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吹,冰化了。
薄薄的冰,冻结时发出脆脆的轻响,融化中却默默无声。小河行走着,有轻轻的脚步,小河流到蔡祥堡北湾村,又向南拐了个弯。
自小从甘肃秦安来蔡祥堡学作木工活的张老汉,今年92岁,眼不花、耳不背,烟锅不离手,算是蔡祥堡北湾村最老的老人。他回想起当年刚来蔡祥堡,见许多人没日没夜地往河湾北嘴高台上背土,再回想河道里回荡着的打夯的号子声,双目顿时充满了活力。
那是高连升老爷家在高台上整修自家的老堡子,一场大地震,把高家的老堡子毁了,高老爷开始在原来的基地上重新夯筑。
“齐心协力呢嘛,嗨吆,打起来吆呵,嗨吆,打扎实呢嘛,嗨吆……”号子声不紧不慢,不亢不奋,悠长而又铿锵。
那时,河水哗啦啦地流着,野鸭子扑棱棱飞来飞去,“绿树丛中,菜畦井然,阵阵菜香随风飘荡”。
当年,张老汉还是个毛孩子,他听说高连升的大后人(大儿子)高勤修去京城高等学府求学了,风华正茂的三后人高崇修主持着高家的家事。又听说高勤修从京城回省城兰州教书了,高崇修当上了海原县的参议。后来,又听说高勤修回家来了,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堡子里读书写字。再后来,就不用张老汉讲了,我手上有李成福老师专门记述高勤修的纪实文章《追寻大先生》。
精读李成福老师的《追寻大先生》,我不能不赞叹这是一篇文辞精美,纪录翔实的佳品。他以结实、准确的语言简述了“大先生”高勤修的一生,不仅揭示了当时复杂多变的时代,而且弘扬了一种无私无畏的精神。
我深读《追寻大先生》,不由觉得那个时代已经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古城,萌生的新时代也将是一座城,而“大先生”正是一位号子声中一步一使劲的夯筑者。
李成福老师是一位知识广博,视角独到的文学家,读完《追寻大先生》我要再写有关蔡祥堡北湾村高家堡的文章时,就顿感自己手抖笔拙了。为此,我去了趟李老师家,专门登门讨教。
走进李老师家,室内空气温馨、几明窗净。坐在李老师对面,茶杯里冒着袅袅的热气。李老师微笑着,李老师的老伴郭芳和女儿李敏也淡淡地微笑着。
我也微笑着。
我请李老师介绍一下他撰写《追寻大先生》的经验,好让我正在努力完成的《失守的城堡》这本书有个标本。他把茶杯往我跟前移了移说,文章贵在平静,贵在干净,纪实文章一定得遵循事实。在李老师说讲的过程中,茶叶在茶杯里活了过来,悄悄地展开了翅膀,没有翱翔,也没下沉。茶叶与茶叶在茶杯里不时碰一下,随即又保持着各自的矜持和沉静。茶水有了颜色,渐渐淡绿,又渐渐金黄。茶香跟着热气缓缓溢出茶杯,香味也仿佛生了双翅,充斥在整个屋子里。
我如饥似渴地听着,有滋有味地呷着醇香的清茶。在此期间,我还看见了卧室里的床上坐着两位促膝相谈的老太太。
两位老人口里已经没有几颗牙,头发花白,眼角布满了皱纹,耳朵似乎也听不大清外屋我们在说什么话。一张大床上,她俩膝挨着膝,手搭着手,耳语着什么。她们不时拍拍对方的手背,不时收回手掩着因微笑露出已豁了牙的口。我估计她们拍手的时候是聊到了共同知道的事,她们捂住嘴唇的时候,是说到了有趣处。仔细观察,她们的长相不像亲姊妹,再仔细观察,又觉得她们似乎已经这样面对面微笑着聊了几十年。估计她们变着法儿重复着已经说了无数遍的旧事、好事、好听的事。估计她们说到过高勤修,说到过高勤修怎么怎么在高家堡用功读书,怎么怎么考上大学去北京,怎么被四乡八里尊称为“大先生”。因为她俩当年都是小孩子,都是高家的远房亲戚,高家当年出了高勤修这么一个县长,她们不能不关注。她俩说着说着,也许就把话茬拉到高勤修那年从兰州回来,给地上铺张凉席,光着脚丫子站在凉席上写毛笔字的情景。
这些话拉起来总是有趣的,总是令人回味无穷的。她俩一个是李老师的母亲,叫汪士花,一个是李老师的岳母,叫陈维莲。她俩也是有关“大先生”的历史见证者、亲历者,也是李老师撰写《追寻大先生》一文的知情者。
她们也许正在回忆当年为“大先生”的太太——从北京跟着“大先生”来蔡祥堡高家堡过苦日子的贾书箴老师,“滴了几点稠油底子,炒了半碗洋芋丝”引得“贾老师竟吃惊地问现在还哪里来的清油”的旧事。这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多么感人,这些细微的情节被李老师写进了他的文章,读起来意味深长。
往事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可李老师却把一个京城包着金牙的富家女子爱上一个穷学子并追随一生的爱情,用“一点洋芋干菜之类,她视为珍馐”概括了出来。又把这种深厚情感用一句简短的耳语表达到了淋漓尽致。在“大先生”病重返乡,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夫人贾书箴克制住悲伤,凑到先生耳边,叫着先生的名字轻语道:“勉哉,前面就到海原地界了,咱回家,啊!”
读到这里,我掩卷沉思了。我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句耳语,究竟是一片沉静在水中的茶叶,还是一双翔驰的翅膀。其中满含着挚爱入骨的异香,又深藏着游子生离死别终将回归故土的怅惘。从此可知贾书箴女士不仅是“大先生”的知心爱人,也可体悟到李老师也是他们的知音。从此可以看出,无论是历史事实也好,李老师的笔墨也好,都是一尘莫染的。
这些一尘莫染的景况自然离不开依旧坐在床上促膝相谈的老人。她俩自然也会讲到甘肃民盟省委组织部长许青琪“密潜”高家堡子造访“大先生”的事情。她俩也许会微笑着用农家妇女的心底,猜想当年许青琪与“大先生”老友相见,畅叙几日所谈的内容。也会为“大先生”毅然告别高家堡在景泰、静宁连任两任县长,以官职作掩护,担负起神秘使命的事情。
这其中发生的事情她们知道很多,但也少不了有些李老师对文献资料的考究。这些发生在高家堡“大先生”身边的事情充满了人性的,追寻真理的传奇色彩,就像茶,可以解渴,可以舒脑,可以明目,可以益智……
我忽然记起一位苏联作家的话:“生活,当与所有人一起,并为所有人生活。”
当年,“大先生”作为一县之长却还要靠老家来接济生活,这就是他被民众称为“高青天”“高善人”的原因。他卸任离开静宁时,静宁县各界人士赠以他“清正廉明”的牌匾,足以说明他的清明。他能在国民党甘肃省主席郭寄峤巧立名目强行发行三百万银元建设公债时,积极参与组织、策划兰州各界人士的反对游行示威,且能在春寒料峭,强忍病痛行走在游行队伍前列,足以说明“大先生”的大无畏气质。
而现在许多贪吃贪睡贪玩贪官贪女人的人,所搭建的空中楼阁,将会渐次被他所贪的这些现代挖掘器械所毁灭。
别林斯基曾经教给我们一种看待事物的辩证方法,他要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个人与整体的关系,他认为:“人民之外的个人是一个幻影,而个人之外的人民同样也是一个幻影,两者互为条件。人民是土壤,它蕴含着所有文化的生命汁液;个人才是这一土壤上的花朵和果实。”
高家堡的“大先生”和李老师的《追寻大先生》无疑都是这样耐人寻味的花朵和果实。“大先生”走出了纸扉、走出了历史,站在日日行进的旭日下,对着苦难已去的中国淡淡地微笑着,像一瓣瓣在清水中疏开双臂的茶叶,从容、平静、安宁、专一、香气宜人。
到此,李老师一家人笑了,李老师的老伴为我的茶杯里添了热水。在我微笑的同时,我心里一直琢磨着一个问题,这家人为什么一直在微笑,相互微笑,独自微笑,而且笑得那样甜美、干净、自然。
仿佛笑容能打开一座城的城门,融化一条长河里的薄冰。
我不由联想起那座辉煌的高家堡,它正是被初春融化了冰的小河陪伴着,潺潺的河水流去时,在高家堡西边画了一个迷人的弧。
微笑本是一座城
微笑着,相当于
桃花绽放着,桃花开在颊上
有玉器之美
桃花开着,城门微微开启
自有灯光泼出来,冷冷的胡同
自有一家炉膛,还热着
微笑着,并不表明脚赤着
沿着藤蔓,你呀
果然,摸到了数以万计的果
心有明月,自来香
浑浊中,微笑
养生之道
微笑着,攻克一座城
微笑照亮一座城
微笑,驻守一颗坦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