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当我想在中午小憩一会时,就会听到楼下架空层门口的鞋匠在大放录音机。那声音通过对面住宅的墙壁反弹过来,加上其他摊贩的噪音,越发层次丰富、声如浪涌。从早上到傍晚,长年放的又只有这一条旧带子,如泣如诉的戚雅仙调,慢悠悠地一句一顿,是笃鼓加拍板的节奏,哭得人胸闷气塞。年轻时,我是喜爱越剧的,因为在绍兴时,同班同学有很多是新昌、嵊县人,如要在校会上演出,只需半天就可以搭起一个折子戏。越剧十姐妹我们都喜欢。可现在每时每刻陪着大放悲声的戚调,那神经是吃不消了。耳朵这个东西可真奇怪,只要是熟悉的音乐,不管你愿不愿意,它总会背叛心灵,一句不漏地照单全收,扰得自己心绪全乱。
我曾试过下楼去捣乱。趁鞋匠偶尔不在,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关给滑到最低端。鞋匠感到奇怪,磁带好端端地转着,怎么就不响了?可是,不久戚雅仙重又复活。老伴也听不过去,与他当面交涉:你这样不照顾人家,那么别怪我在阳台上晾衣服有水掉下来,我总可以在自己家里晾衣服吧?鞋匠一下子想不出反驳的话,同意节制,老伴也同意不晾湿衣服。我看老伴总是把衣服甩干了再晾晒,甚至不晾在阳台上而晾到别的窗台上去了。双方遵守诺言,中午录音机果然歇昼了。可是,日子久长,冷不防的,戚雅仙又会哭起来。唉!听其自然了。
一次理物,发现两代人听过的磁带都满满的在抽屉里,想想自从有了VCD机、便携式CD机甚至MP3以后,那只高档次的录音机已经好久没用了。这些磁带送一些给别人吧,送给鞋匠怎么样?不行,这一放起来没天没夜的,岂不火上加油?又想,放着也是白发霉,好歹是认识的人,譬如送给垃圾车。就把一大捧磁带送去说:师傅挑一些听听,不要听的你扔掉好了,也不用还我了。鞋匠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谢,谢谢!”掇凳子让座。
这以后,中午果然静悄悄的。下午没有生意,而他又感到无聊的时候,才响起歌曲来,杂七杂八,从《新节奏红太阳》、“王洛宾”、“梁祝”、《我爱你中国》到琵琶曲都放,就是没听见放流行歌曲,似乎他不大喜爱。我担心旧磁带会弄坏他的录音机,偷偷地去瞧了一下,他的录音机灰尘满身,与旧磁带门当户对,就是缠带子了,也不好怪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所有的电器设备也跟人一样,“生命在于运动”,在我这儿享受每年晾风、机子擦磁头、快倒空转待遇的磁带,偶尔也会怪声怪气怠工;到了他那儿,随叫随唱、随唱随扔,录音机和磁带如一对贫贱歌手,喉咙虽有些沙哑,歌唱声却不走调,从不闹情绪,我心里认定这磁带不识好歹。
听别人说,鞋匠是广西人,因为做生意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才到我们这儿来。难怪口音难辨。他瘦削而黑黝黝的脸庞看作三十岁可以,看作四十岁也可以。有一次,他埋怨儿子成绩不好,还会花钱。我送他一些旧的作文讲义,他以为儿子看了就会写作文了,感激得很。
近来,发现录音机歌声渐少,偷窥一下,原来中午生意少,他自己喝了几杯烧酒倒头就睡,也不愿自己烦扰自己。下午三四时后,客流渐多,他又要修自行车,又要补鞋,哪有工夫听,录音机就赋闲了。
现在,楼下架空层每每静多闹少。我倒愿意它适当地响起一点歌声,这也许就是这位鞋匠一生除了烧酒之外的唯一享受了。没想到,送去磁带,反而回报给我许多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