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忽然得知王校长的电话号码，喜出望外。王校长是我在海岛中学教书时的校长，也是平生第一位上级，后来在县财政局局长任上退休。试着立即打电话到县城去，电话那头一位男人问我是谁，我晓得自己的声音早已沙哑，于是自报姓名。王校长显得非常高兴，问了许多情况，又问现在还和哪些同事通讯。我遗憾地告诉他当年的同事没有一个联系了，谁在特殊年代不幸去世了，谁已病逝了，谁在困难时期后转行了。他沉默了一会，问：“应老师呢？”应老师是当年和我搭班的一位数学教师，宁波城里人，一直患有肾脏病，恋爱也不成功。我说不知道。他也说多年打听没有踪影。两边沉默。我祝他好，他谢谢，平静地说：“锡逊，我生癌了。”我大吃一惊，劝他好好治疗，他说每个月要吃几千元的药。我只有安慰一番，倒是他劝我保重。
王校长与我同事前，其实一直没有当校长的经历，他原是一所高中的总务主任。他的特长在建设海岛中学中得到了发挥。他请人设计平房布局，他从大陆小镇请油漆师傅到新造的校舍油漆门窗。一切游刃有余。
当时我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红，蓝墨水瓶，蘸水钢笔，粉笔盒、图画钉，书本，簿子，杂乱无章，工作时无从下手。他向我及所有同事要求，将可以放到抽屉里的都放进去，将所有学生作业本放到木架上。雷厉风行，没有还价余地。我只好执行。开始不习惯，后来看看干干净净的桌子，工作的心情的确好极了。从此以后，无论我到哪所学校工作，桌上总是这样。习惯成自然。
三年困难时期，他带领我们在校门外山坡上种番薯。他领着我们把番薯藤从这边翻到那边去，说这样番薯会生得大。收获的时候果然番薯很大，吃番薯饭的时候，心里想着，这城里人倒很懂农业。
通电话的后一年，我又小心翼翼地拨了那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他的夫人，过去当小学老师，她缓缓地说：“他去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没有来献花圈，原谅我是个普通教师，治病也没能帮上一点忙。”电话那头却说：“我们理解，已经很感激了，真谢谢你。”放下电话后，我呆若木鸡。
我后来调到大碶小学，该校教导主任姓乐。老师们都叫他“乐教导”。学校里面有个会堂，虽然不大，但全校学生听报告是够用了。墙上的标语是乐教导自己工笔书写的。他的字没有师从过名家，有点像新魏体，却独有自己风格，笔法非常老到。全校集合后，常常是他作报告，无非学习、纪律之类。他说：“我今天讲十五分钟。”于是拿出自己写好的讲稿，不急不缓地讲起来，学生听得清清楚楚，讲完刚好十五分钟，学生的纪律非常好，对于时间之准确，连敲钟的职员也非常佩服。
我那时参加宁波师范学院的函授，有时阶段考试的考卷寄到教导处，规定由领导监考。可是该校只有我一人一组，乐教导把我叫到单间后，发给试卷，陪了我一会儿，却没有说什么“不要看书”之类的话，自己去办公了。中文教材就在眼前，他的无限信任也在眼前，让我选择，这使人感奋，我便认认真真在规定时间完了卷。优秀学员的奖状早已找不到了，此情此景却此生难忘。唯一的遗憾是，后来我在近处中学教书，却不晓得他去世的消息，没去送别。
高塘中学曾以劳动闻名。我所教的其中一个班，班主任是位外语老师，姓李，兼学校负责人。每到上午第四节课，李老师就探头探脑地，好像那年代他就知道学校要以文化课为主似的。每当我的眼睛余光扫到他时，我就迅速地结束了课，他就来布置下午要带的劳动工具。有一次我真的被深深地震动了，李老师竟跳入学校厕所下面去舀大便，那是最臭最脏之处。我想：此人了不得！果然，多年后，他担任了教育局外语教研员，领导北仑全区的外语教育。现在，他也退休了。
改革开放之初，抓业务的王副局长忽然到我教的镇中学来，由领导通知我上公开课。当时镇中学仅仅是戴帽中学。今天的人，哪怕教师也不一定听得懂“戴帽”二字。当年是小学领导初中，于是小学头上就有了一顶“中学”的帽子。我那时情绪不高，没有专门备课，也没有培养几个“埋伏”在人堆里准备回答问题的学生。上的是本色课。记得课文是《美猴王》。班级基础虽差，顽皮学生不少，但顽皮学生就是胆大，不怕听课的人多，有的在回答问题时还站起来装模作样，真跟孙猴子是一路货，引得旁人发笑。我上完课就去班级里了，也没人通知我开座谈会。我正在上课，王副局长却让人来叫我，原来是叫我谈体会。我毫无准备，乱弹了一通。他却表扬鼓励，暑期还叫我参加了在邬隘举办的骨干教师培训。想想他对我这样的教师尚且如此，对别的老师肯定更是可以想见。可惜他也离开人世好些年了。
2001年底，我因业余爱好，在区作协领导的鼓励下，自费出了一本散文集，向甬江南北各中学去推销了一些。想想北仑中学门槛高，犹豫再三，终究憋不住，去了。想不到他们的胡校长不但热情，而且拿出一本书来，叫我签名。我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就是我的散文集，他是哪儿来的？原来他在宁波新江厦书店看到此书，要买，店里说是样书，其他的还未上架。结果把这样书卖给了他。我抖抖索索字不成形地签了名，我深知自己作品之平平，深感校长鼓励之深深，心中是在流热泪。
上级很多，难以一一尽言。正由于许多上级的关爱，让我这个书呆子总算走过了42年的教学道路。谢谢领导过我的众多上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