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水庄内
明镜门，掬月亭。
“公子，你交待的事已经办好了。”一灰衣人禀报。此人五十岁上下，瘦小精干，留两撇山羊胡，正是青城派掌门人郑潮声。
“嗯。”被称为公子的人淡淡的应了声，接着面无表情的问。“桃千树到了么？”
“到了，只是……”
“说。”男子皱皱眉。
“他要银子……”
“给他。”男子毫不犹豫。
“……和姑娘。李大勇的妹子，小喜。”
男子霍然转身。“告诉桃千树，并不是非他不可。”男子冷冷地说道。他双手负后，孤傲冷然，不是李明夏是谁？
“嘿嘿。”郑潮声咧嘴冷笑。“公子这样做不大明智吧，门主对桃大侠可是极为礼遇……”
李明夏冷冷扫他一眼。“郑掌门有何赐教？”
郑潮声“嘿”了一声。“赐教倒不敢，只是桃大侠有什么要求，顺着他的意也就是了……免得到时坏了事，有人倒归罪在公子身上。人多口杂啊！”
郑潮声生性高傲自负，在江湖上地位也颇高。如今在明镜门，因入门较晚，处处受压制。平日也就罢了，偏偏不知自何处冒出个李明夏来，门主一声令下，什么事都要听他的，难免心中憋闷。这李明夏乳臭未干，连他的一半年龄都不到，哪里有资格站在那里大呼小叫？心中不服，忍不住在口头上表现出来。
“郑掌门的意思是说，好好的一个良家女子，就随便给那‘桃大侠’糟蹋？”李明夏眸光益冷。
“嘿嘿，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嘛。”郑潮声挥手而笑。“还是——明夏老弟怜香惜玉，舍不得了？嗯哼，那个小喜确实有几分姿色，不比那个叫什么李阳春的差……怎么着，明夏老弟想坐享齐人之福？”
负在身后的双手握得死紧，指节泛着白。尤其听到那个名字从那么脏的嘴吐出来时，眼神冷厉得能杀人。
“郑掌门请自重！”
“嘿嘿，明夏老弟能做，老哥便不能说么？那个丫头识破了我的身份，坏了我们的计划，本来就死不足惜，明夏老弟却百般维护。怪不得，怪不得……老弟，地道的一夜可销魂快活？门主吩咐老哥布置的烛光宴还满意吧——”
“郑堂主。”一个温雅的声音赶在李明夏有所动作前，截住郑潮声愈加淫亵的话语。
“哦，原来是陆左殿主。”郑潮声对来人颇忌惮，语意中的嚣狂不自觉收敛几分。
“将门中的事务全权交给明夏公子，这是门主亲自下的圣令。怎么，郑堂主队门主的命令有异议？”
绵里藏针的问话让郑潮声升起戒备。“潮声不敢。”
“郑堂主，门主虽不大管事儿，却明察秋毫的很。你在执行任务时做过什么，他老人家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要是郑堂主老像这样不尽心尽力为门主做事，而是排挤同盟，诋毁公子的清誉……那天误了事，我看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郑潮声心神一凛。他确实在执行任务时，做了些中饱私囊的事。他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眼神一闪，他拱手陪笑。
“潮声知错了，还请陆左殿主多为潮声美言几句。”
那人温雅一笑。“郑堂主烧错香拜错佛了吧？明明公子才是门主最看重的贵客呢。”
言下之意就是——郑潮声一咬牙，对着李明夏长揖到地。“潮声老眼昏花，胡言乱语，适才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跟潮声计较。”
李明夏冷冷瞥他一眼，掉过头去。
“好了，公子宽宏大量，看在门主的面子上，想必不会跟你计较。这是‘小楼一夜听春雨’的第三式‘何处相思明月楼’，拿回去好好练，别让门主失望。”
郑潮声欣喜若狂地接住飞到面前的小册子。他入明镜门，就是为了“小楼一夜听春雨”，如今才练两式，已觉此功神妙无比。陆左殿主现下给他第三式，明知道他是打人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吃，可这枣却实在甜入了心脾。
“多谢门主，多谢陆左殿主！潮声一定为明镜门尽心尽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郑潮声激动得灰眉乱抖，扔下的誓言铿锵有力。
“行了，回去安排好人手，确保明日的计划万无一失。”
“是，属下告退。”
郑潮声走后，李明夏冷冷地盯着那人。
“陆西蝉，你用不着讨好我。”
是的，此人正是陆西蝉，明镜门之左殿主。李阳春曾在江湖客栈为他开脱，其中一条理由是：如果陆西蝉是“小楼一夜听春雨”，那么郑潮声为什么没死？当时众人的怀疑都指向了郑潮声。而李阳春没说出口的疑惑却是，如果陆西蝉真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那么他为什么不杀郑潮声？
答案就是，陆西蝉是明镜门的人，而且，李阳春猜测，是明镜门中地位极高之人……
叹了一口气，陆西蝉温雅说道：“在下不是讨好明夏兄，只是要救郑堂主一命罢了。”他再晚一点出现，擒鹤掌一出，明镜门就要损失一名堂主了。
李明夏冷哼一声，却不否认适才的杀人之心。
“在下不懂。”陆西蝉边摇头边叹气。“明夏兄明明十分维护李姑娘，然而明天的计划，却是陷李姑娘于死地……”
“你不必懂。”李明夏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
“的确不关我的事。”陆西蝉苦笑，目光悠远。“不过，有些路走得远了……回头就难了……”
这人本为名门之后，却为情而入明镜门……
李明夏定定地看着他。“你想回头么？”
陆西蝉一愣，随即讶然笑了。他本以为李明夏是个冷情之人，如今他的言下之意，却是要为自己指一条明路……他们并没有这样的交情的。李明夏，眼神极冷的李明夏，原来竟是个心热之人么？这样的李明夏，为什么一定要执行明日的计划？他到底想做什么？
“多谢明夏兄厚意，西蝉心领了。不过，在下还是奉劝明夏兄一句，莫要伤害了李姑娘，否则李姑娘出了事……”他一顿，忽而笑了。“喜欢一个人，不是希望她顺心如意么……”说完后，他向他略一点头，径自离开了。
李明夏低头，浓黑的眼睫遮住墨潭般的双眸。
“喜欢一个人，便希望她活得顺心如意。可是，如果那个人，并不想活下去呢……而且，她不可能出事的……”呢喃声轻得不可思议，他脸上的表情柔得不可思议。只是再也没有第二人听得到或看得到。墨色身影的周围，除了浮风，只剩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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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春确实没有出事，不光她没出事，连江湖客栈消失的那些客人也没事。正因如此，事情越发透露着诡异。
李阳春于第三日抵达白水庄。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村庄。此地靠近银矿，周围村庄的百姓来此做矿工，为了方便就在山下盖了房子，此后渐渐演变成一个“村落”。至于为何叫白水庄，那是由于曾经有一条河流经此处，河叫白水河。白水河上游土地肥沃，盛产水稻。而下游却土地贫瘠，多石少土。后来官员主持在白水河中段修了一道堤坝，将河水蓄积在上游，以供灌溉农田之用。下游的河道既然干涸，白水庄也就名不符实了。
当李阳春风尘仆仆赶到白水庄时，差点以为迷路走错了方向。眼前的一切分明是江湖客栈的再现，一样的吵闹，一样的嘈杂，一样的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除了房屋简陋了点儿，地方偏僻了点儿，饭菜不那么精致反而更下酒了点儿。
话说李阳春刚到时，一眼就看见了夹着一块红烧肉往嘴里塞的陶老三。
“你怎么才来？”陶老三挥挥手中的筷子，一副埋怨她来迟了的样子。
“啊……”李阳春极度茫然。
“你爱吃的菜都被抢光了。”陶老四温笑补道。
“哦……”还是茫然。很久以后，她稍稍回过点儿神来。“你们……都没事？”
“废话！”这回说话的是陶老大。“老二吃撑了肚子算有事吧？”
“啊……”只是吃撑肚子……
谈话至此，原本惴惴不安的她开始有些啼笑皆非了。后来经多人解说，李阳春才明白，这些人是自愿来此，并非受人胁迫。因为有人告诉他们，钱多多的寿筵改了地点。
“谁告诉你们的？”
“陆姑娘啊。”
原来是陆小凰……
李阳春默然。这话既然是陆小凰传的，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从地道里出来了，而她并不在这里。不光她不在，李晏秋和李浅秋都不在。事情愈发蹊跷，而李阳春开始等，等李明夏或明镜门的下一个动作。
众人吃饱喝足，她被陶家四兄弟拉去村头榕树下下棋。四人挨个儿上阵，嚷嚷着一雪前耻。闲来无事的众人也都去观棋。他们在江湖客栈住了一段时间了，彼此之间都挺熟悉。一时间，有静观的，有支招的，有相互取笑的，有互骂棋艺臭的，气氛倒颇融洽。
李阳春走了一步棋后，对手陶老大陷入苦思。她温和地笑笑，目光幽幽远远的投向西天的云霞。夕阳将落，满天挥洒着赤红橙黄的色彩。一只孤鸟，被夕阳勾勒出如焰的金边，用翅膀斜斜的划过这份绚烂。天上红霞，地上红云，交织成令人屏息的瑰丽画面。这种上天赐予的美好，任世间无限丹青妙手，也只能一片伤心望景兴叹——
等等！地上红云，那是什么玩意儿？
李阳春定睛看着村头不远处，不知何时，那里竟升腾出一堵高高的云墙！粉红色的云雾色如桃瓣，轻若云纱，却好像长在地上一般，风吹不散，稳定不移。而这堵云墙，竟将白水庄整整围了一圈，连一点缝隙都没有！
“那是什么？”李阳春喃喃问道。
正在思索棋路的陶老大闻言抬头，手中的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
“红纱帐！”他失声叫着。橘皮脸上竟是极端惊恐的神色。
“桃千树！”不二先生煞白着一张脸。
“红纱帐里桃千树，蚀骨销魂——鬼见哭！”颤抖的声音从众人齿缝里挤出。
李阳春轻轻“啊”了一声，盯着三丈高的“红纱帐”若有所思。这样的高度，再加上它的宽度，轻功再好的人恐怕也越不过去。不能从上面突破，那么……但是……
此时，见多识广的人早已满脸煞白，而那些出道较晚的年轻人犹在打听着“红纱帐”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们的疑惑很快就弄清楚了。白水庄里有一条大黄狗，是矿主养的以防矿工夜晚偷搬银矿石的烈性狼犬，本性极凶。当它看到村头那一大片漂亮的红云，心里一高兴，撒丫子就往里奔。只是，它跑了没几步，只沾了一点红云，就猝然倒地满地打滚，并发出极痛极哀的惨叫。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大黄狗沾到红云的地方开始腐蚀，随着惨叫声越来越微弱，它的形体越来越模糊。不一会儿，大黄狗的尸体整个儿化成了一摊粘乎乎的水，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所有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很久很久以后，陶老三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道：“他奶奶的……”
李阳春心念一动，一个字无意识地滑出：“水……”
不二先生随即明白，他一个闪身。“跟我来！”
众人都移到了白水庄的水房。因为此地离水源较远，水房里有十个大缸作蓄水之用，每天清晨由专人负责装满清水。此刻，十张木盖被掀开，十大缸满满的，泛着粼粼细波的清水展现在他们面前。
李阳春掏出银针，将一字排开的大缸挨个儿试毒。每试一个，众人的脸色便白一分，直到最后，他们的脸色已经是十分惨白。
“他奶奶的……”又有人恨恨地骂道。音调很奇怪，像怒又像哭。
“酒！还有酒！”有人激动地喊道。
心中升起一个希望，众人又移向酒窖。这里储备着百十坛酒，是矿工干完活后喝着痛快的，品质劣等。然而这时候酒好不好喝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喝。众人屏息着，等李阳春试毒，想知道结果又怕知道结果，衣袖都不自觉抖动起来。
“啊，没毒。”李阳春揉揉眉心，柔声宣布结果。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过轻松了没多久，忧虑又像浓雾阴云般聚拢。酒只有一百零七坛，跟人数差不多，而他们这群人，平时一高兴三坛五坛不成问题——这么丁点儿酒，够他们撑到几时？
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众人推举较有威信的不二先生分了那些酒。每人分到了一坛零一碗。然后他们就各自携着自己的酒回房间睡觉。当然是睡觉，这是最节省体力和水分的方式，也是逃避恐惧和绝望的妙招。
李阳春一直没睡。
她坐在村头的榕树下，望着那片红云发呆。红纱帐，是一种人为布下的瘴气。它很美，粉红的颜色如桃花花瓣，涌动的红雾若云纱飘拂。然而它遇风不散，遇火不损，遇土不掩，遇雨则消。偏偏头顶晴空万里，烈日炎炎，连一丝阴云都没有。它围着白水庄，像一道最让人绝望的红墙，将生机和希望阻在了外面。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李明夏……”李阳春喃喃自语。想到一些可能，她倦倦地笑了笑，音调柔柔的。“原来李明夏也是很笨的……”
“笨一点不好么？”清冷如冰的声音，稍稍带着一丝闷闷的鼻音。不用回头，李阳春知道那是谁。
李明夏，除了李明夏还能有谁？可是不能是李明夏啊！有人布好了局，结好了网，然后却自己钻进来的吗？他做什么要进来！进来找死么？！眼眶有一点热，于是李阳春闭上眼。
“你……为什么要进来？”
李明夏向前几步，坐在李阳春旁边，仰头看湛蓝无云的天。
“不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明镜门？”
“不为什么。”
“为什么没在酒里下毒？”
“不为什么。”
李阳春笑了笑。她早就知道他的，从不解释，不多说，不怕误解，除了沉默，他的回答只剩“不为什么”。
很多事他不会说，但是他会去做……
“啊，你不说是么，我倒可以替你说。”同样看向湛蓝的天空，她眯着眼睛，柔柔地开口。“七皇子自十四岁辅佐皇上处理政事，并不是他喜欢，而是必须有人做。李明夏帮助明镜门，并不是他所愿，而是如果他不做，就会是别人做，而别人，未必不会在酒中下毒……”酒里没有毒，若非故意，算无遗策的七皇子，怎么可能犯下这种疏忽？
沉默片刻，李明夏忽然开口。“你错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明镜门，不是为了江湖客栈的客人，而是——”为了你……
“啊……”
“而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幽深如潭的墨瞳锁住她，直直看入她的心底。李阳春心一惊，然后，她听到他一字一句沉缓的问她：
“活着很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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