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俗世界里,上帝在冥冥之中操纵,人与上帝之间隔着万里天国之墙,因此人必须自己进行直接的经济选择,而不能仅靠本能生活,人类需要雨水并要辛苦劳作,人离开父亲的房宅,因此“天”对人类有了重要意义。这是一则意味深长的神话,人正是吃了智慧之果,眼睛就明亮了,理性开始苏醒,从而获得了类似上帝的能力,被逐出了伊甸园。人类只有充分运用自己的理性,听从上帝的旨意,才能正确地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进行经济选择,重返伊甸园,得到从稀缺到富足的生活。
二、奥林匹斯山下的生计问题
当希伯来的预言家们忧心忡忡地诉说人类的命运时,给欧洲历史留下深刻印记的另一种文明也悄然兴起。这就是古希腊的雅典城邦文化。多少个世纪以来,西方的思想家们对地中海岸边这个城邦国家总是怀有感恩戴德的心情。诚如黑格尔所说,一谈起希腊,西方人总有一种精神家园之感。
雅典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这里没有广大的平原和浩浩的大江,只有纵横的山岭、交错的河流、狭窄的谷地,自然条件限制了雅典的农业,使它不得不向海外扩张。黑格尔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了海对希腊城邦的意义:
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的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是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壤上,把他全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但是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为的有限的圈子。航海的人都想获利,然而他们所用的手段却是缘木求鱼,因为他们是冒了生命财产的危险来求利的。因此,他们所用的手段和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恰好相反。这一层关系使他们的营利、他们的职业,有超过营利和职业而成了勇敢的、高尚的事情。从事贸易必须要有勇气,智慧必须和勇敢结合在一起。因为勇敢的人们到了海上,就不得不应付那奸诈的、最不可靠的、最诡谲的元素,所以他们同时必须具有权谋——机警……人类仅仅靠着一叶扁舟,来对付这种欺诈和暴力;他所依靠的完全是他的勇敢和沉着;他便是这样从一片巩固的陆地上,移到一片不稳的海面上,随身带着他那人造的地盘,船——这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而巧妙的动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这一种工具的发明,是人类胆力和理智最大的光荣。
早在公元前2000年,希腊的克里特岛上就产生了光辉而强盛的迈锡尼文明,然而它没有得到长期维持。岛上资源的大量消耗,与埃及的商业交往逐渐缩减,加之蛮族的入侵,先是亚该亚人,后是多利安人,迈锡尼文明终于在公元前1000年前后被送进历史的博物馆,并且一直被埋在地层深处。它的故事记载在著名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伊利亚特》中,但人们普遍认为这不过是那位盲诗人的浪漫想象。直到1870年,一个歇业的德国商人海因里希·谢里曼为了一个儿时的梦想,在考古史上最辉煌的发掘中发现了迈锡尼的宫殿,神话变成了历史。
在迈锡尼文明衰亡之后,希腊文明的起步并不是值得夸耀的。在大约公元前1000年,几支操希腊方言的人群生活在爱琴海周围。在他们中间,主要有生活在希腊本土的多利安人,居住在爱琴海许多岛屿上以及小亚细亚西部沿海的爱奥利亚人。他们起初聚集在规模很小与外界隔离的公社内。然而,随着日益增长的防卫需要,有些公社在高地上建立起卫城或城堡,人们将这些公社称之为“波里斯”(poleis),即城市国家或城邦。
最早的公社是贫困的,没有文字,公社之间彼此隔绝,而且也与世界其他地区隔绝。直到公元前8世纪中期,即荷马史诗大致定型的时期,随着公社开始繁荣和发展并向城邦转化。而城邦的出现结束了这块土地上神权国王的统治,一种“自由民的共同体”出现了,公共空间和公民社会成为一种新的文化,法律的权威日益取代巫术的影响。
人口增长促使当时的希腊人向外殖民,殖民地东达黑海,西至西西里。城邦终于开始了较广泛的贸易并和埃及以及近东的民族发生了交往。这些古老的邻居丰富而精湛的文化,令希腊人肃然起敬,为之惊叹不已。于是,他们开始努力学习如何制造青铜工具,制造船舶,建筑豪华的寺庙,雕刻精美的形象,演奏乐器,书写法典和文书,组织强有力的政府。
希腊人是幸运的,因为有很多东西可以供希腊人选择。举例来说,有多种不同的文字,如巴比伦的楔形文、埃及的象形文以及闪米特人的表音字母。希腊人聪明而幸运地选择了字母,拿最简便的方法来表现自己音调优美的语言。几乎在所有技艺上,希腊人抉择之高明、适应之良好,使他们很快超过了老师。
在不到几万平方公里的希腊半岛上,有150个左右城邦国家。这些城邦国家都极力保持独立,在发展过程中各个城邦都显示出自己的特征:科林斯,是一个富有和奢华的贸易中心;斯巴达,以其军事力量名扬地中海;雅典,鼓励个人的成就,吸引有才能的外邦人,最优秀的诗歌、戏剧和艺术在这里被创造出来;阿哥斯,则产生了好几代杰出的青铜工匠。正是这种多样性,才使整个希腊半岛生机勃勃。
希腊人在面临外族巨大威胁时,也实行联合,以对付共同的敌人。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波战争中,希腊各城邦联合起来共同反对波斯的侵略。雅典人虽然自己的城市遭到劫掠,但他们登上战船在萨拉米海战中奋勇杀敌,斯巴达人则在希腊陆地上的最后一战——布拉底战役中打垮了波斯军队。
在希波战争以前,雅典已是一个重要的城邦,商业兴隆、文化发达。但它只是在希波战争后才达到繁荣的顶峰。公元前479年—公元前437年,是雅典的艺术、文化、政治的黄金时期。但是在公元前404年—公元前43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及其帝国被斯巴达及其同盟打败,雅典的自由和荣光就此毁灭,这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时,这又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斯巴达人摧毁了雅典城壮丽的城墙,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雅典消亡了,但是作为一个精神实体的雅典却从崩塌的城垣走出来,迈向更加广阔的空间。
在有关诸神形成的神话中,希腊经历了它的幼年时代。荷马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赫西俄德的《神谱》提供了这些神话的基本资料。这里的“神话”不具备与理性对立的性质,它是随意交往中的“叙述”和偶然见面中“闲谈”,但它反映了远古希腊人最早的观念。黑格尔指出:
希腊神们的内容是从人的精神和人的生活中取来的,所以是人类心胸所特有的东西,人对这种内容感到自由而亲切的契合,他所创造的就是表现他自己最美的产品。
古希腊人的神明经历了自然神明、奥林匹亚神明、英雄神话三个大的阶段。在第一阶段,在盲目的、无限的、没有边界的“卡奥斯”深处产生了清晰、稳固的大地“盖亚”,接着在宇宙的冲动老爱神“埃罗斯”的作用下,大地生育布满星星的天空“乌拉诺斯”和海浪“蓬托斯”。“盖亚”属于阴性,“乌拉诺斯”和“蓬托斯”属于阳性,世界在对立面的统一中形成。
在经历了儿子克罗诺斯阉割父亲乌拉诺斯,儿子宙斯战胜父亲克罗诺斯之后,希腊神话进入第二阶段即奥林匹亚阶段。在这个阶段,宙斯作为至上神,按照自己的意志管理着整个宇宙及其人间,奥林匹亚神话世界本身带有城邦社会的种种特征:这个世界是由力量、座次、权利、等级构成,其空间特征不具有几何学的性质,而具备职能和地位的结构;这个世界的秩序不是以必然的方式运作的,而是以戏剧化的方式通过一个原动力者的战斗建立的;这个世界的领袖宙斯高居于众神之上,是世界的主宰。这种多神论体系中的至上神观念,反映了古希腊从氏族社会向王权社会的过渡。“王权的确立和秩序的建立是同一出神界悲剧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是同一场斗争的赌注,是同一次胜利的果实。这个总体特征表明,神话故事从属于王国仪式,它最初是王国仪式的一部分,为王国仪式口头伴奏。”17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这里也许是“第一推动者及最终原因”的观念,重视力量和秩序的观念的最初表现形式。
希腊人相信,人的任何一个行业,人的任何一次行动,都与神的庇佑相神,也是生育之神;赫尔墨斯是信使之神,又是交通之神;阿波罗是太阳之神,战争之神,又是医药音乐之神;雅典娜是智慧之神,城邦守护神,又是和平之神;阿佛洛狄忒是爱神,又是美神;阿尔忒弥斯是月神,又是贞洁之神;刻瑞斯是死亡与灾害之神;缪斯是艺术之神;涅墨西斯是复仇之神;赫淮斯托斯是工匠与制造之神;狄奥尼索斯是酒神,又是农业之神、快乐之神。在希腊人看来,在世俗世界中每一种存关。众神关注着人世的方方面面。比如,宙斯是诸神之王,是所有人的保护神;赫斯提亚是灶火之神,又是家庭安宁之神;赫拉是婚姻之在物都有与之对应的神明,神明是事物的规划者和决定者。诸神的职能分工不可相互替代,诸神的法律构成世界的基本秩序,诸神和至上神的结合,构成了一个统一的诸种价值相对平衡的多样性世界。
黑格尔在其著作《美学》中指出上述两个阶段“旧神”与“新神”的区别,旧神主要是自然力量的化身,它能够满足人类直接的生存需要。而新神是“具有实体性的精神个体”,它“从自然里解脱出来,然后作为胜利者和胜利者的威力,自由地明朗舒畅地对待自然。”
从历史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个转变表现为由自然人改造为具有法治的情况,即具有所有制、法律、宪章制度和政治生活的社会人的前进过程。从神的永恒的观点来看,这就表现为通过具有精神个性的神们来战胜自然力量的过程。”
第三阶段是英雄神话,盲诗人荷马的两大史诗《奥德赛》和《伊利亚特》、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是其代表。在神话中,英雄们漂洋过海,打家劫舍。当时家畜是个人财富的主要表现形式,农产品、黄金、青铜次之。奴隶成为胜利者的战利品,由于男俘虏多在战场就被杀掉,女奴的数量大大多于男奴,奴隶主要从事家务劳作,纺织、汲水、洗濯、烹调。对英雄们来说,奴隶只是一种生产工具,而不能完全当作人。
在荷马时代,土地的公社所有制开始向私有制转变。史诗用神话描述了这个过程,海神波赛冬说:我们是兄弟三个,克洛诺斯之嗣,瑞亚所生,有宙斯和我,第三个是下界死人的主宰哈得斯。所有的东西都按三份方式而分,每个人各分配到自己的一份。当拈阉的时刻,我赢得了自己的一份灰色海,作为我的永远的住居,哈得斯得到了黑暗的阴间,而宙斯则取得乌云和闪电之间的广阔白天;但大地和高高的奥林匹斯山为我们大家所共有。从世俗的观念来讲,这说明土地发给各家耕种,但共同体掌握着统一的所有权。
荷马时代已经出现了初步的商品交换,但其基本形式是物物交换,家畜成为一般等价物。土地不是买卖的对象,因为它不仅属于耕作者,而且也属于共同体。其他产品如黄金、青铜、农产品可以进入市场。而市场本身也经历了一个从氏族的集会到货物交换地的过程。在市场上,1个美貌的女奴可以与20头牛交换,而1个丑陋的女奴最多值4头牛。
荷马史诗认为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成日吃喝玩乐,不劳而获,《奥德赛》对腓尼基国王阿吉诺和斯巴达王曼涅劳的这种生活方式大加赞美。而曼涅劳认为自己不能和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相比,神的财富永恒不灭,人的一生转瞬而逝。凡人和神的最大区别,就是凡人都必须辛勤劳动,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财富,才能获得生活资料,而天神们却是终日逍遥自在,不需为生活烦心。在《奥德赛》的每一章,都有对于吃喝的描述,生存问题成为人世间最大的问题,“现在,请允许我食用晚餐,尽管心里悲哀/可恨的肚子是人间最不顾廉耻的东西,/强令人们记取它的存在,/哪怕你心中苦恼,悲痛万分,像/我现实一样,心中忍受着痛苦,而它却固执地/催我吃喝,强迫我忘记/遭受的一切,命我填饱它的空间。”19 奥德赛向往故乡升起的飘渺炊烟,离开女神卡吕普索碧草连天、鲜花盛放的驻地,然而波赛冬的海啸,海妖们的歌声,以及水手们的妄为和人们之间的搏杀与欺骗,使英雄的回家之路异常艰难。
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古希伯来人的伊甸园主题,只是奥林匹斯山取代了伊甸园。希伯来人牢记上帝的律法,怀抱着重返伊甸园的愿望;希腊人却是在人神相隔中,靠着现世的努力,孤身一人与命运抗争,发挥自己的全部力量去争取胜利。从这个意义上说,希腊人的伊甸园不在天堂而在人间,不在神力而在人力,这与谨守诫命的希伯来人大相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