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不朽》：伟大的天文学家泰彻奥·布拉受邀参加皇宫盛宴，因羞于上厕所而胀破了膀胱，“死后作为面子和小便而献身的烈士跻身于荒唐可笑的不朽者行列”。
我是从邢晓飞的文章《电视时代：虚假的日常生活》（载《随笔》2008年第6期）中，读到昆德拉版的“布拉之死”的。
在坊间，关于布拉之死至少还流传以下几个版本：
一、布拉奉命陪同一位前来视察的重要领导，敬酒的时候奉命以三杯敬一杯、大杯敬小杯，连敬了五十四大杯，不幸倒下，不再起来。
二、布拉深入基层检查指导工作，不想基层新招募了一批美女陪酒员，是又能喝、又能说，布拉不觉放开了，连喝了七十二大杯，不幸眠目，不再睁开。
三、布拉根本不是喝酒喝死的，也不是膀胱胀破死的，而是在盛宴之后，又去了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地方，因极度兴奋，心脏病突发，不得不撒手尘寰，和他至爱的事业永别了。
四……
虽然我挺佩服昆德拉，也知道“说真话”是多么艰难，但是作为布拉生前好友，还是忍不住要来说一说。事先申明一句：至今为止，还无缘拜读昆氏的“不朽”原著，若偶有雷同，读者当不会以为我是抄袭的罢。
话说布拉局长和往常差不多，就着一杯毛尖，在办公室里看简报。看着，看着，办公室主任报告，领导的秘书来电话了，说是领导要听取有关情况汇报，点名叫布拉局长去。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领导是这个地区新任的主要领导。坊间传言，不久领导将要调整科局的班子。布拉局长正在坎坎边上，论年龄还差一年零两个月就该退二线了，论任职还差十个月零五天就在本局长位置上干满两届了，论反映说好话的有说坏话的也有。因此，布拉局长就立下三策：上策力争上，更进一步，弄个副处的位置；中策确保平，平调到其他局再担几年局长；下策决不退，退一万步也要现棍子现袋子，绝对不能提前退二线。
这是领导第一次召见布拉局长，听取有关情况汇报。所以，布拉局长马上吩咐，快，快，快，准备，准备……于是，底下人又是准备车子，又是准备材料，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数据！一定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不能是“大约”“左右”“将近”“余”“多”，不能摸脑壳！一定要精确，精确！布拉局长在底下人准备的过程中，不忘特别提醒、特别强调，同时，自己也在准备。洗洗脸、梳梳头、系系领带、抻抻衣角、擦擦皮鞋，这些都是马虎不得的，总要给领导一个好印象，起码要看起来精神、生龙活虎，不能萎靡不振，活像一个受婆娘气的男人。
本来么，五十好几的人了，有点前列腺方面的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不打无准备之仗，是完全能够应付裕如的，不会酿成什么大事。偏生布拉局长正准备上卫生间，办公室主任又来催了：领导的秘书又来电话了，很急！布拉局长是个组织观念很强的人，二话没说，赶快上车，去领导办公室。
哎哟！布局长，您才扯出来呀！领导的秘书和布拉开玩笑。
没迟到吧？我今天下乡，半路上赶出来的，没迟到吧？布拉局长解释说。
迟到倒不算迟到。只是被先到的蔡局长插了档，您得先在侯见室等一等了。
没迟到就好。被蔡局长插了档更好。布拉局长心里想，真是天助我也，正好抓紧时间熟悉材料，据说新来的领导是不好对付的。
于是，布拉局长就在侯见室坐下，赶紧温习材料特别是数据。领导的秘书倒了一杯白开水给他。或许是赶路赶得急了一点，抑或是看材料特别是记数据太专心了一点，布拉局长竟然忘了来的时候没有做好上卫生间的准备，两三口就把一大杯白开水喝光了。领导的秘书又倒了一杯。布拉局长边看材料边喝，喝到三分之二杯的时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不喝了。
自觉对材料特别是数据，熟悉得像熟悉自己的血压一样了，布拉局长抬头看了看领导的秘书。领导的秘书会意，说：快了，蔡局快完了。
听到“蔡局快完了”，布拉局长心里高兴，把剩下的三分之一杯白开水又一口喝了下去，还捣出烟来，招呼领导的秘书一同抽起来。领导的秘书不忘给布拉局长再添了一杯白开水。布拉局长有心说不要了，领导的秘书说怎么也得给局长添起添起。布拉局长也就没强辞了，任他添起添起。
边抽、边喝、边聊。有得一会儿，布拉局长就觉得不对劲了——哎呀，不好，胀得很。布局长于是站起来，走一走，跳一跳。如是者三，总算好受了一点。
要不，您去上个厕所？领导的秘书关心地说，不过……领导的秘书又说，不过，今天院子里停水，说是哪根水管爆了，在修，要上厕所要到外面的公厕去上，只怕……
没事，没事。布拉局长说，麻烦您去看看蔡局长是不是快完了。
领导的秘书就去看，布拉局长就抓紧时间跳。跳着跳着，竟让他跳出一身汗来。这下好了，不那么胀了。但是，事有凑巧——布拉局长不那么胀了的时候，领导的副手来了。
老布，你跳什么跳？领导的副手也就是这个地区的副职，据说有希望到另一个地区去任正职，和布拉局长是老熟人。
嘿嘿。布拉局长说，昨天电视台说了，跳一跳对腰椎、脊椎、颈椎都有好处。
是吗？
是呀。领导的秘书进来了，说，蔡局长刚刚汇报完了。
老布，你稍等一下。领导的副手说，我有件急事，给领导汇报两句，最多三分钟。副手招呼领导的秘书给老布添水，说，领导不抽烟，老布你赶紧莫抽烟了，喝水。
副手走后，布拉局长急忙拉住领导的秘书，你闻闻，你闻闻，我烟气重不重，重不重？
有是有，不蛮重。
再闻闻，再闻闻……
有。有点重。
咕噜，咕噜。布拉局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灌了三大杯白开水。灌完了，又使劲呼呼呼，把满嘴烟气呼出去。
好了，好了。领导的秘书说。
什么好了，没烟气了？布拉局长问。
烟气好了，领导也好了，您快去。
进了领导的办公室，领导正从里间的小卫生间里出来——这个狗日的秘书，胡说什么院子里停水啦，厕所不能上啦！布拉恨得牙痒痒的，心里直骂娘。
抽烟？领导问。
不抽不抽，戒了十七八年了。
戒了好，戒了好。喝水？领导问。
好，好，好。布拉局长回答，见领导去倒水，马上站起，说，我来，我来。
给领导倒了一大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领导说，倒满，倒满。
于是，就倒满了。边喝水，边汇报。汇着汇着，就不对劲了。
——胀得厉害。先是作用到他的腿，让他把双腿张开再张开；又作用到他的臀，让他在座位上不住地挪不住地动；又作用到他的脸，让他憋得通红；又作用到他的额，让他出汗……甚至作用到他的嘴，作用到他的脑，让他原来十分流利的话语不再流利，原来滚瓜烂熟的数据也差点出了问题……
怎么啦，不舒服？领导问。
没什么，昨天下乡，有点……有点感冒。
感冒了？多喝水。喝。
布拉局长就只得喝水，胀得厉害也得喝，喝不了了也得喝……好不容易，领导作指示了。布拉局长看着领导一动一动的嘴，就像看着一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的黑洞。后来——
后来的事，大家都清楚了。布拉局长终于胀破了膀胱，抢救无效，与世长辞。经领导亲自审定的悼词上说：布拉同志任劳任怨，不幸因公殉职，走完了光荣战斗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