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们进行为期一周的禅修闭关，第三天时，丹尼尔来找我协谈，这是他的首次协谈。他径直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当即断言自己是全世界最苛刻的人。
“禅修的时候，不管我在想什么或感觉到什么？我到最后一定会觉得哪里出错了。在做行走、饮食的禅修时，我就会开始想，我应该做得更好、更有觉察力；做悲心禅修时，我的心像块冰冷的石头。”禅坐时，每当感到背部疼痛，或是感觉杂念纷起而且散乱时，丹尼尔就会自责，说自己是个无能的修行者。
丹尼尔也坦承，找我协谈让他感到很尴尬，他怕浪费我的时间。虽然他对别人也会有敌意，但大多数时候他的敌意是针对自己的。“我知道佛陀的教义是慈悲为怀，”他悲苦地说，“但是我实在看不出这会对我有用。”
很多人应该很熟悉像丹尼尔这样严苛对待自己的做法。我们常常会通过自我批判来掩盖痛苦的情绪，并以此抗拒我们的脆弱、嗔恨、嫉妒、恐惧等感受。通过严苛的自我批判，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或他人的过失和缺点，会认出自己很有批判能力，也可能承认自己正饱受愤怒、渴望或恐惧的困扰，甚至由此认为自己已经能够接纳所见到的一切。然而，彻底的接纳是一体两面的——兼具慈悲心与觉察力地接纳，才是彻底的接纳。
前面两章所提到的案例，让我们看到了某种程度的悲心如何帮助当事人通过觉察正念，善巧地面对欲望或恐惧。为嗜食症所苦的莎拉，记得“这不是我的过错”，她原谅自己，敞开心扉并让心柔软下来，因此而开始觉察。通过治疗，芭芭拉学会了自行找到令她感到安全的容纳之所和慰藉，之后便能够面对她的恐惧了。这些案例强调的是利用觉察正念使我们从痛苦中解脱，但是在接下来的三章中，我们讨论的焦点是如何直接唤醒悲心。
对于像丹尼尔这样深受自我批判所困扰的人而言，实现彻底接纳、进而得到解脱的最明智做法，就是对自己生起悲心。这样，如果我们因为伤害了别人而感到罪恶与自责，生起悲心就是调适自我的明智且具足疗效的方法；如果我们被伤痛或悲哀所淹没，生起悲心就能帮我们回忆起生命中充满关爱的过往。与其把痛楚推开，倒不如以无条件的悲心拥抱痛楚，使自己解脱。
悲心就是：与之同在、感同身受、患难与共。传统佛经描述悲心为“心的颤动”，意即纵然受苦，也仍保有内心的柔和。在佛教传统中，一个全然了悟悲心、以悲心过生活的人，就是菩萨。
菩萨道及其教示是，我们允许心去感受自己的或他人的痛苦。菩萨的祈愿很简单，但威力强大：“祈愿一切境遇都能让悲心觉醒。”当我们正在经历离婚、为孩子担心受怕、面对疾病、面对死亡——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是通往清明且觉醒之悲心的途径，这就是彻底接纳的心要。
我如是理解菩萨道：我们都是觉醒的众生，每一个人都在学习面对痛苦，都在探索这表露自己最深本质的悲心。一旦相信痛苦是生起悲心的途径，我们就不会再习惯性地逃避痛苦。我们不再抗拒生命中的一切遭遇，而能够以一种全然且仁慈的气度，去接纳自己的过往经历和一切众生。
想要培养悲心的仁慈温柔，我们不仅得停止逃避痛苦，还要谨慎地观照自我。佛教的悲心修持通常是从观照自己的痛苦开始，这是因为，一旦我们的心变得柔软，能够接受自己的痛苦，就容易将悲心扩展到他人身上。
如果我们先专注于觉察他人的痛苦，就会更容易培养仁慈的悲心，进而再将悲心延及自己。无论采用哪一种方式，当感到痛苦时，只要以关爱心对待之，我们就能唤醒悲心。不断练习以悲心仁慈柔和地回应痛苦，我们的心就会变得像佛学老师沙伦萨尔兹堡所说的，“跟世界一样广阔”。
沙伦萨尔兹堡，美国知名的禅修导师。曾在印度、缅甸、尼泊尔、不丹等国家追随佛教大师禅修，修习佛法逾三十载。她是美国内观禅修中心和马萨诸塞州佛法研究中心的创始人和指导老师，自1974年起在世界各地教导静坐。代表作有《不要绑架自己》、《慈爱：革命性的喜悦艺术》。
以悲心拥抱自己
当我问丹尼尔如此苛责自己有多久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这种状态为时已久，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以妈妈对待他的方式，残酷地对待他自己，无视内心所受的伤害。成年以后，他同样以不耐烦且恼怒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身心。即使是在遭受离婚的痛苦和长期的背痛时，丹尼尔也无法直面如此真实和剧烈的痛苦。他反而苛责自己把婚姻搞砸，又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好自己。
我请丹尼尔说说他在批判自己的时候，身体有什么感觉，他指着胸口说，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紧绷的铁索捆绑住一样。我问他这时是否有受捆绑的紧绷感，丹尼尔说：“真的痛死了。”他旋即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意外。我轻声问他，那心中的疼痛感觉如何？“好悲伤。”他轻轻答道，双眼泛着泪光，“真不敢相信，我带着这么多痛苦已经这么久了。”
我建议他把手放在心口上——他觉得最痛的地方，问他可否传达一个信息给痛苦：“告诉它：‘我关心这种痛苦。’然后看看有什么感觉？”丹尼尔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这样很奇怪。”我鼓励他试试看，轻轻地说出来就可以了。他做了一次，然后又慢慢地重复这句话两次之后，悄悄啜泣起来，肩膀因此颤动不已。
大家都有过如下感受：因为他人关爱的力量，我们的武装被软化了。当我们觉得烦乱难过时，常常因为有人真的关心我们、愿意聆听，或者给予一个拥抱，我们才终于软化下来，开始哭泣。所以，我们应当学习如何温柔地关注自己。我们可以像轻抚熟睡孩子的脸庞一般，将手放在脸庞或胸口上，并用慈祥体谅的话语来安慰自己。
一开始，大家可能会像丹尼尔一样，对给予自己这样的关怀感到奇怪和不习惯。诚然，以这种方式把悲心运用到自己身上，有时真的会令人感到很困窘。但是，这种仁慈地对待自己的革命性行动，却能摧毁所有的痛苦。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当丹尼尔察觉到他想要批判自我或他人时，就会检查自己的身体，看看是哪里感觉疼痛。他发现通常都是喉咙、心口和胃部会因恐惧而紧绷，胸口则觉得沉重酸楚。这时丹尼尔就会轻轻地把手放在心口上，说：“我关心这种痛苦。”由于他坐在禅修堂的前排，我看到他的手几乎每时每刻都放在心口上。
有天下午，丹尼尔跑来告诉我，当天上午禅修时，他心中生起了一个景象，地点是母亲家，他跟母亲正在争吵，他对她解释说休假一周去做并非不负责任之举，母亲轻蔑地回答说：“你这懒骨头，为什么不鞭策自己做点有价值的事？”青春期的他曾因为这样的责骂而想要收拾行囊离家出走，此刻他又一次觉得怒不可遏，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吼叫着：“你这可恶的婆娘，你根本不了解，你从来就不了解！你为什么不先闭上嘴，仔细看看我！”
丹尼尔感到嗔恨与挫败的痛苦像把刀一样插进他的心口，他几乎要开始斥责自己像个懦夫，既不敢反抗她，且身为禅修行者还充满愤恨，但是他最终没有斥责自己，而是把双手放在心口上，轻声地反复说着：“我关心这种痛苦，祈愿我从痛苦中解脱。”
几分钟之后，尖锐的疼痛渐渐平息，丹尼尔感受到一阵暖流从胸腔往外扩散，心口还有一种柔软、开放的感觉，就好像他的脆弱处正在倾听并接受安慰，丹尼尔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就在这儿，而且很关心你。”一直到整个闭关结束，丹尼尔都以这种方式进行练习，进而使那些痛苦的情结、青春期的伤痛和苦恼逐渐消散。
最后一次协谈的时候，丹尼尔整个人的气色都转变了；他变柔软了，不再是有棱有角的，身体放松多了，眼神更是清亮。一反先前见到我时的腼腆尴尬，他看上去很高兴来见我。他说，他还是会批判与自我苛责，但是已经不那么残酷无情，不再老是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他开始以新的眼光注意这个世界——学员看起来友善多了，蓊郁的森林是诱人的神奇殿堂，关于佛法的话题则激起他如孩童般对万事万物的陶醉和惊奇。他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生气勃勃，但对此又有些迷惑。当开始以慈悲的态度拥抱自己，丹尼尔逐渐能够更自在地全心接纳自我。就像丹尼尔一样，当我们习惯于批判、怀疑自己时，只要能够抱持悲心，真诚地对待伤痛，便可以彻底地从痛苦中解脱。当我们能够接纳自己的忧伤，就不会继续把自己看成审判者、敌对者或受害者，我们将更有勇气，且从此拥有真正慈爱的能力。
伸出双臂祈求悲心
在我主持的某个彻底接纳的周末课程中，学员玛利安分享了她的故事，羞愧和罪恶感折磨她为时已久。玛利安的女儿克丽斯缇戒酒时曾经邀请母亲参与她的疗程，疗程开始之后，克丽斯缇揭露了她的继父，也就是玛利安的第二任丈夫，在她青春期那几年长期对她性侵害的事。当玛利安熟睡或不在家时，他就会潜入克丽斯缇房里，把门锁上，以免突然被她妹妹撞见，几乎每个星期他都会醉醺醺地回家，强迫对克丽斯缇实施性侵犯，然后威胁她要保持缄默。他告诉她，如果这件事泄漏出去，他就会把她打得生不如死，还威胁说要对克丽斯缇的妹妹实施性侵害。有时他会哭泣，说她妈妈如果发现这件事，可能会去自杀。
每次女儿揭露更多遭受性侵害的过程，玛利安就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打入更深一层地狱，她的生活成了活生生的梦魇。她会残酷地在脑中不断播放影像，想象丈夫溜进克丽斯缇房里强暴她。对于这个伤害她女儿的男人，她感到狂怒不已，在心里编织着对他展开报复的情节，只是渐渐地，她开始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玛利安想象着自己可能因为喝了太多红酒而在楼下熟睡、一无所知，她觉得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与自我谴责：“如果我知道就好了。”“我怎么会那么盲目？”对自己抱持悲心？不可能，玛利安觉得根本不该对自己慈悲。她告诉自己，她是个母亲，发生在克丽斯缇身上的事完全是自己的错，她活该要受苦。
在某次疗程中，玛利安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克丽斯缇讽刺她：“我一整个青春期你都在睡！”她大叫：“我被强暴，无路可逃，也没有任何人保护我！”克丽斯缇面红耳赤，双手紧握拳头：“好了，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终于告诉你真相了，现在你可以再次消失了！我那时很怕告诉你这些事，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根本无法接受真相，你根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你根本就没办法，我恨你！”她尖叫：“我恨你！我恨你！”
这番话刺穿了玛利安的心，看着克丽斯缇哭得死去活来，玛利安明白这些话一点儿也不假。在克丽斯缇遭受痛苦时，她的确逃避到沉睡中了，女儿嗑药、跟老师发生冲突、旷课和被退学？这些问题她都无力处理，因为她根本没有能力处理自己生命中的任何事。跟她的第一个婚姻一样，她跟第二任丈夫的关系很快就因他的外遇而瓦解了。她面对沮丧的方式就是跟朋友去喝酒，然后睡到日上三竿。她后来开始接受治疗，并且离了婚，不过两个女儿也都离开了家。如今她明白了自己是如何造成克丽斯缇和小女儿的悲惨命运，她把所有重要的事都搞砸了，她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我们都曾经伤害过别人，也因此觉得自己很坏。对玛利安而言，无可避免的事实就是，她直接造成了克丽斯缇的痛苦。当我们像玛利安一样面对伤害他人的事实时，说实在的，有时候这种罪恶感真会让我们崩溃。即使伤害并不大，有些人还是会觉得自己不值得悲悯、不配获得救赎。在这个时候，为自己找到悲心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渺小可怜的自我之外寻求伟大的慰藉。我们可以遥呼挚爱者以寻求皈依，比如佛陀或圣母、上帝或耶稣、伟大的神、湿婆或阿拉，祈求它们为我们这破碎的生命提供慰藉和安全感。
玛利安是个天主教徒，祈祷的时刻让她得以享有深切的平静，得以跟慈爱的上帝交流，但是在这个绝望的时刻，她却觉得宇宙中只剩她孤独一人。当然，上帝还是存在，但是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卑鄙可耻，不配向他求助，托马斯默顿曾写道：“只有在无法祈祷，哀莫大于心死的时刻，我们才能学会真实的爱与祈祷。”玛利安的因缘时刻已到。
玛利安怕自己想不开而自残，于是向耶稣会的神父（也是她的大学老师）寻求忠告和协助。她跌入又软又厚的座椅中，伤心地哭泣：“拜托，求求您帮帮我。”她乞求着，神父聆听她的故事，在她哽咽啜泣时在一旁静静陪伴。当她终于平静下来时，他轻轻地执起她的一只手，在她的掌心划圈。“这个圈，就是你现在所在之处，”他说，“痛苦至极——这是个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椎心泣血之地，是个无法避开的所在，由它去吧。”
托马斯默顿（1915~1968），出生于法国，后移居美国，1941年，默顿放弃大学教职，隐遁修道院，成为教友口中的路易神父。他是二十世纪知名的文学家，自传《七重山》自1948年出版迄今，被翻译成多种文字，销售数百万册。
然后他用自己的手盖住她的手，“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继续说，“要记住，世上还存在一个伟大的境地，一个全然之境，也就是上帝的国度，在这个宽容悲悯的境地，你可于当下得到新生。而你的痛苦，”他再度碰触她的掌心，“永远都由上帝的爱所怀抱，你的伤口将会痊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