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南的青山绿水相比，北方已经是一片苍凉了。七皇子骑在马上看着身边掠过的田野山村，神色有些凝重。突然，他停下马来，望着一望无际的泰州平原的残败景象叹了口气，“这几年田地荒芜的太严重了吧。再这么下去，只怕明年军粮都收集不上来了。”
文盲二徐徐策马跟了过来，顺着七皇子的眼神望去，“东海就是我们泰州还好一些，虽然是大旱之年，至少还能保住四、五成收成，据说南边很多地方今年已经绝收了。”
七皇子皱了皱眉头，“这么说来，那些私兵完全要靠我们供给了不成。”
文盲二点点头，“这几年下来，各地贵族囤积的粮草基本上消耗殆尽了，只怕开春我们不提供辎重的话……”
七皇子想了想，笑了，“到时候那就让他们去东海府城抢吃的去吧。”一催坐骑，“本座倒要看看，那些饿红了眼的私兵们到底有多能耐。”
文盲二一怔，看着七皇子的背影跟了上去。
一行人跟着七皇子在广袤的田野里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一个小村庄。看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杀气腾腾的人，顿时小小的村庄一阵混乱。
七皇子看着面前急急忙忙四处藏身的百姓们，不由得笑出声来，指着一个人的背影，“你……你别藏了，本座看到你了。”那人仍然努力地想把身子藏进矮矮的草垛里。
一个侍从也跟着哈哈笑着打马上前，手中长枪一挑，整个草垛都飞上了天，那个人也狼狈地摔在了地上。侍从长枪再一抖，枪尖在他身前的地上一顿，将那个百姓也挑了起来。七皇子冷哼一声，文盲二忙喝止了侍从。那个百姓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哭喊着“饶命！饶命！”
“你是当兵的吧。”文盲二止住了那人的哭喊，那人慌忙跪倒在地，“小民的领主在东海府城战死了，我们村子就我一个活了下来。我回来是给大伙报丧的。”这时候几个老人也颤抖着连滚带爬地过来跪在了地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王朝内部有很多贵族私定的规矩，收留逃兵者全村皆斩这样的规矩也是有的。
文盲二看了看七皇子，见七皇子面无表情的，于是挥挥手，“不用担心，你们面前的是东海御政殿下，今儿来就是来看看你们的生活。去把所有的人都喊来吧。”
几个老者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东海御政是什么官衔。那个逃兵好歹有些见识，忙磕头连声说道，“拜见七皇子殿下，拜见七皇子殿下……”几个老者听到皇子两个字也明白过来，面前这位主儿是王朝的大家伙。
几个人忙诚惶诚恐地召集村民赶快过来见礼，又咬着牙让几个人去把村里最好的东西都收集过来。
“凭什么要抓我家的鸡，那是给我男人补身子的。”慌乱中一个女子尖声叫道。
“你男人就剩下一口气了，吃多少鸡蛋也活不了多久了。”几声鸡叫伴随着几声女人的哭号，一个老者轻声安慰着，“不把这些爷伺候好了，我们村子就完了，到时别说鸡了，连你都得给抓走……”耳力甚好的七皇子不由得摇摇头，兵匪还真自古是一家。女子的男人也有气无力地劝着，和老人一起许诺说明年多养几只能下蛋的鸡，女子的哭泣声这才渐渐断断续续的了。
村民们终于从各自躲藏的地方出来集中到了一起，七皇子看着眼前的百姓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怎么才这么几个人？”
文盲二问几个老人，“你们村子只有这么百十个人吗。”
几个老者听着语气不善忙又跪了下去，村民们也慌慌张张地一起跪下了，“大人，我们村子几年前确实有好几百口呢，可是这几年下来，年轻力壮的出去打仗死得没剩下几个了，后来就连强壮一点的妇女都被征集去修建泰州城防了，这一去也没回来。现在就这么些人了。”
“你们的领主是哪个？”文盲二问道，一整天随着七皇子一阵闲逛，他也不清楚这是哪儿了。
“回大人，是卢老爷。”一个老者颤声答道。
文盲二看了看七皇子，想不到这个村子的领主居然是泰州卢家的，也就是跟七皇子在东海血战的卢惊一家的领地。
“卢家？”七皇子的眼神阴冷起来，众随从也渐渐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那个逃兵看着这架势似乎明白了什么，忙大喊道，“殿下饶命啊，这一带都是卢……卢……的领地，我们也没办法啊。”卢家本就是泰州的大贵族，几乎拥有泰州三分之一的土地。
七皇子冷笑了一声，“卢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卢……卢……”逃兵的声音越来越低。
“卢什么！”七皇子突然大喝一声，面前跪着的百姓们被这一喝都震翻在地，几个年幼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那逃兵倒也硬气，被七皇子一喝之下反而挺起了胸膛，“我家主人是卢隐箫，东海血旗军统领！”
边上过去一个侍从将他一脚踢翻在地，“小小叛贼也敢在殿下面前放肆！”随手拔出腰刀就要劈下。几个村民忙爬过去抱住了侍从的腿，哭号着“饶命！饶命！”侍从一瞪眼，手中的钢刀就要朝几人砍去。
“住手！”文盲二忙喝住他，“殿下一向明令禁止乱杀无辜！”
那侍从心有不甘，“他们可都是叛贼的家属，要知道他们在东海战场上杀了我们多少人啊！王朝有令，附逆贼者杀无赦！”
文盲二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七皇子。
七皇子轻轻摇摇头，又点点头，霎那间，刀光剑影，几声尖叫嘎然而止，百十百姓已经成了百十具尸体，当一个侍从的钢刀劈到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头上时，文盲二心中颤抖地闭上了眼睛，在他闭眼前的一刻，他看到七皇子也紧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
地上是还未凉透的尸体，整个村子已经燃烧起来，还有一些人在燃烧的屋子里哀嚎着往外爬，这些行动不便的人大概都是在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活着本是幸运的，可是这一刻，他们却活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们死在面前。又是血花飞溅，身首异处。
七皇子在放火之前已经纵马离开了，望着眼前的滚滚浓烟脸上却多了一份凝重。
“殿下，这一带应该都是卢家的领地，要不要……”一个侍从拎着还在滴血的刀问，眼中是狂热的神色。和血旗军交战这么久，很少有杀得这么痛快的时候。
文盲二厌恶地望着这个侍从，那妖艳的血滴估计是他故意没有擦拭用来炫耀的。
七皇子想了想摇摇头，“地还需要人去种的。”
看了看已经没有了生机的村落，沉吟了一下，回头命令文盲二，“传令泰州所有属地，彻底清查血旗王余孽，所有附逆之人的领地全部由王朝没收，领地百姓……主动脱离领主者免死！”
文盲二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殿下，领民必须服从领主命令是王朝的律法，而且除非子嗣断绝，王朝也没有没收领地的先例。王朝有令附逆者杀无赦那也只是指在战场上。”
“哼!本座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贵族也好百姓也罢，所有人都该好好想想了，到底是服从领主还是服从王朝！”七皇子不满地瞪了一眼文盲二。
“不过……”文盲二抿抿嘴唇，“殿下何必要挑这个头呢，此令一出可就等于与天下的贵族为敌了。”
“王朝之患就在于贵族豪强势力太大，血旗王之所以有今天之乱也是因为那些人动摇了王朝的根基。”七皇子望着已经快要燃成废墟的村庄冷冷地说，“在本座治下，所有人必须只服从王朝的旨意，违抗者杀无赦！”
文盲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既然殿下主意已定，那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把这个东海西部都清洗一遍吧。三年的苦练下来，我们已经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军队。”
七皇子闻言笑了笑，有些自得意满的说，“再给本座三年，本座一定收复东海。”
一份份东海御政令由无数快马传遍了东海所有王朝势力能控制的地方。
“战时，所有田赋税收由东海御政治下统一征收，领主地主不得私自收取，违令者斩。所有私兵一律交由东海御政麾下各指挥使调度，违抗军令者斩。反叛者所有领地一律没收，反叛者领地所属领民只要向东海御政缴纳赋税和提供兵役则视为王朝自由民。反叛军所占区域内，所有逃离的人口都将被视为王朝自由民，由东海御政统一发放土地。”
七皇子一令既出，立刻就在天下间搅起了滔天巨浪。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七皇子这一下子到底捅了多大的马蜂窝，这薄薄的一纸御政令，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推翻了王朝建朝以来对贵族土地、财产、人口私有制度的承认，完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对贵族世家宣战。
没有了税收权利的贵族，没有了私兵控制权的贵族，这还是贵族吗。没了这两样，贵族们就几乎失去了赖以高高在上生存的一切，或许连自己的庭院都无力保护，更不用说与王朝对抗了。
最让王朝的拥护者担心的是，如果对贵族豪强们的财力和武力进行这样赤裸裸的掠夺，会将这些掌握地方实力的贵族豪门完全推到王朝的对立面去。这些人如果与血旗王合流，只怕王朝的统治瞬间就会土崩瓦解了。这些贵族豪强们现在与血旗王作战，与其说为了王朝平叛，倒不如说是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保卫他们自己的金钱和既得利益。
而没收贵族的土地这还是王朝建朝以来第一次写到了书面上。王朝贵族的土地与其说是王朝建朝时皇帝大方赐予的，不如说是当初那些义军势力强大到可以与王朝分庭抗礼，又有血旗王余部在旁虎视眈眈，王朝也就不能不妥协，结果，王朝整整四分之三的土地都被大大小小的贵族瓜分了。所以贵族一直都信奉着以武力制约王朝，不遗余力地扩大自己的实力。
一直以来王朝与各地贵族都有着默契，那就是贵族土地不能由王朝收回，即便是王朝的叛逆，平叛之后那些土地也要分给有功的贵族。这一方面是贵族担心王朝为了收回土地以各种借口卸磨杀驴，而另一方面，整体势力不占优势的王朝也希望借此消耗贵族们的实力，让他们自相残杀。双方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表面上的稳定局面，一个畸形的政治体系自然就有着各式各样畸形的默契和俗成约定。
有心人会看出更可怕的其实是第三条，世俗约定不可迁徙的几乎是贵族私有财产般的领民，居然可以随意就将身份转变为王朝自由民，这一暂时还显示不出破坏力的改变则更会让贵族豪强对领地的控制渐渐成为了空谈，没了人口，土地也就不是土地了。
虽然这一条目前只是针对王朝叛逆者的，但是有了这一抢夺人力资源控制权的政令的存在，那么推行以后自然会逐渐推广辐射到其他的贵族领地中去。
可以成为自由民，可以最高才十税四、五而不是一年到头几乎所有的收成都要交给领主，这对普通的百姓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力。为了成为王朝的自由民，那些如同奴隶一般苦苦挣扎生存的领民们，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来都是可以想象的。
如果说以前那些贵族豪强的领民，因为王朝的人口政策而无处可逃的话，那么现在可以大摇大摆地跑到七皇子那里去领取土地了，毕竟为了截留税收，每个贵族豪强领地内的领民都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是登记在册的，也就是说，谁都可以说是自己从血旗王占领区逃出来的，反正他们的身份是无处查询的。
这一道御政令昭示着，王朝要从贵族豪强手中夺回分散的皇权了。东海也许只是一个开始。那么，所有对此感到愤怒痛恨的人最先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这到底是七皇子自己的肆意妄为还是在皇帝授意之下的一次明抢豪夺呢。
这天下，还将如何更乱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