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公元790年—816年),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人,以乐府诗著称。他的诗想象丰富,构思奇特,具有极度浪漫主义风格。诗中反映出对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的强烈不满,对劳苦人民的疾苦亦寄予关切。但也有一些作品流露出人生无常的阴郁情绪。李长吉和杜牧一起并称小李杜,以别于李白杜甫。他以27岁英年离世,常与王勃等为后人引作“天妒英才”之力例。长吉诗结有《昌谷集》。
原文
将进酒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①绣幕围香风②。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注译
①罗帏:一作罗屏。
②香风:一作春风。
赏析
李贺这首诗以精湛的艺术技巧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深切体验。其艺术特色主要可分以下三点来谈。
一、多用精美名物,辞采瑰丽,且有丰富的形象暗示性,诗歌形式富于绘画美。
此诗用大量篇幅烘托及时行乐情景,作者似乎不遗余力地搬出华艳词藻、精美名物。前五句写筵宴之华贵丰盛:杯是“琉璃鍾”,酒是“琥珀浓”、“真珠红”,厨中肴馔是“烹龙炮凤”,宴庭陈设为“罗帏绣幕”。其物象之华美,色泽之瑰丽,令人心醉,无以复加。它们分别属于形容(“琉璃鍾”形容杯之名贵)、夸张(“烹龙炮凤”是对厨肴珍异的夸张说法)、借喻(“琥珀浓”“真珠红”借喻酒色)等修辞手法,对渲染宴席上欢乐沉醉气氛效果极强。妙菜油爆的声音气息本难入诗,也被“玉脂泣”、“香风”等华艳词藻诗化了。运用这么多词藻,却又令人不觉堆砌、累赘,只觉五彩缤纷,兴会淋漓,奥妙何在?乃是因诗人怀着对人生的深深眷恋,诗中声、色、香、味无不出自“真的神往的心”(鲁迅),故词藻能为作者所使而不觉繁复了。
以下四个三字句写宴上歌舞音乐,在遣词造境上更加奇妙。吹笛就吹笛,偏作“吹龙笛”,形象地状出笛声之悠扬有如瑞龙长吟——乃非人世间的音乐;击鼓就击鼓,偏作“击鼍鼓”,盖鼍皮坚厚可蒙鼓,着一“鼍”字,则鼓声洪亮如闻。继而,将歌女唱歌写作“皓齿歌”,也许受到“谁为发皓齿”(曹植)句的启发,但效果大不同,曹诗“皓齿”只是“皓齿”,而此句“皓齿”借代佳人,又使人由形体美见歌声美,或者说将听觉美通转为视觉美。将舞女起舞写作“细腰舞”,“细腰”同样代美人,又能具体生动显示出舞姿的曲线美,一举两得。“皓齿”“细腰”各与歌唱、舞蹈特征相关,用来均有形象暗示功用,能化陈辞为新语。仅十二字,就将音乐歌舞之美妙写得尽态极妍。
“行乐须及春”(李白),如果说前面写的是行乐,下两句则意味“须及春”。铸词造境愈出愈奇:“桃花乱落如红雨”,这是用形象的语言说明“青春将暮”,生命没有给人们多少欢乐的日子,须要及时行乐。在桃花之落与雨落这两种很不相同的景象中达成联想,从而创出红雨乱落这样一种比任何写风雨送春之句更新奇、更为惊心动魄的境界,这是需要多么活跃的想象力和多么敏捷的表现力!想象与联想活跃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正是李贺形象思维的一个最大特色。他如“黑云压城城欲摧”、“银浦流云学水声”、“羲和敲日玻璃声”等等例子不胜枚举。真是“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
由于诗人称引精美名物,运用华艳词藻,同时又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使诗歌具有了色彩、线条等绘画形式美。
二、笔下形象在空间内作感性显现,一般不用叙写语言联络,不作理性说明,而自成完整意境。
诗中写宴席的诗句,也许使人想到前人名句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客中作》),“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杜甫《丽人行》),相互比较一下,能更好认识李贺的特点。它们虽然都在称引精美名物,但李贺“不屑作经人道过语”(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序》),他不用“琥珀光”形容“兰陵美酒”——如李白所作那样,而用“琥珀浓”取代“美酒”一辞,自有独到面目。更重要的区别还在于,名物与名物间,绝少“欲饮”、“盛来”、“厌饫久未下”等等叙写语言,只是在空间内把物象——感性呈现(即有作和理性说明)。然而,“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诸物象并不给人脱节的感觉,而自有“盛来”、“欲饮”、“厌饫”之意,即能形成一个宴乐的场面。
这手法与电影“蒙太奇”(镜头剪辑)语言相近。电影不能靠话语叙述,而是通过一些基本视象、具体画面、镜头的衔接来“造句谋篇”。虽纯是感性显现,而画面与画面间又有内在逻辑联系。如前举诗句,杯、酒、滴酒的槽床……相继出现,就给人酒宴进行着的意念。
省略叙写语言,不但大大增加形象的密度,同时也能启迪读者活跃的联想,使之能动地去填补、丰富那物象之间的空白。
三、结构奇突,有力表现了主题。
此诗前一部分是大段关于人间乐事的瑰丽夸大的描写,结尾二句猛作翻转,出现了死的意念和“坟上土”的惨淡形象。前后似不协调而正具有机联系。前段以人间乐事极力反衬死的可悲,后段以终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过来表露了生的无聊,这样,就十分生动而真实地将诗人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无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闷揭示出来了。总之,这个乐极生悲、龙身蛇尾式的奇突结构,有力表现了诗歌的主题。这又表现了李贺艺术构思上不落窠臼的特点。
绝妙佳句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原文
苦昼短
飞光①飞光,劝尔②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暖,来煎人寿③。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④。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⑤?
天东有若木⑥,下置衔烛龙⑦。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⑧?
谁是任公子⑨,云中骑白驴?
刘彻⑩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注译
①飞光:时光,指日、月、星光。
②劝尔:《世说新语·雅量》载:晋孝武帝司马耀时,天上出现长星(即慧星),司马耀有一次举杯对长星说:劝尔一杯酒,自古哪有万岁天子?
③煎人寿:消损人的寿命。
④食熊、食蛙:言富人食熊掌,穷人食蛙。
⑤神君、太一:都是汉武帝供奉的神灵(参《史记·封禅书》)。
⑥若木:古代神话传说中,东方日出之地有神木名扶桑,西方日落处有若木。屈原《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王逸注:“若木在昆仑西极,其华照下地。”
⑦烛龙:屈原《天问》:“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王逸注:“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浊而照之。”
⑧服黄金、吞白玉:《抱朴子·内篇·仙药》:“《玉经》曰: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
⑨任公子:传说中骑驴升天的仙人。
⑩刘彻:汉武帝,信神仙,求长生。死后葬处名茂陵。《汉武帝内传》:“王母云:刘彻好道,然神慢形秽,骨无津液,恐非仙才也。”
嬴政:秦始皇。《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輼凉车中,……会暑,上輼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赏析
这是一首议论性很强的歌行体诗。全诗分为三部分。
诗的前十句(至“太一安有”)是第一部分,慨叹时光流逝,生命短促。
其中前六句开门见山,感叹时光流逝,点明“苦昼短”之意。时间是无形的,也是无情的。但我们的诗人却把它人格化了,不仅有形,而且有情,“飞光飞光”,叫得何等亲切!呼为“飞光”,照应题目的“昼短”二字,以见时光流逝之快,也表现了诗人对“昼短”的感叹。这里,诗人把高天厚地等等情事都置之不论,只是拈出他感受最深的人寿短促一点来谈。“唯见”时光,虽然转瞬即逝,却是真实的,因为“月寒日暖”的温度变化,使诗人时时感到光阴的流逝,感到光阴的珍贵。时光呵,你停下来喝一杯酒吧!这就是诗人要向时光劝酒的原因。“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诗人酬君报国的壮志不能实现,深深感到年华流逝是在消耗人的生命,一个“煎”字,表现出对生命的可贵和虚度光阴的痛苦。前六句写得语奇意奇,势如万仞突起,崛峭破空。古人云,李贺诗“每首工于发端,百炼千磨。开门即见。”(黎简《李长吉集评》)这种评论是很准确的。
后四句感叹生命短促,是说人的胖瘦、寿命的长短,同饮食的好坏有关,无论贫者富者,都要靠食物维持生存,有生必有死,世上根本就没有神君、太一之类保佑人长生不老的神仙,照应“来煎人寿”一句,是时光流逝的又一种表现。
“天东有若木”至“吞白玉”是第二部分,写如何解除“昼短”的痛苦。既然没有神仙可以保佑长生,要想延长寿命,就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若木、烛龙本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神话传说,诗人加以改造,赋予新意,说在天的东面有一株大树名叫若木,它的下面有一条衔烛而照的神龙,能把幽冥无日之国照亮。诗人做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把烛龙杀而食之,使昼夜不能更替,自然就可以为人们解除生死之忧了,又何必要“服黄金,吞白玉”呢?
诗的最后四句是第三部分,是说求仙不是解除“昼短”之苦的办法,想靠求仙致长生的人,终归也死了,对求仙的荒唐愚昧行为进行了批判和讽刺。
服金吞玉也是枉然,世上不存在什么长生不死的神仙,哪里有什么白日飞升、成仙了道的事情呢?传说中骑白驴升天的任公子无可考知,即使是秦皇汉武这样的一代雄主,他们求仙长生的梦想也全都落了空,遭到了历史的嘲笑。据记载,汉武帝好神仙之道,曾经祈祷于名山大川以求神仙,调甘露,饮玉屑,奉祠神君太一以求长生,等等。《汉武帝内传》说:刘彻(汉武帝)死后,梓棺响动,香雾缭绕,得到尸骨飞化的结果。李贺却说“刘彻茂陵多滞骨”,墓中遗留下来的,只是他的一堆浊骨凡胎,对神仙升化之说给予了彻底否定。“多滞骨”三字,讽刺是很深刻的。秦始皇信神仙、求长生的荒唐行为也很多,他曾派遣方士入海求仙,也曾使人寻不死之药,还曾隐秘行踪,以求一遇仙人……但也只能是枉费心机。死后耗费大量的鲍鱼,还是难以掩饰尸体的腐臭。这个“费”字用得犀利如刀,表现了诗人对求仙行为的嘲笑和蔑视,把他们愚妄无知的行为,鞭挞得入骨三分,感情色彩很强烈。
李贺否定神仙长生之说,并不是单纯地对人生问题进行空泛探讨,它更是具有深刻意义的对现实的针砭。当时,唐宪宗李纯“好神仙,求方士”(《通鉴》),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之药,竟然到了委任方士为台州刺史的荒唐地步。皇帝如此,上行下效,求仙服药、追求长生,成了从皇帝到大臣的普遍风气。李贺以如此鲜明的态度大唱反调,表现出诗人的正义感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