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3］。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4］，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5］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6］，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7］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
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
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8］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9］，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
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10］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瞷［11］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
鸟云：“诳我！”女乃自矢［12］。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行。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亦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注释】
［1］埒富：一样富有。
［2］禽妆：聘礼。
［3］恣其月旦：肆意评论。
［4］他适：去其他地方。
［5］冥：昏沉。
［6］馁：饥饿。
［7］休休：同“咻咻”，喘气声。
［8］早旦：黎明。
［9］掺手搴帘：掺手：纤手；搴帘：掀起帘子。
［10］篆：铭刻。
［11］瞷：看视。
［12］自矢：自己发誓。
小贴士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又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19岁应童子试而以县府道三考第一名震一时，但此后屡试不第，71岁援例补贡生。一生热衷科举而难如意，然其以闲中空谈解闷而作的《聊斋志异》却在身后成千古佳作。其一生荒唐辛酸，大例如此；故其作中苦痛向往，也大多因此。因而写出堪称中国古代最富有想象力的作品之一的《聊斋志异》。后人赞为“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
文本提示
本篇中的孙子楚，人笑痴傻，但却以其专意赤诚，得到了爱情。正如蒲松龄最后所说，性痴的人反而志意专凝，容易有所成。聪明太过，事事计较反而为浮面所惑，才是真傻。
最富想象力的爱：《牡丹亭·惊梦》
汤显祖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1］，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2］，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3］。（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4］，艳晶晶花簪八宝填［5］，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6］。恰三春好处无人见［7］。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8］，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踏草怕泥新绣袜［9］，异花疼煞小金铃［10］。”（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11］，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12］！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13］，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14］！
（贴）是花都放了［15］，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16］，荼外烟丝醉软［17］。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18］！（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19］（旦）提他怎的！（行介）［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20］，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注释】
［1］晴丝：游丝、飞丝，也即后文所说的烟丝，虫类所吐的丝缕，常在空中飘游。在春天晴朗的日子最易看见。
［2］没揣：不意，蓦然。菱花，镜子。古时用铜镜，背面所铸花纹一般为菱花，因此称菱花镜，或用菱花作镜子的代称。
［3］迤逗的彩云偏：迤逗的，引惹，挑逗；彩云，美丽的发型的代称。全句，想不到镜子（拟人化）偷偷地照见了她。害得（迤逗的）她羞答答地把发型也弄歪了。这几句写出一个少女的含情脉脉的微妙心理，她是连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子也有些不好意思的。迤逗，元曲中或作拖逗。
［4］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翠生生，极言彩色鲜艳。苏轼诗：“一朵妖红翠欲流。”用法正同。见《苏诗编注集成》卷十一《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老学庵笔记》卷八：“鲜翠，犹言鲜明也。”出落的，显出，衬托出。茜，茜红色。
［5］艳晶晶花簪八宝填：镶嵌着多种宝石的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