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哲学
这篇漫谈类的文字其实应该是一篇命题作文。按编辑的嘱托,我最好能结合个人的早期阅读经历谈些研读哲学类书籍的体会——也许我写作上的某些特点容易使人产生错觉,好像我很早就在这方面下过什么工夫似的。其实不然。现在回想起来,我最初的阅读经历与西方小说有关而与哲学专著无涉。因为在我年龄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在一所大学里教授西欧文学了,她有不少这方面的藏书。因此,即使在绝大多数人无书可读的“文革”时期,我也有书可读。不过在我的记忆中,纯粹哲学类的书籍是找不到的。事关回忆,人的想象力总是很活跃,但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为好。
然而再细想,较早地接触到西方文学名著又确乎与我最终养成的对哲学类书籍的偏好有一种隐约的联系。因为与中国不同,西方对个体灵魂的关注、自我认识的渴望以及对人生的思考和洞察都有着悠久的哲学传统,这种价值观念不可能不反映到文学创作中来。举例而言,读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如对相关的哲学背景和价值观念一无所知,读起来就会感到很隔膜。从小的方面说,名著中的一些叙述段落和人物对话,也经常闪烁着哲思的光彩。如:“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像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得不到人家原谅。”(《高老头》)“鄙俗的性格和天真的性格有一共同点,两者都没有过渡阶段。”(《悲惨世界》)“凡是人,都是一部分依照自己的思想,一部分依照别人的思想来生活和行动的。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依照自己的思想生活,在多大程度上依照别人的思想生活,这就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一个主要区别。”(《复活》)上述引文都出自我早年的一个读书笔记本。这种寻章摘句的发现工作曾令我着迷,也刺激着人的思考,并进一步引发出认识自我、理解人性的兴趣。
文学有助于我们认识和理解生活、了解和洞察人性,而哲学则在人对外界信息的即刻反应中插入了一个制动因素,人与世界的距离由此拉开。随着科学的触角日益向宏观和微观的世界中延伸,哲学已从包罗万象的思辨中撤身,退居到形而上学的人生探索领地。“我是谁,从何而来,欲将何往?”已成为哲学的永恒主题。其实就致力于人的自我认识这一点而言,文学与哲学应该是殊途同归的。美国学者古斯塔夫·缪勒在其《文学的哲学》一书中,就曾这样解释他著作的书名和他成书的目的:“文学的哲学应该表明:支配和区分着种族、时代和文化,并使它们可以为人理解的价值观,是如何也指向它们的想象,并在文字艺术里得到体现。”可见将文学与哲学挂钩并非我个人的偏见。
我对哲学阅读真正发生兴趣,始自上大学期间。北大哲学系编译的《古希腊罗马哲学》曾令我爱不释手。我还读过不少存在主义的著作。印象中最艰涩难啃的应该是黑格尔的书,特别是他的《精神现象学》;因为我一度倾心于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后来,黑格尔式的烙印曾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我的文风。但对我人生观有较大影响的却是斯多噶派哲学;我认为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是我读到过的最引人入胜的哲学随感录之一。当然,这都是题外的话了。
2004年7月
烦恼与需要
人生无法避免烦恼,这是尽人皆知的。关键在于你的烦恼是什么层次上的烦恼。
马斯洛认为,人们的生活可以分成动机等级完全不同的层次。不幸处于低层次生活中或干脆以追求低层次生活的满足为目的的人,不是为谋生的低级需要而烦恼,就是停滞在这种需要被满足的水平上聊以度日。而爱、尊重以及自我实现等高级需要所带来的烦恼对这两类人而言要么无暇顾及,要么根本就不存在。但过高层次的生活,就意味着过一种“非必需的奢侈”的生活,因为“越是高级的需要,对于维持纯粹的生存也就越不迫切,其满足也就越能更长久地推迟;并且,这种需要也就越容易永远消失”。
由此看来,维持高层次的生活水平是不容易的,因为低级需要的满足更直接、更迫切,也更具有诱惑性。然而马斯洛也指出,“高级需要的满足能引起更合意的主观效果,即更深刻的幸福感、宁静感,以及内心生活的丰富感”;“生活在高级需要的水平上,意味着更大的生物效能,更长的寿命,更少的疾病,更好的睡眠、胃口等等”,更别提“高峰体验”还会时时光顾了。因此,“那些两种需要都满足过的人们通常认为高级需要比低级需要具有更大的价值。他们愿为高级需要的满足牺牲更多的东西,而且更容易忍受低级需要满足的丧失”。
当然,有幸能跃居高级需要满足阶段的人并非圣贤,他们也不免会为低级需要满足的欠缺而烦恼;但智者知道,高层次生活中面临的烦恼,与但求温饱或仅仅为追求提高物质享受的水平而甘愿身为物役、置身污浊的欲海之中泅游挣扎所蒙受的烦恼又何止天壤之别!
耶稣早就说过: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而有些人偏偏幻想单靠食物——特别是高水准的食物(广义的物质享受)——就能充实地生活。结果呢,虽然能满足口腹之欲,衣锦之需,却注定要一辈子身体疲于奔命、精神痛苦不堪,内心有无法排遣的空虚落寞。在智者看来,高级生活中的低级烦恼原本无需逃避,它完全可以在马斯洛有关人的需要图式中以驱向金字塔塔尖部分发展的进取方式求得合理的解决,而没必要非下到塔底、削掉塔尖、把人生的需要搞成一个丑陋平坦的梯形不可。也只有那些蠢到极点或天真到极点的人才会以为,人生的所有烦恼,通过在这种充分简化了的梯形内卖身为奴的奋斗——这种奋斗也可以简化为两项:赚钱和享受——就能彻底消除。
马斯洛说:“能够辨清自己的需要,即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是一个重要的心理成就。”自我实现的需要,是人这种有灵的存在物的最高层次的需要。它不是英文词语中的那种对“成功”(success)的需要,即致力于财富、地位、名声的获得以及成就某种社会公认可资评估的结果。它并非一个物化的概念,而是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概念。马斯洛通俗地解释为:“一位音乐家必须作曲,一位画家必须绘画,一位诗人必须写诗,否则他就无法安静。人们都需要尽其所能,这一需要就称为‘自我实现需要’。”即不得不干,否则就感到生命没有意义,并为此而苦恼不堪。正如《月亮和六便士》中,毛姆笔下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在谈到这种需要对他不容抗拒的支配力量时所说的那样:“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而“成功”与否倒是次要的。可见自我实现的本质特征是人的潜力和创造力的自如发挥。
今天,困守书斋的读书人中,有些人正是因为不肯舍弃高级需要的满足带来的享受才甘愿忍受低级需要的满足相对匮乏的那点儿烦恼的;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让他们在低层次的需要水平上屈尊俯就地辗转挣扎,以品尝生活的百无聊赖和不得其所的无尽烦恼来换取物质享受单方面的满足,那才会懊恼终身呢!
1997年5月
痛苦与遗忘
尼采说,只有人才保存着过去;布贝尔说,只有人才能指望将来。可见,人的痛苦有很大的成分源自于我们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忧虑。在这一点上,动物要比人强多了,它们没有自我意识,是自足而不自知的,总能沉溺于“当下现在”的一个个生命片段和瞬间,无论是享受生之欢愉还是蒙受死亡的威胁和痛苦。动物不具备过去和未来的意识,因而是幸福的,因为上帝没有赋予它们想象和思考的能力。查1979年版《现代汉语词典》对“智慧”一条的解释,意思是“辨析判断、发明创造的能力”。若离开了想象和思考的能力,当然就谈不上智慧了。
然而智慧与痛苦是密不可分的。在中国的传说中,仓颉造字被描绘成一个鬼哭狼嚎的过程。这是可以理解的。据《圣经》记载,人获得智慧的同时其实也就是与无尽的痛苦结了缘。从哲学的意义上说,痛苦是人类永远无法克服的一种生存状态,所以想要避免它是徒劳的。明智的选择是,有意识地让不涉及现在、又不积极介入未来的纯粹的过去退出意识领域来减少无谓的痛苦。而人具有“向前看”的否定意识,还能使暂时以“现在”的形式出现在人的视野中、却很快将沦为一去不复返之过去的人与事提前虚无化,置于已经“过去”的系列印象中之一环来对待——比如即将直面那种触及生离死别之痛的人生时刻。要知道,过去总是只对那些提出了关于自己的过去这个问题的人们存在着,而对于世界,客观上是没有任何过去的。世界无法回到过去,它只以当下现在的方式呈现着并不断地向未来转化。
永不满足而不断渴望新东西是人的本性,而想象和思考的能力又赋予人类一种关注未来的时间意识。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认为的,人要“‘规避’现在,筹划未来的自己,因此,现在就渐渐变成过去。不是现在为过去所产生,像柏格森主张的那样,而是相反,过去为现在所产生。反过来现在又产生于将来;归根结底,过去又以将来为条件。”可见未来对人之意义重大。因此,恩斯特·卡西尔才说:“我们更多地是生活在对未来的疑惑和恐惧、悬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们的当下经验之中。”
我们不可能躲避未来的召唤和降临,却可以尽量摆脱过去的烦扰。在人生的某些特殊阶段,死去的记忆无需唤醒,因为彻底的遗忘往往意味着生命历程中的一次再生。说白了,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是一场戏,戏有开头、高潮,也有它落幕的时候。即使是悲剧,也终会有完结之时。那么,就敬请轻松地卸装吧,下场戏总会再开幕的。
谁又能肯定那不会是一场风格明快、令人赏心悦目的喜剧?
1996年10月
享乐与快乐
生活需要享乐,因为享乐之需出自于我们生命本体的欲望。这种欲望与生俱来,唯有通过占有并尽情享用某物才能暂时消除。然而,单纯为填饱肚子进食还谈不上是享乐,唯有食不厌精、沉湎于色香味的感官享受之中才谈得上是享乐。同理,睡眠仅仅作为人恢复体能和精力的一种手段并非享乐,尤其是睡硬板床;但深陷在弹簧软床上惬意地体验着全身放松的慵懒则是享乐。由此可以得出两点结论:首先,享乐是超出人的基本需要的一种生物性的奢侈;其次,享乐的来源必须是肉体快感的满足。由此看来,《现代汉语词典》把“享乐”一词定义为“享受安乐”并注明该词“多用于贬义”是有道理的。乔治·桑塔耶纳在区分生理快感和审美快感时就曾说过,肉体快感一般被公认为是低级快感的原因,是因为那是“使我们注意到身体某部分的快感,而且最惹人注意的是出现快感的器官”。
享乐的欲望源自匮乏性的动机,而占有欲则是无底深渊,为此中国才有“欲壑难填”的古训。叔本华认为人生具有一种先天性的悲剧结构:欲望渴望满足,而欲望的满足又很快会导致内心的匮乏和产生出新的需要。周而复始,何时才是尽头?人生就这样在痛苦和空虚无聊之间被抛来抛去,在欲求和达到欲求之间消逝了。这种描述显然太过悲观。弗洛姆则把享乐带来的快感看做是“兴奋的顶峰、满足的顶峰”,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情绪和感受的低谷——沮丧和倦怠,就像饱食会使人欲睡、纵欲会使人困乏一样;因为人的内心并未发生任何变化。这种见解有大量的临床观察作依据,是可信的。鉴于享乐必须凭借外物,通常又是指达到顶点之后就戛然“终止”的体验高潮,因而是一个纯消费性的概念,所以人生不贪图享乐还是较为明智的选择。
快乐则不同,它不是由匮乏性的动机所驱动,而是伴随着创造性的活动产生的一种情感状态——这里的“创造性”主要是指内心活动过程充沛的生命特性,包括富有感染力的谈话、欣赏精美的艺术品等,并非一定要导致什么看得见、摸得着、公认可资评估的“结果”。与享乐的“消费性”及“终止性”相反,快乐是“生产性”和“拓展性”的概念。享乐有赖于“得到”,快乐却不吝啬“给予”。每个人的天性中都该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需要表现出来,关键是我们能否“向内看”去发现和正视这种需要。奥修曾用他那触及生命本体的神秘语言对我们说:“你不了解你具有那么多。你是一朵带着雨的云,带着雨的云不会担心它会下雨下在哪里。不管它下在石头上、下在花园里、下在海洋里,都没有关系。它只是想要卸下它自己的重担,而那个卸下重担是一个很大的舒解。”可见快乐无需依赖于外物而仰仗的是内心不竭的源泉。它不是像享乐那样,使人在感觉上登上一个巅峰,然后就是不可避免的跌落;而是有如登临一个高原,你霎时可以眺望到最开阔深邃的风景,存在的全部追魂夺魄的丰富性都在你面前振奋人心、波澜壮阔地展开。在马斯洛和弗洛姆的描述中,这种精神上的欢悦具有一种富足丰赡、漫衍四溢的性质。处在这种体验中的人感到正处于其自身的最佳状态,一种如箭在弦、跃跃欲试的最高竞技状态。个人潜能和创造力充分自由的发挥使体验者产生了自我更新、正在成长并不断发展着的强烈的自我确认感。然而,这“不是极度兴奋,不是瞬时即熄的火焰,而是生存本身所具有的持久的炽热”;不是匮乏和穷竭,而是饱满涌流;“是我们在通向实现自我这一目标的道路上所获得的体验”。获得这种体验的人会倍感轻松自如,因为他已最大限度地摆脱了过去与未来的干扰,具有最强的此时此地之感,犹如一条一泻千里直奔大海的河流……
生活又何须拒绝享乐,只要我们没忘记人生中尚有快乐这样一种值得追求的境界?
199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