堆宿营。
至诚举起望远镜,看见江对岸那些来自北方部落的山兵围着火堆吃饭喝酒,许多人弹起口弦琴,拍打象脚鼓,跳起民族刀舞,好像欢度一年一度的“摩瑙纵歌”节一样。
秦爷向炮兵发出命令,树丛中很快就有迫击炮转动的轻快声音传来。在夜间,火堆是最明显的炮击目标,家兵人个个都是好猎手,但是他们未必是好军人,因为他们从未受过军事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