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新年，”她大声说，——“又到了新年！”她合拢弯曲苍老的双手，朝着漫无边际的森林和小山眺望，却完全没有把景色收入眼底，她迷失在了深沉的遐想里。“我已经变得那么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昏暗的小房子里显得异常寂静。外面的冠蓝鸦[1]轻快地掠过苹果树丛，发出吵闹的叫声，就像放学打打闹闹的男孩们。厨房沐浴在惨白的冬日阳光里。比起一月的第一天倒是更像十月下旬，这间朴素的小房间似乎也朝着太阳报以微笑。外面的大门朝着碧绿的庭院敞开着，一只胖乎乎的小狗躺在门阶上睡觉。戴利特夫人椅子后面巨大的碗柜隔开了她坐歇的角落。柜门和抽屉被漆上一层干净的铅色，把手和按扣附近已经磨出了木头的痕迹。地上平铺着编织纹路的地毯。前窗之间架子上的时钟仿佛刚刚洗心革面，正兴奋而又紧张地迎接新一年的到来。戴利特夫人一转头就能看到卧室，她蓬松的羽毛床上覆着简朴的深蓝色冬季盖被。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舒适，可又显得那般寂寞。她手边的灯架上搁着她所信奉宗教的报纸和一副眼镜，银色的镜架就像一只两脚朝天身不由己的甲虫，显得十分可笑。
“又是新的一年，”年迈的辛西娅·戴利特说道。光阴带走了她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没有人能对她送上一句新年祝福——她是这个老巢里仅剩的最后一人。“我已经那么老了，”这是她第二次重复这句话，等着她说的似乎就只有这句话。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长年陪伴她的时钟，但现在早上还没过去一半，没有什么需要她起身去做的事情。晨间时光和预订的午餐时间当中还隔着漫长的距离。她的腿脚不是十分灵便，通常余下的时光足以用来安排她迟缓的行动，但是在今天，她保持着周日时的坐姿，她并没有从脚凳上提起陈旧的草编浅口篮子。
“我好希望艾比·潘戴斯特今天下午会像往常一样来看我，” 她继续道。“我知道她今天上山不容易，可我想见见自己的亲人们。我应该在杰贝兹·霍伯送来面粉后托他传达我想她来的意愿。我想她来住个两到三天。”
一只小小的云雀停在外面的窗台上，上下侧首地朝里面张望，然后它不耐烦地啄起了窗玻璃。老人孩子般地朝它笑了起来，这就是有人作陪的感觉。那一刻是令人愉悦的，哪怕是从一只鸟儿的眼眸里看到了生命的色彩。鸟儿挥挥翅膀匆匆地飞走了。
“看样子它是个新面孔，”她说，“我应该扔点面包屑给它们的，让鸟儿久留变得越来越难了。”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穿过自家小果园的树林，顺着绵长的森林斜坡抵达底部的小村子。她能够望见费尔菲尔德山庄的两座白色尖顶，田野和牧场沿着山谷的前方展开，伟岸的群山穿过山谷一路向西。零星散布的房子看上去就像被孩子们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她熟悉它们夜晚的灯光，每一天她都注视着从房屋烟囱里升腾起的烟雾。遥远的北面耸立着更高的群山，上面早已覆盖了皑皑白雪。冬天已经近在眼前，但今天的风是如此和煦，白雪似乎只是装饰宏伟景色的一部分。
“寒冷的天气来得慢一点就好了，”戴利特心想，“大雪降临后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只小狗突然醒了，仿佛是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几声急切的呜咽之后它开始狂叫。它的主人和往常一样试图安抚它的糟糕情绪。“没有人来呀，小泰格，”她说，“你能乖一点吗？也许是哪个熊孩子在打枪。”但是小泰格继续吠着，不安份地踏动着小短腿，叫声传遍了方圆几十里。它期期艾艾地望着主人，然后转身又跑开了。她瞧见它表现出极大的兴致，飞快地朝栅栏奔去。
“我看是有人来了，否则它不会这么叫，一定是有谁到我们的巷子里来了。”戴利他夫人抚了抚围裙，以主人的身份顾虑地望了眼厨房，她们这儿无论是访客、牧师还是执事都不会在早晨来访。乡村的人们上午都很忙碌，没空去拜访别人。
不一会儿，林间小路里出现了两个身影——虽然是两名熟客，但戴利特夫人仍然感到非常惊讶，个子小小的一看就是艾比潘戴斯特， 另一个高个子的她很快认出那是汉德太太。她们的老友心里充满了感动。客人们一路走来，看到了她深色丝巾包裹下的苍白脸颊和稀疏白发。
“她在窗那边微笑呢！”汉德太太叫着，但等她们来到门口，她已经站在那儿迎接她们了。
“亲爱的们，你们怎么来了！”她笑得十分灿烂。“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那么期盼别人来作客。今天早上我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我甚至不敢断言你会来，艾比，不过真是太开心了。快进来坐。你们都累了吧。对吗，汉德太太？”
戴利特夫人热情地给客人带路。她瘦小的身躯带点驼背，她包着头巾的脑袋机敏而警觉，她的双眼折射出喜悦的光芒，但她身体的其他部分由于上了年纪而变得迟钝。她行动不便， 可怜的她似乎只剩斗篷和厚外套下面的一架子。她又坐回了椅子上，客人们走进卧室，脱下了遮阳帽，穿着黑色羊毛裙子回来了。孤零零的厨房最后如主人所愿充满了社交感。她们飞快地聊着气温的话题，聊着爬山途中有多么暖和，以及一年前又是多么冷之类的。那一日艾比被暴风雪困在家里没能来访。“阿姨，我从九月二十八号以后就一直没见过你，但我一直很想你，而且我也想多来看看你。”说罢，她充满关爱地望了坐在床边的人一眼，那张年迈的脸上布满了快乐。
“我也想见你，亲爱的，你一切可好？”辛西阿姨亲切地问道，“汉德太太，你今天的到来太出乎我意料了。”她又转头对这位更加特别的访客说道。“我们必须把一事当另一事来看。我是只喜欢住在高山上的农场，因为我是在那儿出生长大的。但那样就失去了与人为邻的机会，我要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忍受独处的寂寞时光。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我很快就老得无法一个人生活了。”她用期许又可爱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侄女，艾比则回之以微笑。
“我时常希望每天都能跑来看你，阿姨，”她说。“我也这么对汉德太太说。”
“是啊，多少人都渴望着有人陪伴啊，哪怕只要一点点就好！”辛西娅阿姨大声说道。“我今天孤零零的一个人，山那头有个射击比赛，平时早上来我家送牛奶的约翰尼·福斯请求今天免去他的任务。通常他上午就会到我这儿来，他也不常和大伙出去玩，所以我希望他能做点运动。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他是为我着想的好孩子。”
“说什么呢，阿姨，我祝你新年快乐！”艾比流露出不寻常的高昂兴致。“你在说什么呢，我们来就是祝福你新年快乐的，让我们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她吻了吻她阿姨，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汉德夫人也起身亲吻了戴利特夫人，这是多么深沉美妙的一刻啊。
“我总希望时间能停住，”女主人说，她俩分别坐下了，把薄木条的椅子又拖得近了一点。“你瞧，又到了新年时分，以前都是父亲在张罗，他说他喜欢打点好一切，让一年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仿佛能看见他像往常那样站在壁炉边，我们清晨从卧室一出来就能看到他，他尽其所能为我们准备一些微薄的礼物，礼物被他堆在壁炉架的角落，我们在他面前排成一排，母亲这时通常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早餐。有一年他给了我一本绿色封皮的《拉斐德将军的一生》，非常漂亮，我至今还留着，但是小孩子只会粗略地读一下，还有一年的礼物是一根非常好看的蓝色缎带，艾比，你母亲也有一根粉的。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真的是很好。今天早上我刚刚醒来时想起了这些往事，我忍不住像往常那样朝架子的角落望去。”
“没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值得回味的愉快童年更好的事了，”汉德夫人说。“有时我觉得孩子们过得太辛苦了，自从他们开始独当一面生活开始，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他们身上，为了要变得出人头地。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乐，一切都由父母在打理着。”
“他们说世道变了，”辛西阿姨说道，“但是一直生活在这里，我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的眼里只有我自己的生活。”
艾比·潘戴斯特没有加入讨论，但她坐在椅背笔直的椅子上，双手合十，一副乖孩子的样子。小狗跟随她进了屋，正趴在她脚边睡觉。阳光斜斜地射在她黑色连衣裙的前襟上，显出陈旧粗糙的质感，阿姨的眼神比较尖，看到了衣服上精心补过的痕迹。艾比本身像蜡一样光滑洁净，但看上去似乎有点被冻坏了。“我敢断言她这些年也是过得紧巴巴的，”辛西娅阿姨在心里同情地说道。“她看着越来越干瘦的样子。她不应该一直一个人住，她需要有人陪伴。”
此时，艾比又充满了兴致。“阿姨，”她愉快地说道，“我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要修修补补的尽管和我说。我知道你双手不是很灵活，可以说汉德夫人和我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待上一整天好好陪你的。”
“谢谢，你们真好，”老人说道，“我早就想做点针线活了，但又不想浪费这美好的假日。”她表现得很坚决，“我会另作安排的，”她说，“你们没有必要过年的时候跑到这儿来做针线活。我知道自己该缝补哪些，有眼睛和钩子就足够了。每次我都让约翰尼·罗斯花一点点时间帮我穿好很多根针线，这样就帮了我大忙。艾比，你为什么不去卧室把摇椅拿出来？汉德夫人可以坐。”
“我开窗让太阳照进来晒晒，”侄女说着走了过去。“房间里有点冷。”
“你们来之前不久我就想这么做了，”戴利特夫人看上去心情舒畅，在以前，要是这么自说自话去开窗她会生气。“为什么呢，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并付诸实施还是很好的！”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如果你在我家，”艾比红着脸说道。“辛西阿姨，虽然你不一定会觉得下山来我家过冬是最好的办法，我是说在天冷的那段时候，你可能会希望有更多人陪你玩，但在冬日的漫漫长夜里我是多么挂念你啊。”
房间里陷入了冷场，潘戴斯特又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她一开始都不敢看她阿姨。
不过沉默被打破了。一直凝视着窗外的辛西娅阿姨回过头来，越发显得苍白和年迈，她苦笑着。
“亲爱的，我会照你说的做。”这就是她的回答。“我最终还是输给了年龄，但我也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了八十五年。接下来就是三月份了，去年冬天暴风雨侵袭的那段日子我都夜不能寐。比起从前我已经不是那么能胜任一个人的生活了。”这时，她脸上呈现出一种新的光泽。“我知道你并不一定愿意在这里待到春天——如果让福斯他们每周日带你去聚会，再带你去科纳其他地方转转可好？”她恳切地说道。“不，艾比。我现在年纪大了，不想挪窝了。下山的话我会想家的。如果你能过来和我同住，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汉德夫人你也听见了吧。”
“噢，如果你觉得我足以亲近到进入你的世界，我会很高兴地过来，”艾比说道，尽管她自己的小屋子让她在心里斗争了一番。“好的，辛西阿姨。我会过来住的，我们会成为彼此最佳的陪伴对象。有时候我也会感到寂寞。”——
“这对你们俩而言都是最好的办法。”汉德夫人明鉴是非。这样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并没有伴随着太多的惊喜，只是随风化作了往事。
“我们快想想晚饭吃什么。”辛西娅阿姨开心地说道。“我本想好好准备的，但有新鲜的鸡蛋、猪肉和马铃薯这类素材，你们也可以一起帮忙。”这时，她们拿出了烤鸡和美味的肉馅饼，辛西阿姨愉快地收下了，一小时后，她们坐下来开始品尝新年大餐，戴利特夫人决定坐享其成。
天阳渐渐西沉，在客人们离开前，辛西娅阿姨把侄女叫道跟前，握住她的手。
“别让我等太久呀，艾比，”她说，“我每天都在盼你来，你要想想我一个老人被遗忘的感觉。”
艾比心地善良，总是喜欢关心照顾别人。她上了年纪的阿姨正向她流露出无助。
“下周六，或者上半周我会来。还有，谢谢你，阿姨。”艾比说。
汉德夫人起身，表示出极大赞同。“这样就对了嘛，”她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俩都会更快乐。艾比其实也很粗心大意的，需要有个人监督她。戴利特夫人，我觉得她会努力表现的，可是——谁又知道会怎样呢！”她们都笑了起来。随后，新年里来访的客人告辞后沿路下山。她们不止一次地回头朝窗边的辛西娅阿姨望去，她也目送她们离开视线。艾比·潘戴斯特内心充满激动的心情，她像孩子般的愉悦。
“我觉得我们就像打赢了滑铁卢之战，”汉德夫人说。“我着实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你们记得下次再邀请我上山玩啊。”
注释：
[1]北美产的一种蓝色鸟。（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