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春夏,我们还到平遥县的香乐村搞了一段“四清”复查。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工作却十分落后。香乐是著名歌唱家郭兰英的家乡,大队喇叭里经常播放郭兰英唱的歌曲。最有趣的是播放《小二黑结婚》中小芹唱到“清凌凌的水”时,许是唱片太老了,便一直“水”啊“水”啊“水”啊地唱个不停,引得人们发笑。
全省农村的“四清”,1965年全面展开。省文联的大部人员都下乡参加“四清”,马烽带一队人马到原平县的施家野村,西戎带一队人马到曲沃县的白店村。我随西戎来到白店村。这次省委赴曲沃的“四清”工作团分三个工作队:省委组织部队进驻南西庄村,省妇联队在郭马大队和在白店村的省文联队。队长西戎还兼工作团的副团长,副队长是程曼、王世荣、陈志铭。我是工作队的团支部书记,兼工作团的团委委员,后被提为工作队的副队长(被提为副队长的还有赵士元同志)。队员有文联的陈令霏、曾长青、郭奎兰和孙良等,另外还有曲沃县的几名干部以及从农村借调出来的几位同志。
白店是个大村子,共分九个生产小队。这儿属晋南平原,生活自然比离石强多了。这个村还有个独特现象,有十多位北京来的插队青年,个别同学还兼任了生产小队的政治队长。其中有个女同学叫李志农,是个瘸腿,也被插了队,却事事都要争先,做出一心要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样子。
白店大队的“四清”从1965年9月初开始,到1966年夏“文革”开始后结束。
“四清”的具体过程,不再详述了;对“四清”的评价,也不是我所能做的。两年多的农村工作经历,对主观上愿意到农村经受锻炼的我来说,应该说还是很有益处的。我虽然出身农村,但并没有农村工作的经历。两年多中,真正和群众做到了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农民群众的感情更加深厚、融洽了。自己出生在较富裕的晋南农村,在生活特别艰苦的晋西离石县,我十分愿意和农民一个锅中吃饭,体验农民群众的艰苦生活,一点也没有被动的感觉。如何和农民群众谈心做朋友,怎样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分到生产小队,独当一面开展工作,都使我受到了很好的锻炼和提高。记得在白店时,一个生产小队的工作打不开局面,包队的同志还邀我去帮助开展工作。在后东旺坪一年多的“四清”中,我每天都记日记,用群众的原话叙述事情,记录农村发生的有趣的事,对于农民的心理活动和语言习惯,有了更深的体会,对我后来的写作都起了潜移默化(不是立竿见影)的好作用。
在白店搞第二期“四清”中间,我于1966年3月26日经工作队党支部研究通过,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事后我得知,在“四清”工作队党支部发展党员,必须征求原工作单位党支部意见。《火花》编辑部党小组,省文联机关党支部,于1965年12月22日即通过了我加入党的决定,并以文字形式通知了工作队党支部,只是由于“四清”工作繁忙,到1966年3月才召开了党支部会议。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我是从1960年到省文联工作至1966年间唯一被吸收入党的人。
“文革”中的省文联
在白店搞“四清”的后期,1966年夏,“文革”已在全国展开。由于1962年8月中国作协在大连召开的“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会”,被打成提倡“写中间人物论”的“大连黑会”,参加会议的赵树理、西戎、李束为成为山西省最早点名为“推行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黑帮分子”。我们在白店时,即已听说省文联机关内贴了西戎的许多大字报,“四清”以来一直保持工作热情的西戎,尽管力图做出一如平常的样子,我已经看出西戎有满腹心事。回到机关,墙上,地上,铺天盖地贴满了革命群众的大字报。《火花》杂志也因故停刊。不久,省文联第一个群众组织——红色造反队(以下简称“红造”)成立了,以美协的同志为主,但头头是《火花》编辑部两名党员和美协的一名非党同志。后来出现了“东方红”和“风雷激”(两个名字一套人马)的群众组织,我为该组织的一名普通成员,但很快被红色造反队打成“保皇”组织消失了。以后又出现了革命造反队(以下简称“革造”)。我和赵士元等成了什么组织也没有参加的逍遥派。后经老干部聂云挺动员,参加了红色造反队。“红造”和“革造”是省文联贯彻始终的两个群众组织。
“文革”起初,省文联重点揭批的是赵树理、李束为、西戎和袁毓民四人,前三人是因参加所谓“大连黑会”被点了名。袁毓民原是《大公报》主编,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在省文联摘帽后写了许多杂文,被认为是“借古喻今”的大毒草。运动由文联党组成员马烽、苏光负责领导。1966年5月20日至7月10日,马烽、苏光到北京参加华北局扩大会议,机关的“文革”由郝汀暂时负责。马烽、苏光回机关后,召开了党组扩大会,8月23日正式选举产生了“文革”领导小组,马烽和苏光为正副组长,实际上还是以党组来领导运动的。
省文联最早召开的批斗所谓“文艺黑帮分子”的大会,是批斗李束为、西戎二人(赵树理因在晋城下乡,还未回省文联)。李、西二人被戴上了高高的纸帽子,脖子上挂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大牌子。我站在群众队伍中,对如此喊声震天的批斗会,甚是震惊:两位从边区走过来的革命作家,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将来要搞成什么样子,感到一片迷茫。
随着运动的深入,打击面越来越宽,所有的当权派都成了斗争对象。领导运动的马烽、苏光被说成阻碍运动的“马苏联盟”,和李束为、西戎、孙谦、王玉堂、赵树理、郝汀等一同成了黑帮,住进了“牛棚”。每天被监督劳动,打扫卫生,清理厕所,冬天烧锅炉,不断地被批斗,写交代材料……
后来,社会上的造反组织冲进文联,初期记得有山西大学的“红色爆破手”,多是中文系的学生,搞资产阶级文艺黑线批判,还比较文明;以后冲进文联的组织就多了起来,乱了起来。我们也搞不清叫什么组织,几多人马,他们夜出日伏,搞“打、砸、抢”,闹得人心惶惶。一天夜里,他们用脚踢我的房门,我一直不做声,他们以为无人走开了;敲我的同事赵士元的房门,赵为他们开了门,挨了一记耳光不说,还被抢走了不少的书籍。对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搜身,抄家,更是肆无忌惮。赵树理办公室的牛皮沙发被割去了许多块,据说是可以做凉鞋;书也被扔得满地。还抢走了赵树理、王玉堂二人的手表,赵树理苦笑着对王玉堂说,我那表是块烂表,不值钱,你可是块金表啊。马烽家的齐白石的画,出国访问时外国朋友赠送的礼品,也被抢劫一空。
1967年5月下旬到6月上旬,我和王孔文到成都和重庆外调。在成都大街上看到一种很有趣的现象:两派用大喇叭现场辩论,街上挤满了听众,显然是两种观点的人都有,听到自己一派的巧妙对答便一片喊好声,听到对方理屈词穷时便嘘声一片。这种场面在太原是未从看到过的。在四川音乐学院附近,第一次看见两派武斗,这里是一派的前线指挥部,只见一卡车一卡车手持铁棍、头戴安全帽的人不断被送到前方去,也有送伤员的车返回来。我们离开太原时,山西还没有武斗现象,6月初返回太原时,省城已经乱成一片。可以肯定地说,太原市的武斗是从5月下旬开始的。在重庆外调时,我俩还趁便参观了位于歌乐山的白公馆和渣滓洞。由于我之前看过《红岩》,对烈士们在狱中的顽强斗争有了更亲切的感受;看到展馆中敌人殴打、折磨烈士的凶器,真是令人发指!我们又到红岩村参观了原中共重庆办事处,看到了毛主席赴重庆谈判时的住处和周恩来、邓颖超小而窄仄的卧室;对面山坡上即是国民党的监视哨,深感当时斗争的复杂与严峻。
当时太原的两派群众组织分别是:红联站、兵团为一方;红总站、决死纵队为一方。太原城武斗绵延不断,大街上经常看到满载手持铁棍、头戴安全帽的武斗人员的卡车驶过。我因为总是避开武斗场面,印象深的有这么两件事:1967年7月12日,一派群众组织(记不清是哪派了)开进了省委大院,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打倒卫、王、王”口号喊声震天,查封了省委大楼,一个头头慷慨激昂地讲了通话,这就是后来被称为“7.12夺权”的斗争。另一件事是在五一广场迎接“芒果”的仪式,一派组织已站在了台下,另一派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迎泽街由西向东开过来;临近广场时,双方掷起了石块,挥舞起木棒。许是因迎接毛主席(还是江青?)赠给山西的芒果大会,算是没有真正打起来。那时候真是不能理解,一个大山药蛋似的芒果,怎能兴师动众数万人来庆祝,也不知道赠送芒果是什么意思。
不久,一支由铁×局工人组成的工宣队被派进驻省文联,搞斗、批、改。当时有一种很时髦的说法,说是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要掺进工人阶级的沙子。工宣队成员虽然都是些刚从农村出来不久的铁路工人,自然就成了可以领导运动的工人阶级了。他们一般都很忠诚老实,文化程度不高,不断组织机关群众斗争走资派的所谓“拼刺刀会”,读起文件来也很吃力,对文艺创作的一些术语弄不懂、说不来。这种形式的、机械地“掺沙子”做法,能取得什么样的“斗、批、改”成果,可想而知。不久也就不了了之。
回顾“文革”在省文联的过程,依现在的眼光审视省文联两派群众组织,很难说哪个是造反组织,哪个是保皇组织,不过是由于对当权派的看法不同,各有所攻,各有所保罢了:对所保者的问题尽量轻描淡写,对所攻者能上纲上线就上纲上线,这样,自然就不能正确对待当权者,表现出的不是党性而是派性了。但平心而论,省文联的两派群众组织,与社会上两大派组织相比,对立情绪远没有那么严重。这是因为:其一,两派组织初建时有过交锋,随着形势的恶化,社会上两大派组织陷入武斗,一些不同派别的人员冲进文联搞打砸抢,省文联两派组织较长时间处于停滞状态。这个时期社会上两大派各自搞的批斗赵树理、马烽等人的大会,不过是为了捞取所谓“革命”的本钱,均无省文联内部人员的参加;其二,省文联两派组织都没有与社会上两大派挂钩。两派人数都很稀少,社会上两大派也没有把省文联两派组织看在眼中,不屑和他们挂钩。两派交锋既少,更没有发生过武斗,对立情绪自然就很少。省文联的绝大多数群众,不过是被裹挟进运动中去的;自然,也有个别人“文革”前因受过领导批评,借机泄私愤、图报复,以致滋长了个人野心,但终因本身在创作上毫无建树,“文革”后黯然离开了文联。“文化大革命”是中华民族的一大灾难,对国家的社会主义事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给我们每个人留下了牢牢不可忘记的深刻教训。同志们有了这样的基本认识后,相互间的一些偏见和误会,“文革”中蛮当做一回事儿的问题,回过头来看,实在不值一提。就我个人的感觉,省文联原属两派的群众之间,并没有多大的隔阂。对省文联原领导层的人员,也还能理性对待。1971年我离开省城后,听说李束为患了癌症,我到太原去看望李束为先生,李热情地接待了我,还劝我写点中篇小说;记得谈话间,华而实夫妇也来看望李束为先生。听到陈志铭老伴李霞裳身患重病,我也到陈志铭家去看望。大家对“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事都能够正确理解,相互间的一些误会也都烟消云散,同志们相处如初。
赵树理在“文革”中
赵树理为能更好地深入生活,于1965年2月全家离开北京,迁往太原。当年3月,山西省委任命赵树理为晋城县县委副书记。“文革”开始时,赵树理于1966年7月17日与晋城县委其他常委一起,赴长治参加晋东南地委召开的会议,会上传达了华北局工作会议的精神,住在地委东招待所西六排。7月20日,出现了批判赵树理的长篇大字报。7月21日,又出了第二份大字报。《十里店》成为赵树理的主要罪状之一。赵树理说:“我是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了。”有熟人碰见赵,问赵住在哪里。赵幽默地说:“住在交代所(即晋东南地区招待所)。”
8月8日,《山西日报》头版报道“中共山西省委宣传部召开座谈会,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打倒周扬黑帮树立的‘标兵’赵树理”,在全省范围内开始了对赵的公开批判。
8月10日,晋城剧校的红卫兵揪斗赵树理,赵被戴上了高高的纸帽子,挂上了木牌子。红卫兵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赵树理!”赵树理说:“你们喊错一个字,我是干革命,不是反革命。”红卫兵又喊:“打倒反党分子赵树理!”赵又说:“你们又喊错了,我自己是共产党员,怎么还能反对自己的党呢?”红卫兵要他低头认罪,赵树理用劲把头一低,那顶尖尖的高帽子滚到了台下,会场引起一片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