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捧着信笺，仿佛欧阳娜就站在眼前，愣了许久，突然把信笺搁在桌边，揩一下潮湿的两眼，拿出纸笔伏案而写。
冬天的阳光是宝贵的，但欧阳娜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当她身着整齐的铁路制服，披着早晨灿烂的阳光，机械地迈着似乎千难万险也无法改变的中速步伐，走进像刚睡醒的大埠县火车站时，每天上班总提前十分钟，无论年龄、身材还是神情，无不酷似《红灯记》里的李玉和的老站长，像知道她上班来了，拿着一封信走出售票室右边自己的办公室，微笑着迎上走到候车室当中的欧阳娜。专心走路的欧阳娜猝然停步，瞪起两只大眼正要叫他，老站长已微笑着把手中的信递给她：“欧阳，这是邮递员老褚刚才送来的。”
欧阳娜一怔，道谢接了，只看一眼信封，被冻得冰凉的脸就“腾”地一热，再不细看，要绕过面前微笑瞅她的老站长进办公室去。老站长偏当她不知，好心提醒：“看寄信人的地址，好像是你插队那里来的。”欧阳娜颇显窘迫：“是我的一个老乡。”说罢，像再多站一会儿，就被老站长看出心中秘密，匆忙走了，老站长却在她背后微笑。
欧阳娜几乎是听着自己的心跳走进自己的政工办公室里的。虽然此时阳光灿烂，但因这间屋子是在售票室后的所有房子中间，所以光线依旧昏暗。欧阳娜重复一贯进屋后的第一个动作，伸手开了桌前的台灯，轻轻关了门，这才怀着怦怦心跳坐到桌前，两手颤抖着撕开信封，拿出散发亲热气息的信笺展开，文欣那滚烫的语言顿时呈现眼前：
小娜：
首先请允许我这么冒昧称呼你好吗？
读到你的第一封来信本是高兴的事情，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现实为难了你：不仅没让你上到大学，而且即使回家照顾病重的母亲和残疾的妹妹这个最起码的希望也成了泡影。究竟是什么给你如此沉重的打击，个中的复杂原因我们无法捋清，有的只能是默默咀嚼它带来的苦辣酸辛。
你说我知道我们如今天各一方的原因，老实说，我只知道你是那么高不可攀，其他我一无所知，倒是我听了你的苦难身世后，心中总是精心描绘与你共同照顾母亲和妹妹的意图，只是每当面对你时，这精心描绘的意图顿时又荡然无存。今天借此信大胆说出，不知你是否给我机会？
工地上的一切都好，只是因为新增了项目，工期可能要推迟到明年底。
不用你嘱咐，自你走后，我们共同下水游泳的水库岸边我经常去走走看看，只是那里没有了那时的美妙与繁荣，更没有你那动人的身影……小娜，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见你，真的好想与你共同承受生活的风雨，此生你可给我机会？盼复！
文欣于1976年冬夜
信笺暗暗挣脱欧阳娜白皙的两手，像一片肥大的枫叶，轻轻落在桌面，陷入深沉思考的欧阳娜顿时被惊醒，又习惯地两肘拄上桌子，双手捧头，好大一会儿，像又被惊醒，再拿起文欣的来信一口气读完，心中像奔突着一座火山，将文欣的信倏地搁到旁边，拿来信纸提笔就写：
“文欣：我深情地呼唤你！”脑海中沉浸的文琬突然与文欣并肩朝她走来，欧阳娜不由停笔，愣了一会儿，轻轻搁笔，抓起刚才写的信笺，三把两把撕得粉碎，揉作一团，心里说：“文欣，别怪我，再见！”“刷！”把纸团扔进桌下的纸篓里。
自给欧阳娜寄出信起，文欣就如他信中所写，天天盼望欧阳娜回信。因为他第一次向欧阳娜坦率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欧阳娜的回答对他至关重要，所以他暗下决心，只要欧阳娜一如既往，不嫌自己地位低下、家庭贫寒，自己就如信中所写，真心实意与她共同承受生活的风雨，凭自己的品德和能力，一定能让她的妈妈和妹妹过上幸福生活。可是，自己是不是异想天开？文欣不由冷冷告诫自己：“无论欧阳娜的家境多么艰难，毕竟是在大城市里，而且她又是共产党员、铁路职工，年轻漂亮，自己有什么条件与她相提并论？“不！”文欣又坚决反对自己：欧阳娜不是嫌贫爱富之人，虽然与她相处短暂，她也没有像文琬那样特别帮助自己，但她对自己的情感绝不亚于文琬，只是她会不会仍对自己和文琬的友情耿耿于怀？
文欣焦急地盼望欧阳娜回信，只盼得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欧阳娜的回信不见踪影，倒又盼来一个除夕。传统的节日，传统的庆祝方式，但因为是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一个除夕，所以内容添新：人们的笑容比以前灿烂，鞭炮比以前放的时间长，对联也表现出人们对打倒“四人帮”的喜悦，孩子们那童稚童趣的年歌也唱得比以前响亮，还有文欣母子过了自从秦家有了魏莲以来的第一个没有争吵打骂，和别人一样欢乐祥和的节日。
因为岁月比流水还快，所以我们无暇详细叙述上述的一切，只说眨眼一九七七年就像一个坚强而美好的天使，挣脱一九七六年的哭与笑、悲痛与快乐，春意盎然地来到人间。如果说过去的一九七六年最终给全国人民带来覆地翻天的胜利，那么一九七七年则给被压抑了整整十年的莘莘学子带来涕泪交加的欢乐——伴随仲夏的繁荣浓妆艳抹了山山水水，被废止了整整十年的高考自此恢复，不论年龄、民族、出身、学籍，都可以报名参加高考。为了给报考者提供支持，各地教育部门还雨后春笋般在当地各校办起了高考补习班，免费为考生提供复习资料、提供复习辅导。
啊！谁都无法用言语表述全国人民奔走相告的喜悦之情，无法用彩笔描绘莘莘学子相对饮泣的感人情景，只能一任那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面容、不同关系的父与子、兄与弟、姐与妹，甚至爷与孙携手走进高考补习班，直至庄严的考场。因汉伟既是董坡中学校长，又是公社抽调的专案组成员兼驻队干部，所以也是平原公社较早知道这一喜讯的。从公社开罢夏粮征购会回到贾红云家，也不顾满田满畈夏收正紧，把提包搁上堂屋的小方桌上，搬把椅子搁在桌前，稳稳坐了，再顾不得逢坐便抽烟的习惯，自提包里拿出纸笔，成竹在胸地提笔就写：
文琬：我终于有机会实现十年以来没实现的理想了，想必你也已知道：恢复高考了。我可以顺利通过考试，告别家乡，告别贫穷落后和地位低下，步入大学以告慰我的寒窗苦读，告慰我不甘而死的父亲，告慰我刻骨铭心的同学、“战友”费新生和马世英，告慰……“哟！”汉伟写得正紧，乍听门口一声轻呼，抬头一看，原来是贾红云正取着头上自己给她新买的草帽，风姿绰约跨进屋来，“恁忙的季节，你咋在屋里坐得住。”汉伟只好搁笔，不无神秘地问她：“你知道吧？国家恢复高考了。”“是吗？”贾红云喜出望外，却对他写的颇感兴趣，大步走去，“那你一定是在复习吧？”“不！”汉伟知道文琬给自己当助手期间，她就对自己和文琬的关系心存芥蒂，忙将未写完的信轻轻一折，“我是给文欣写信。”
贾红云何等精明，已从他那并不自然的动作中看出破绽，微笑着已到桌前，把草帽信手朝桌边一搁，伸手便拿汉伟折起的信：“给你弟弟写的什么呀？让我看看。”汉伟料不到她会如此较真，心里说“不好”，想要一把抓起信不让她看，又觉得那样做太过露骨，只好愣了也似，任贾红云轻易把信拿去。
贾红云匆匆看了汉伟未写完的信，艳若桃李的瓜子脸倏地一沉，莫名的愤怒像火山喷发般涌向汉伟：“这就是你写给你弟弟的信？这就是你写给你弟弟的信？早就知道你俩暗中做鬼做神，现在人家走了，你仍藕断丝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见她像魏莲一样，越说越难听，汉伟要厉声制止她，乍想到她毕竟不是魏莲跟自己的关系，只好恨恨闭了嘴，缓缓扭过头去，从胸前的白衬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啪！”打开火机点燃了，兀自冷冷抽着。见他做了错事非但不安慰自己，反倒如此冷漠，贾红云心中的愤怒和委屈真如火上加油，止不住哭着质问：“听你说得好听，将来离了婚娶我，天晓得你离了婚会娶哪个！”
贾红云像魏莲一样泼辣，汉伟始料未及，想到时下正值大忙季节，人们走动频繁，倘她的大嗓门被人听见，那可是小刀哄孩子——不是玩的。忙把刚点燃的香烟朝地上狠狠一掷，倏地站起，一把拽住贾红云不断抖动那该死的信笺的右臂：“红云，红云，别嚷，小心外面听见。”岂料他越这样，贾红云越感到委屈，右臂挣脱他的两手，“哗——”一把将那信纸撕作两半，“呼啦呼啦”哭着撕着：“我叫你写！我叫你写！”汉伟哪还敢犹豫，一把把她抱住：“红云，别闹了，别闹了，你听我说好吧？”贾红云不依不饶，一把将拽碎的信纸扔了，碎纸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贾红云拼命要挣脱汉伟：“我不听，我不听，你说什么我也不听。”
汉伟很是气愤，索性丢开了她：“你再这样闹，那我只好走了。”贾红云一怔，当即停了哭闹，心想：“是呀！这样闹不出什么，倒不如逼他一下。”要知道贾红云可是刚提拔的年轻支书，所以以与刚才有着天壤之别的冷静叫汉伟：“想走你就走，我绝不留你。”见事态有了转机，汉伟很是无奈地说她：“你不容我说话吗……”贾红云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的话：“我不听你的甜言蜜语，我只问你：你还跟那眼镜联系吧？”汉伟暗松一口气，诚恳地给她解释：“其实我和文琬真的只是工作关系，只是听说国家恢复高考，止不住高兴才给她写信，你不是看见，那上面就只写的这吗？”
贾红云这才感受到汉伟那壮志将酬的激动心情，想到他和文琬毕竟共事一场，释放一下压抑多年的激情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如他所说，那信上确实没写别的，便要原谅汉伟，乍又像看见面前的汉伟真的考上大学，风度翩翩步入大学之门，当即像矮了一大截，不无可怜地望他：“我再问你，如果你真的考上大学，不会把我甩了吧？”汉伟心里冷笑：“女人，幼稚的女人。”两眼却定定望她：“你说我会甩了你吗？”
汉伟反问贾红云，其实比直接回答更拽她的心。贾红云像从他那出奇冷静的目光中看出汉伟对她的怨艾、渴望与炽热，突然像一堵断墙倒向汉伟，紧紧搂住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嘤嘤而哭：“汉伟，我，对不起你。”汉伟慈母也似地轻轻拍她肩背：“好了，红云，别哭了，我真的爱你。”贾红云像幡然醒悟，真不哭了，倏地抬头，眼泪汪汪问他：“如果你考上大学，还会离婚，跟我结婚吗？”汉伟又反问她：“你说呢？”贾红云那青春骚动的心像被他紧紧拽住，又一把抱住他，趴在他肩头上嘤嘤而哭：“汉伟，我死也要跟着你。”汉伟又轻轻拍她的肩背，眼睛却冷冷望着门外。
与此同时，接到魏贵请人带的信回到家的文欣，浑身是汗地在门前小桃树下“啪”地停了自行车，正在莫香春床前服侍莫香春吃药的春萍一怔，对满面病容披衣而坐的莫香春说：“妈，文欣回来了。”莫香春有气无力地说：“没恁快吧？”春萍也不多说，把手中的药碗往那个似乎一辈子都跟定莫香春的床头破缸盖上一搁，倏地站起，就朝外走。刚到堂屋里，文欣正好风尘仆仆跨进门来，一见春萍便急急叫：“姐，你咋来了？”春萍当即站住，像受了千般委屈，脸一沉，嘴一撅：“我再不来，只怕老妈死在床上也没人晓得。”文欣知道她是在发隔壁没在家的魏莲的牢骚，忙给她道歉：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说完大步朝莫香春屋里去。
正大忙季节，见文欣回来，春萍嘱咐他让莫香春按时吃药了，便要回家，文欣颇不高兴：“你看都晌午了，咋能不吃饭就走？”春萍正要说话，莫香春也有气无力地叫她：“你就听文欣的，吃了晌午饭再走。”春萍还要犹豫，文欣一把拽住她：“姐，莫再说了，走，帮我做饭去。”
春萍只好随文欣来到厨房里，姐弟俩一个烧火，一个掌勺，一会儿饭菜尽都好了。文欣拍着身上的柴屑，站起来对春萍说：“姐，我出去挪桌子啊！”春萍还没答应，乍听一阵自行车响声自屋后“扑哒”朝门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