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莲、“师爷”幸灾乐祸说道文欣：“这回看我们家那个二鬼还会耍啥把戏？”魏莲把面前的算盘“哗啦”往前一推。李莲英似的“师爷”听了，抬手惬意摩挲发了一层青的光头，笑着问她：“咋样？我没说错吧？你还不相信。”不无得意的魏莲张嘴要打断他的话，乍见风风火火蹿进一个人来，两人一看，原来是“师爷”那垮台多年，好不容易靠魏莲才又当上“三管队长”的弟弟潘大炮。
潘大炮是来讨好魏莲，向她报告文欣回来的消息的，岂料刚要张嘴，乍隐约看见当年自己常与仇仁海相对而坐议事的墙角坐的有人，忙闭嘴拎着草帽，瞪着那人，边走边瞅，将到桌前终于看清，原来那人是他的“师爷”哥时，这才放心大胆扇起草帽，对魏莲忙不迭笑道：“会计，你们家那个二鬼这回可彻底回家当农民了？”
魏莲知道潘大炮在讨好自己，刚要接腔，墙角的“师爷”偏也要讨好她，抢着冷冷指教潘大炮：“你说你，说话就说话呗，咋呼个啥？这事全村大人孩子谁不晓得，还用你来说，真是一辈子改不了你那吊子气。”
那潘大炮原本就是个指教人的，虽说垮台这些年改了，但新任了“三管队长”却又让那指教人的脾气长了出来，尤其是现在当着魏莲的面，好失面子，心想：“哥哥咋的，要没点儿反响，那这个‘三管队长’今后还咋管事？”一想到这儿，潘大炮不由对“师爷”唾沫四溅：“我说你咋总是不晓得给人家面子，咋说我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又刚被任命为‘三管队长’，好歹也是个官儿呀……”
“这吊子说的还是话吗？”“师爷”越听越脸红，怕他再胡言乱语下去，更惹魏莲心里笑话，忙脱口打断，“你！”正说得起劲儿的潘大炮不由一愣，当即闭嘴，瞅着满脸怒气的“师爷”，有名能言善辩的“师爷”竟又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因为他知道：此时对这个吊劲儿正上的弟弟说啥都没用，无奈只好小声恨恨叫他：“你给我滚出去！”
当年秦耀先、老犟头和“文革”即将结束汉伟、老白鹤先后犁过的村后冲田里，二滚、铁锤正给刚收割了稻子的田地“揭板”，阳光猛烈，田土太硬，让以古老掌犁赶牛犁田方式犁田的二滚、铁锤竟像握着极笨重的笔在一张极毛糙的纸上书写极别扭的篆体字，他们虽是刚跟文欣见罢面回来，但却仍为文欣的回来颇感惋惜，惦着他回来后将来的命运。“前些日子，文欣要被招工被传得活灵活现，想不到还是回来了，他妈的，现在好些事就是难说。”二滚刚对铁锤说罢，乍见戴了“笼嘴”的大黄犍还要偷吃它面前的一丛新草，便手起鞭落，“啪”的一声，打得那大黄犍屁股蛋子一抖，丢下那野草，身子一弓，拽得那犁触电也似“呼呼”直跑。二滚不备，震得草帽遮了眼睛，忙用执鞭的手扶，岂料少了掌犁的力量，那既吓且怒的大黄犍拽得犁铧眼见要浮上土面，慌得个二滚哪顾扶歪歪扭扭的草帽，对大黄犍断喝一声：“少给老子吊蛋。”忙又双手掌犁。眼瞅着被犁铧一片片翻得匀称的黑黑泥土正要接过二滚的话，感慨他们这帮伙伴还就文欣是个在外面干大事儿的人，不料正热火朝天时，却也回到这“十八亩土地”的铁锤，乍听二滚突然断喝，忙闭嘴一看，二滚正手舞足蹈，扶帽掌犁，耍猴也似，不由笑他：“咋搞的，整不住了？”二滚刚好把大黄犍外镇住，便瞅着规矩了的大黄犍喘气骂道：“妈的，它干活儿不老实，想给老子吊蛋。”铁锤又笑他：“它咋搞都搞不过你。”二滚摇头：“妈的，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铁锤好不向往：“你说这地要是有拖拉机犁那该多好？”二滚觉得他天真：“你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吧！”铁锤突然问他：“那你说文欣以后不也要和咱们一样？”
二滚正要反问铁锤：“不是咋的？”却不知是嫌这话题太沉，他不想触及，还是被大黄犍折腾得累了，突然叫大黄犍：“吁——”大黄犍懂得这是叫停的口令，巴不得呢！当即站住，“呼呼”喘气。二滚把鞭杆靠上犁把，一把抓了头上草帽，回头叫将赶上来的铁锤：“算球了，歇会儿，累恁狠翻球！”
当这些平凡却不无微妙的故事顺理成章发生时，文欣正切实感受刚到家的孤寂与冷清：送走最后一拨前来看望的乡亲，等待他的是长期无人拾掇的门前杂乱生长的深深野草，填补野草留下的空白的，是刚离去的乡亲们信手扔下的烟蒂、糖果包装纸。它们像一首凄婉的乐曲，共同奏出文欣的悲哀。文欣再看不下去，赶紧含泪进到霉味扑鼻的屋里，闩上门，就着从瓦缝里挤进来的夕阳西下时的斑驳光线，看见他上清泉沟时拾掇的屋里的一切依然如故，只是上面早落满灰尘，好像在无声对他诉说它们曾久久遭遇的遗忘与孤寂。“啊！妈妈呢？妈妈怎么没管它们？”
文欣心里问了，久违的一切默默告诉他：“这里早已没了妈妈的影子。”伴着无声热泪，文欣心里直怨莫香春：“妈，您说您，为什么要丢下我，还有这个贫寒的家走呢？如果您不走，这些家具虽然破旧，但也不至于浑身是灰呀！如果您不走，我回来也不会没人过问，就算您有病，您也会亲切问声：‘文欣，你回来了？’即使躺在床上，您也会急切叫我：‘是文欣吗？快进来让妈看看。’可现在，您是既没影，也无声，我大老远回来，竟成了一个无人过问的孩子。”
文欣并不甘心，一双泪眼像慢镜头，在莫香春生前的睡屋里苦苦推进，像要搜出她的影子，或是有关她的任何痕迹。突然，莫香春生前床头那口据她曾对文欣说的，与秦耀先成亲时置下的虽是陈旧，但还算囫囵的木箱子，死死拽住文欣的目光。“谁说妈妈没了影子？”文欣心里强烈抗议，“不！她没死，她活得还好好的！”
抬步便到那木箱面前，忙乱打开，拿出莫香春咽气的那个风雪早晨，紧紧包裹的他从那大坛小罐里抓出的各种粮食的纸包，像打开关于莫香春的一个个难忘的记忆，两手颤抖，一一拆开，放在箱盖上。但见那纸包虽然都已发黄，并有不可抹去的褐色斑点，但它们紧紧包裹的大米、小麦、玉米、绿豆等粮食，仍像莫香春那苦难但却朴实的一生，熠熠闪光。
看着看着，文欣突然疯了也似，一一捧起纸包，贪婪嗅着，像亲吻莫香春那饱经风霜的脸，像感受纠缠了她一生的磨难：“妈！”文欣再也不能自已，痛哭失声。
像不忍再看文欣悲哀，夕阳默默拽走从门缝里挤进屋的最后一缕光线，隐进那遥远的西山脚下，屋里的一切，渐渐暗淡。文欣知道无论他怎么悲伤，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都将来临，他必须赶紧整理依旧紧紧蜷缩的行李，清扫凌乱发霉的屋子，否则，今晚他将无法栖身。于是拿出洗漱用具，还有纸、笔。每拣一件，他都仿佛切实感受一首还散发着油墨芬芳的清泉沟工程叙事诗的缠绵，那青春镂刻的日月，那汗水铸就的荣誉，仿佛尽在眼前。
最后，文欣从袋底抱出一摞在他看来比金子还要宝贵的清泉沟工程全部稿件的原稿，一不小心，上面的一只牛皮纸信封突然掉落地上，捡起一看，原来是临走时秦为民交给他的江举文写给他的信，他这才想起，自己一直还没看。“哼！这个曾经言之凿凿愿意帮助我的领导还会写些什么？”文欣不无鄙夷，撕了信封，拿出信，就着刚点的煤油灯看：
小秦：
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心情的沉重你应该知道——没能像那次你给我讲的小故事里两个游客的其中之一，保护好你这棵正亟须保护的小树：帮你成功留下。但请你相信，我也绝非另一个游客：让你无辜受到伤害。总之，这是极复杂的现实问题，复杂得我怎么也不能向你说清，当然也不能苛求你理解，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现在的心境的。
我不想赞扬你，只想平实地对你说，你是一个好青年，真的！磨难虽让你吃了太多的苦头，但又何尝没给你智慧与毅力？听我的话，坚强些，你的人生肯定会有令人难忘的故事。
你送给我的稿件我会永远珍藏，而且我永远是你最真挚的朋友，如果你相信这一表白，就请你原谅这次，在你认为最需要我时到地委找我。我太忙，只好请连绵的清泉山代我送你。
一个令你失望的朋友
不署日期
信读完，文欣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的感受，愣了半天，才信手将那信丢在摇摇欲坠的小饭桌上，望着它冉冉落下，突然一把抓起已瘪了的蔡永华扔给他的小布袋，因为他突然想起，从里面拿发给乡亲们的烟和糖时，隐约感觉里面还有东西，当时忙着应酬，没顾细看，现在看了江举文的信，才想起来。忙打开布袋，果见里面有一张层层紧叠的稿纸，赶紧拆开，蔡永华那不算漂亮，但却整洁的字呈现在眼前：
小秦：
当我给你写这第一封信时，我心中的感受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原因就是这次明明白白发生在我眼前的你招工失败的事实无情击碎了我对人生的美好梦想。一夜之间，我真的成熟了，我不得不像一个严格的放射师，用颇为谨慎的视线去透视现实。这怨不得我，只怨现实与我的（恐怕不只是我一个人吧）理想反差太大，在这桀骜不驯的现实面前，有的人力量竟是那么渺小。
虽然你我从未深入交流，但我了解你的身世与现实处境，我知道你的这次失败意味着什么。坦白说（没机会含蓄了），我同情你，却又无力帮你，只能借此机会小声告诉你：如果你能彻底摒弃我们朝夕相处时你所见到的那些幼稚与荒唐，如果你能视我像你文章那么真实可信，就请你允许我也与正常思维反差一次——让我爱你。这其实正是你的失败，他人成功所导致的。
如果你接受我的坦白，就请你珍藏这封信，家里安顿好后，到公社找我，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我只有为自己以前的幼稚与荒唐后悔一辈子。
我人虽然不能与你同行，但我的心却片刻没离开你，不信你看，现在你身边就有我的影子……一个愿与你共沐人生风雨的女性于一个复杂多味的日子蔡永华的信读完了，文欣却像被钉住了，好半天才突然站起，疯了也似大步过去，用力打开屋门，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吹散他心头沉重的阴霾，浑身顿时轻松下来。望了江对岸正涂上浓浓暮色的群山，转身大步回到桌前，一把抓起桌上江举文的信急急走进厨房，与蔡永华的信一并塞进那长期没了烟灰的灶膛里，擦了火柴点燃。望着瞬间化为灰烬的信纸，如释重负的他这才感受到饥渴袭来，“是啊！是该解决吃喝问题了。”
想到吃喝，文欣不由哑然失笑：“一无所有，谈何容易？”转身要想办法，乍听门口有人叫：“文欣——”“啊！是木根。”文欣喜出望外，赶紧答应着奔到门口，问像私塾老师一样站着的木根，“你咋来了？”木根却毫无表情地叫他：“走，上我家吃饭去。”文欣跟他从不客套：“好哇！我正愁今晚没饭吃呢！”哪还管屋里一团乱麻，把门一锁，便与已前面走了的木根朝屋后走。隔壁贴门而听的魏莲一脸鄙夷，咕叨着悻悻离门进屋：“要没个木根，看你今晚喝西北风去。”
文欣、木根家虽村头村尾相隔，有点距离，但他们年轻脚快，连接村两头的那条宽宽又长长的屋后大路很快便被走完，只把一摞文欣懊恼命途多舛，木根劝他心胸放宽的话留在路上。木根家似乎早准备要请文欣吃饭，灯光大亮，满桌酒菜，初来乍到，文欣却分明听见还有特殊“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