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7577000000045

第45章 远游

准备好了吗?

时刻准备着!

毫不夸张地说,为了今天的远游,我们作了充分的准备。就像备战备荒为人民一样,自从有了远游的雄心壮志,猫头和我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紧盯着这个目标。

那年夏天,满叔从海南岛回来探亲,有三样东西给我们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一是他的黑,满叔说是海南岛的日头晒的,我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狗日的日头是什么东西做的,硬是比我们这里的日头还牛B!二是他带回的几个麻色的球,满叔说这叫椰子,里头有水有肉,水清肉白,水好喝,肉好呷;满叔说:“猫头、猴头,你们两人共一个。”猫头拿了一把柴刀,对我说:“猴头,你扶,我剁!”我双手扶着椰子球,眼睛却望着猫头双手握把、高举过头的柴刀,觉得刀锋贼亮,亮得我头皮发麻,心窝透凉;寒光一闪,刀锋直下,我眼睛一闭,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椰子球……只听得噹的一声,心想这下完了,睁开眼睛一看:还好,手在膝盖上,只是有点抖;椰子球在石头骨碌下,打着转转,浑然无事;柴刀缺了一个口子,像一条咬人不着反而受伤的蛇,僵在石头骨碌上。猫头对这个结果似乎有些糊涂,似乎又有些生气,搔了搔板结的头发,说:“狗日的,我就不信,奈你不何。你剁,我扶。”握着柴刀,比划了好几次,我还是不敢下手:虽说我对猫头的头是有些讨厌,但是,我不敢保证,这一刀下去万一剁开的不是椰子球而是猫头的头,自己不会后悔终生,我没有这个把握。猫头却在下面催命:“剁,剁,剁,快点!”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既然你自己不把脑壳当回事,那就怪不得我啦。我将刀把一转,刀口朝上,刀背朝下,闭着眼,使劲地砍了下去。哎哟,听得猫头在底下一叫。我的身子登时软了。“快喝,快喝,水快流完了。”睁开眼,却见猫头捧着一瓣椰子朝我嘴巴边送;我眼睛一热,骂了一句“狗日的,看你硬”,接过那瓣椰子,一口就喝干了。说真的,那水赶不上我们老井头的泉水。它也凉,但是没得老井头的泉水凉得那么冰、那么爽;它也甜,但是不比老井头的泉水甜得那么正宗,有一股腻歪歪的甜味;关键是它少,一口就没了,我们老井头的泉水你只要办肚子来就是,要多少有多少,紧你的量。这就是我们——猫头和我——对椰子的意见,事后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一致通过的。第三桩,是满叔对我们剁椰子的反应。“行,比满叔强,”满叔说,“满叔第一次呷椰子,撵它喊爷。牙齿咬,不行;拳头捶,不行;双手捏,不行;脚揣,不行。后来,捡了块石头,砸;椰子是砸开了,开得四分五裂,水都流尽了,手还砸烂了。”满叔又说:“我第一次呷压缩饼干比呷椰子还狼狈。椰子是海南岛第一次呷,压缩饼干不是海南岛第一次呷……”满叔第一次呷压缩饼干的狼狈相,我们早忘了;但是,那个与压缩饼干同根而生的第一次却让我们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说:“那一天,东方刚白,带队老师手一挥,我们就出发了。我们举着红旗,我们唱着歌,我们排着纵队;我们一式草绿色军装,我们一式草鞋,我们一式红袖章;我们挂着露珠,我们挂着汗珠,在韶山、在井冈山,特别是在天安门广场,我们流着泪,流着泪,流着泪,哎呀,还是流着泪!”这次探亲之后不久,部队给我们奶奶送来了一个红本本,满叔再也没有回来了。满叔的长相,一天天地变形了、抽象了、淡漠了;不过,满叔的那番话,却让我和猫头每一念及就流泪、流泪、流泪,哎呀,还是流泪,难以自制。不是你们通常所想象的那种流泪;每流一次泪,那个念头就在我们的心头坚定几分:什么时候,我们也像满叔那样出发,出发!

“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对猫头说,“我们要准备。”

“准备什么?”猫头一脸傻相。

先要准备钱,我说。我们不比满叔,满叔有压缩饼干发,有火车趴;也不比唐僧,唐僧有缘化,有小龙马骑。我们没有。所以,至少要准备十块钱。

“怎么,要十块?”猫头问这话的时候活像一个猪头。

我给他算帐——我们给大人跑一次腿,从家里到小卖部,一个来回差不多一公里,通常可以赚到两粒糖珠子;两粒糖珠子一分钱,也就是说一分钱一公里;我们准备十块钱,十块钱就是一千分钱,一千分钱就是一千公里;到韶山、到井冈山、到天安门没得千公里,八百公里总有吧?再说哪,我们又不是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八百公里总要有几天。大人一个劳动日差不多五毛钱,我们两个顶一个大人,一天也算五毛钱。十块钱就可以走二十天,一天四十公里;猫头你想啊,二万五千里长征走了多久?走了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差不多就是四十公里呢。

“你莫讲了,越讲我越胡糊涂了,依你就是。猴头,不存十块钱我们就不走。”

一个由两个半截合成的竹筒就成了我们的存钱罐。我们把它放在门前大枫树的树洞里,树洞很深,我们不担心别人会发现。第一笔钱是满叔探亲那年秋天存进去的,不过枫叶还没有红。那年,我和猫头放落书包就捡禾线,捡了禾线就给奶奶,奶奶就喂鸡,鸡就生蛋。奶奶不吃鸡蛋。这些蛋除了换回一大家子的油盐外,还能给大家——主要是奶奶的几个孙子孙女们——打打牙祭。奶奶高兴,竟给我和猫头一人一只生鸡蛋。我们拿到了小卖部,积下了我们第一笔存款——一张1972年版的、缺了一小角的、一毛钱纸币。一次能存一角钱,发大财了。

隔一段时间,我们会把楠竹筒拿出来,坐在沙地上,摇一摇,听那个响:然后扭开,把钱倒在地上,清理着我们的收获和喜悦。“三毛八了”;“九毛六了”;“一块零七了”;“哎呀,两块四毛四了”;“不会数错吧,五块七毛二!再数一遍,真是五块七毛二”……我们小声地咬着耳朵,高兴地你捅我一拳,我捶你一下。每一笔钱,我们都清楚地记着它的来历,栩栩如生。比如说,这一分钱——硬币、币面有个小凹点、1974年的——是这样来的:奶奶给我们五分钱,让我们去买两盒火柴;像往常一样,小卖部给我们两盒火柴、两粒糖珠子;我们拼命压下了涌到口腔里的口水,把糖珠子还给了他,要他找一分钱。于是,就有了这一分钱。这五毛钱呢?我和猫头摔了九跤摔来的,他五跤我四跤,在一个星期天我们弄到一袋香油籽,五分钱斤、卖给了赤脚医生。这五分钱哦?是莲子给我们的。当然不是白给。莲子在学校得了奖——一个作业本和一盒十二种颜色的蜡笔,莲子妈就给了她一毛钱;莲子来找我们做风车。我们花了老半天才做好的:大中小三层,还带着一个风哨;风车叶子用蜡笔涂成五颜六色,迎风旋转,花作一团,风哨伴舞,抑扬有节。——莲子分给我们五分钱,不冤枉吧?

在准备钱的同时,我们还准备了地图。地图绘在一张牛皮纸上,那些地名都是有来历的。一是我们村子里的,像榨油厂、荒塘冲、胡新屋、刘老屋、清水桥,等等;二是我们亲自去过的,像斗笠冲、仙鹤嘴、万水观、马厂、唐铺,是去我外婆家的必经之地,岔子桥、犀牛湾、石龙口、黄土岭、竹鸡寨,是去猫头外婆家的必经之地;三是满叔那番讲述中提到的,像石子街、新桥、湘潭、韶山、井冈山、长沙、北京、天安门,等等;四是大人们谈天说地时聊到的,像大夫第、荷叶塘、西渡、南岳、南京、美女梳头峰、衡州府、大码头、铜钱渡,等等;五是课文告诉我们的,像沙洲坝、杨家岭、雪山、草地、美帝、苏修、上甘岭、加拿大,等等;六是样板戏告诉我们的,像威虎山、沙家滨,等等;七是小人书告诉我们的,像花果山、野猪林、长坂坡、青松岭,等等;八是……一句话,凡在我们地图上出现的名字都有根有据,不是我和猫头摸脑壳乱编的。

我们以村子为中心,画了一个十字架:最北是北京,最南是南京,最东是天安门,最西是美帝苏修。为了确定这个十字架,我和猫头争论了三天三夜,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北京和天安门。猫头说:“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北京和天安门要在一起,要不都在北边、要不都在东边。”我说:“北京,看名字就晓得在北方;天安门上太阳升,肯定在东方。”猫头说:“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天安门肯定在一起哪。”我说:“你爱上树下河、逃作业看电影,你爱你娘,你爱红烧肉,你爱毛主席,他们都在一起呀?”最终,猫头听了我的。这个十字架的确立,为我们准确标示那些地方带来了极大的方便:韶山、井冈山、上甘岭、沙洲坝、杨家岭、青松岭、沙家滨、新桥、湘潭肯定都在东边;大夫第、荷叶塘、西渡、威虎山、野猪林、美女梳头峰肯定都在西边;长沙、衡州府、铜钱渡、雪山、草地、加拿大、花果山、长坂坡肯定都在北边;南岳、海南岛肯定都在南边。当然,也有一些地方让我们难以决断。比如,大码头吧,据大人们讲离衡州府不远,看起来应该在北边了,但是,这个大码头不是个好地方,大人们有时骂我们:“到大码头去砍脑啊!”所以,更有理由在西边,和苏修美帝呆在一起。最后,我和猫头一致同意把“大码头”标在“美女梳女峰”和“西渡”之间。现在,我可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幅地图比我们的更详尽、更准确、更生动直观、更一目了然了。猫头有点不高兴,因为他外婆的家和美帝苏修在一起。我说:“哪要你外婆住西边呢!”不过,猫头后来也想开了:“反正外婆也不在世了。”

我们要准备的还有草鞋、草绿色军装、红袖章、红旗,可多了。草鞋,我们自己晓得编,容易。原以为草绿色军装是难事,好在满叔遗有几套,别人虽然眼红,但是争不过我们,我们是他亲侄子么;长是长了点,大是大了点,但总是正宗的草绿色军装吧。红袖章、红旗可就难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着落。猫头对我说:“猴头,干脆哪天晚上我们去把学校那面红旗偷来算了。”我说:“那可不行,我们不能做贼。”后来,还是我聪明:我对猫头说,我们在学校要表现好,表现好就能入队,入队就有红领巾。果然,不久我们就都有红领巾了,高兴得猫头跳了起来。我说:“莫高兴得太早,还差呢,两面红领巾顶多改成两个红袖章,还差一面红旗。”猫头急了,死劲抓自己板结的头发,说:“猴头,你讲,吗办,吗办?”这个还不好办?我把自己的红领巾藏起来,藏在存钱罐里,哭着对老师说自己的红领巾丢了——就这样,我们不费吹灰之力有了三面红领巾;两面可以改成红袖章,一面不用改,绑在树枝上,就是小红旗。当然,力还是费了点:对我“丢”掉那面红领巾,老师倒没说什么,我爹在我屁股上用力地打了几巴掌,说是让我以后小心点。

哦,还有一项重要的准备忘记说了,就是唱歌。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五节课。第一节到第四节主课:语文、数学;第五节附课:一节体育课、一节美术课、两节劳动课、一节音乐兼德育及班会课。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课程。从课程设计来看,我们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班主任教我们音乐兼德育兼班会课,他比较注重德育,给我们讲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道理就像唱歌一样,悦耳动听,铿锵有力;教我们音乐的时候反倒有点像讲道理,令人昏昏欲睡。但是,我们既然要远游,就必须像满叔一样唱着歌去。好在我们身边有个现成的老师:莲子。那一年满叔回家探亲,奶奶的意思是让他对一门亲走,托人介绍了一摞子姑娘,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美美丑丑,偏偏都不中满叔的意;满叔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瞒不过我们,我们知道他是看上莲子娘了。在我们看来了,满叔和莲子娘蛮般配。虽说莲子娘有了莲子,但还是和那些没出嫁的大姑娘一样鲜活、水灵。因为我们作不了主,不知道大人们最后是怎么搞的,这个事就拖了下去。那天,部队把变成红本本的满叔送回家,我们发现莲子娘没有多大哭声,但看起来比我们奶奶还伤心。莲子娘是莲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音乐盒,我们要不得那么多,从莲子那里取了几段凑成了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向前进,向前进,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一切就绪,像大人老挂在嘴边的那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昨天晚上,我和猫头就着一碗干红辣椒,各扒了两碗饭。往常我们都会去添第三碗,这时,猫头啪地放下筷子,说:“饱啦,饱啦,不呷了。”——他的意思是说,该出发了。

“再呷一碗,就一碗。”——我的意思是说,再等等。

“不呷了。奶奶说满叔一日三餐九饭碗。我们加起来,这餐都四碗了。”——意思是,满叔十七岁时去的韶山去的天安门,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二十多了。

“就一碗,”我向他眨了眨了眼睛,加重了语气,“就一碗。”

“好,就一碗。”他点了点头,懂了。

早上,我和猫头都换上草绿色军装,穿上了草鞋。奶奶说:“呀,怎么换了这身皮?”我们说,学校演节目,我们扮解放军。奶奶“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嘿嘿,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在大枫树下,我们按计划是要取存钱罐的;不过,莲子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这可是计划中没有的。猫头呆头呆脑要去取存钱罐,我拽了他一把,说:“走哪,要迟到啦。”

快到清水桥边了。这是一个丁字路口。往西,去我们学校;往东,去我们家;往南,过清水桥,毫无疑问可以直达南京。按照计划,猫头用手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哎哟哎哟”地叫。

“怎么啦,猫头哥?”莲子问。

“可能是吃多了,今天早上我说你要少呷一碗,他硬要多呷一碗,”我按计划说,“要迟到了,莲子,你先走,到学校给我们请个假,我陪猫头到赤脚医生那里去。”

“是呀,莲子,要迟到了,你先走,猴头留下来就行了。”猫头也按计划说。

莲子看了看我,看了看猫头,突然“哼”了一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扭头就走了。

莲子走几步回一下头,走几步回一下头,渐渐地远了,发辫在脑后一上一下,似乎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终于,转了一个弯,看不见影儿了。猫头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一把抱着我,蹦着,喊着:“噢!噢!噢!”

按照计划,这时我们应该直接过清水桥,先往南走,然后再折向东边或者北边,我们用刚刚学会的两个词给这个计划取了一名字,叫“声东击西、南辕北辙”。但是,因为莲子在大枫树下出现,我们没能够按计划把存钱罐取出来,把书包存进去,所以不得稍微修正下原计划,往东去,回到大枫树那里。

可是,走了几步,我说:“不行。”猫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分析——我这个人爱分析——道:“我们回去不要紧,万一,不,肯定会碰到大人,那就等于自投罗网,前头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怎么办?”猫头问。

“按声东击西、南辕北辙计划做,过清水桥!”

“钱呢?”

“不带了,丢掉坛坛罐罐。”

“不白准备了?”

“也不白准备。”我说,“我们带在身上是钱,放在存钱罐里也是钱,反正我们有钱,走到哪里都不慌。”

“红旗红袖章呢?”

“一个打红旗,一个戴红袖章,轮流来,刚好两条红领巾。”

“书包呢,丢了?”

“不能丢,”我说,“满叔他们拉练要打背包呢。”

“听你的,猴头。”猫头说,“你举红旗,我戴红袖章。走。过清水桥。”

晨风吹拂小红旗,初升的太阳照着我们半边面庞,我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猫头在后面喊:“唱错啦,唱错啦!”我说:“没错,没错,放开喉咙唱!越过平原,越过高山,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两个人的声音虽说盖不住清水桥下的流水声,但是我们毕竟只有两个人,不是大部队。

翻过天带岭,绕过三十六弯,就进入了我们陌生的领域。真是天遂人愿——这时我们看到了一条河,公路顺河而下——所有的河水都向东流,只要我们跟着河水下,“声东击西、南辕北辙”计划不就实现了吗?这真是一个天才的计划!

这条河,和我们门前那条小河一样;河面不宽,像一条带子;河水浅浅的,可以看到河床上的沙、石。突然,猫头说:“热,猴头,你热不热?”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下河去,我的心也痒痒的,说:“狗日的,真热!”

我们把书包扔到河边的草地上,脱掉草鞋,挽起裤脚,跳到了河里。真好!这水也和我们门前那条小河一样,凉爽爽的。你拊我一身水,我拊你一身水,互相追打着,我们的草绿色军装一下子就湿透了。于是,干脆脱了,只穿着短裤下到河里。

猫头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下,又指了指河水,小声地说:“有鱼。”我低头一看,果然,有几尾小鱼在水里倏忽来去。我说:“是钻子鱼!猫头,你在上头赶,我在下头堵。”这钻子鱼也和门前小河中的一样,跑得贼快;有好几次,我们的手都快抓住它了,不知为什么又让它跑了。猫头气得和着身子扑下去,说:“狗日的,这下总跑不了,这下总跑不了!”可惜,还是让它们跑了。最后,我们实在累了,我说:“算了,猫头,哪天我们办个操罾来。”猫头说:“狗日的,说不定比我们先到天安门!”上得岸来,衣服还没干,河边的青草地看起来又是那么可爱,我们就向天倒在了草地上,看了一会云,聊了几句天,就睡着了。

“火车来了!火车来了……”猫头在梦中喊了起来。

我睁开眼睛,一辆“火车”——我和猫头有时管手扶拖拉机叫“火车”——正突突地向我们开来。

“快,猴头!快……”

我和猫头都是爬手扶拖拉机的好手,转眼间,就都在车子上了。车子一簸一簸的,就像我们的高兴劲儿。

“哎呀,你的鞋呢?”猫头说。

“哎呀,你的书包呢?”我说。

——车子簸了一两里,我们才发现丢东西了:我的草鞋、小红旗,猫头的书包都忘在河边的草地上了。我说,下车去拿;猫头说,算了,好不容易爬上了火车。我想,也是,反正我们打赤脚打惯了,没有草鞋还觉得方便些,并且我们还有一面红领巾,可以改成小红旗,不影响这次远游,也还有一个书包,不影响以后上学。于是,安安心心站在车上,任它颠簸着,拉着我们向远方。

手扶拖拉机在一个镇子上停了下来,司机朝我们喊:“下车,下车,不走了!”

这个镇子依路而建,两边的房子一眼看不到头,看来比我们村子里赶集的集镇要长、要大,比我们公社的也要长、要大。我们一路走过去。然后,我们就看到了礼堂,礼堂顶上的红旗。太阳斜斜地照着礼堂,把它的影子拖在广场上。看着礼堂,我们大气也不敢出,因为礼堂正面墙壁的上方悬挂着两幅巨大的画像。

“天安门,天安门!”猫头长长地吸了一鼻子气,喃喃地说。

“天安门,天安门!”我也长长地吸了一算子气,喃喃地说。

“毛主席看着我们呢。”猫头说,“他老人家边上是不是副统帅?”

“不会。听说副统帅披着马列的外衣、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跑了。”我说,“应该是英明领袖,学校上次敲锣打鼓就接的他。”

“伟大领袖,英明领袖,”猫头自言自语一会,说,“一定是天安门!一定是天安门!猴头,我们要升旗,我们要唱歌,我们……”

这地方,旗杆比较难找。我们在墙壁边上发现一个刷石灰字的扫帚;墙壁上新刷有一条石灰标语——“向二000年进军!”—一个个字,谷箩大,扫帚就在叹号下。猫头把红领巾系在扫帚上,举着;我们并排站着,仰视着礼堂顶上的红旗、红旗下的巨幅画像,开始歌唱:“我爱北京……”

“哪里来的野孩子!”一声暴喝突然从礼堂里响起。

猫头扛着扫帚就跑,我在后面撒开腿就逃,好像身后有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只要我们稍微慢一点,就会被一口吞下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了,我们才停下来。这时,我们发现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扫帚上的红领巾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另一件事是我们的肚子饿得吐噜吐噜叫了。猫头扔掉扫帚,问:“猴头,你饿不?”

我们鼻子这时已经变得异常灵敏,一绺烤饼香味都让它嗅到了。这使我们的肚子更加饿得慌。我说:“我们有钱,我们买烤饼去。”

循着那一绺香味慢慢过去,在街的尾巴头,我们看到烤饼的炉子,新出炉的烤饼和一个胖胖的大婶。

“大婶,六个,一人三个。”我说。

胖大婶夹起三个烤饼,用一张油腻腻的纸包好。正要递给我们,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了下来。“大婶,我们有钱。”猫头说。

胖大婶不说话,向我们伸出了胖胖的手。

“我们真有钱。”我说,“有十块钱,骗你我们是小狗。”

胖大婶依旧不说话,胖胖的手摊开了胖胖的手指,胖胖的手指一曲一伸动了两下。

“就放在大枫树的树洞里。”猫头说:“昨天我们还数过,十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要不这样,大婶,”我说,“我们把……把书包押在你这里。明天,最迟后天,我们就拿钱来换书包。不拿钱来,你就不给我们书包。”

大婶点了点头,给了我们烤饼;又摆了摆手,没有要我们的书包。——这个哑巴大婶!

我们边吃烤饼,边往前走;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出了镇子,烤饼已经干净、彻底、全部填进了我们的肚子。肚子饱了,我们又有了交谈的兴趣。

“幸亏遇到哑巴大婶。”猫头说。

“我没讲错吧,只要我们有钱,放在存钱罐和放在身上是一样的,都是有钱。”我说。

“今天,我们怕是到不了韶山了?”猫头说。

这个问题让我们一时沉默下来,闷闷不乐。我们扯一把路边的树叶,揉一揉,嗅一嗅,扔了;又扯一把树叶,揉一揉,嗅一嗅,又扔了……我们的脚步就像渐渐降临的暮色,越来越沉。

不知在抓第几把树叶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拱形的大门,门上白底黑字的招牌,招牌上方方方正正的几个汉字;我凑近一看,念了出来:“石子街中学。”

“石子街中学!”我又念了一遍,双手抓住猫头,激动地说,“石子街中学!我们到石子街中学了!”

“怎么啦?”猫头不解地望着我,一脸傻相。

“刚才在礼堂的时候,我好像看到‘石子街’几个字,还不敢相信这就是石子街了。”我滔滔地说,“到了石子街就好了!”

猫头一脸迷糊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真是个木脑壳!”我继续说:“你想想看,满叔在哪里读的书?石子街中学!满叔在哪里出的发?石子街中学!还不明白吗?”

“猴头,你莫绕弯子……”

“你还记得满叔是怎么说的不?带队老师手一挥——”我有意把“带队老师”几个字重复一遍,“带—队—老—师—!我们找到了石子街中学,还愁找不到带队老师;找到了带队老师,还愁到不了韶山,到不了北京,到不了天安门!”

“还等什么?猴头,快去找带队老师呀!”猫头边说边跑,早已冲进了拱形校门。

几个老师接待了我们,先让我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天,然后低声地咬了一会耳朵,互相点了点头;一个戴眼镜的、与满叔年纪差不多的女老师说:“孩子,你们稍等等,我给你们请校长去。”

“不是校长,是带队老师!”

“是的,我这就去请带队老师来!”女老师抿着嘴微微笑了笑。

不久,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表袋上插着一支自来水笔的中年男老师来了。他冲我们笑了笑,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带队老师,然后带着商量的口吻跟我们讲:“孩子们,今天也晚啦。你们先在这里睡一觉,明天我们就去韶山,我亲自带队,好不好?”

“还要去北京!”猫头说。

“还要去天安门!”我说。

“还要坐火车!”我和猫头说。

“好,好,好!”带队老师说一个“好”字,点一下头;最后,很严肃地说,“不过,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好;谁睡得好,我就带谁去。”

那天晚上,我们都睡得特别好,特别香。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我们看到了从门窗中透进来的阳光,然后是穿着中山装的带队老师,然后是我们的奶奶、我爹、猫头的爹,还有莲子……

同类推荐
  • 最卑劣的骗局:替身

    最卑劣的骗局:替身

    连续发生六起命案,死者被人以同样的方式勒死,凶器却无法判断,现场毫无痕迹,警方毫无头绪。著名的推理小说作家孟蝶将这桩案件写成小说.并在无意中获取了案件的线索,发现了破解谜题的关键人物,而此时,关键人物突然死亡……香港连续出现了几具奇怪的尸体,没有明显伤痕,白色的服装几乎一尘不染,而儿身体的某个器官不翼而飞……警方在失踪人口处未能查到线索,新的尸体还在出现,死者究竟足谁?凶手为何如此猖獗?时近医院的升职考试,医学怪才古玉斋却频频出现医疗事故,遭受停职处分。出国归来的院长燕君山离奇死亡,不久,其遗产受益人意外死亡……
  • 科学探索的故事(世界科幻故事精选丛书)

    科学探索的故事(世界科幻故事精选丛书)

    科幻故事,主要是描写想象中的科学或技术对社会或个人的影响的虚构性文学作品。科幻故事是西方近代文学的一种新体裁,诞生于19世纪,是欧洲工业文明崛起后特殊的文化现象之一。人类在19世纪,全面进入以科学发明和技术革命为主导的时代后,一切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的文艺题材,都不可避免地要表现未来的科学技术。
  • 边陲胡杨

    边陲胡杨

    本书讲述了扎根于边疆的解放军战士,在艰苦的条件下,坚守着为党为人民的信念,克服了种种常人难以忍受的困难,不抛弃、不放弃,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奋斗。边陲的胡杨傲然挺立,我们可爱的战士也如这挺拔的胡杨一般,笔直地矗立在祖国的边陲……
  • 红线传

    红线传

    独家收录“红线传系列”的近五万字未发表作品,超值典藏七篇系列力作,集结成册以飨读者。故事主角为红线,忘言,爱德华三个盗窃世家的青年人和他们的父亲莫奇?罗宾、管家J所组成。就像是一天分为白昼与黑夜,红线游走于黑白之间——这种命运在她成为莫奇先生的养女时就开始了。她就是暗夜的精灵,她在城市中穿梭,成为都市的一个传说。忘言是莫奇先生收养的最小的孩子。据说已经失忆,但是他真的失忆了吗?只有天和他自己知道!……而作者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身上有很多秘密。
  • 热河官僚

    热河官僚

    书中的“何大官僚”在解放热河时来到热河城当副区长,经历了公私合营、三反五反、反右、“文革”、改革开放等所有运动。可他革命了一生,官职却几十年未变,最终也没有跳出“科级“。这固然有他个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社会历史的原因所造成的。科级的“何大官僚”一生的官史就是热河的一部历史,其中的经验、教训是值得我们借鉴的。这种经验教训又是整体性的,它涵括了社会主义社会初级阶段的某些规律。这也显示了热河人的生存形态和心理状态,从而从不同的层面交织融汇成一幅多姿多彩的热河人的人生景观,展现了特定地域的人心民情。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箴年录之纪世浮生

    箴年录之纪世浮生

    他唤我璃欢,即离之,何来欢。他唤我箴年,念洪荒,乱旧年。相伴百年,竟是等我灰飞烟灭。轮回千载,竟是等我为祸世间。那好,屠城,封神,诛仙。"魔女,你祸乱六界,一因换一果,终会得报应的。""呵,五百年前,你散我魂,拆我骨,在这诛仙台上,无须多想我的终果,因为现在,就是你的报应。"我洪荒箴年所受的苦,定要你们一一偿还。
  • 商初

    商初

    天空下着磅礴大雨,我一个人顶着豆大的雨滴茫然走在人行道上,口袋是空空如也,工作刚丢,身份证也没了。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往下走......
  • 阎王的圣女孟婆妻

    阎王的圣女孟婆妻

    蟠桃大会上,经过精心打扮的孟小小准备钓一个帅郎君,来洗脱自己单了几千年身的孟婆之名!自己这么美的一个女子,怎能被称作婆。可是为什么她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不小心扑倒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阎王!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扑倒了就算了吧。可是为什么自己被吃的死死的,“什么?嫁给阎王,我不要!”孟小小极其抗拒,“不要你把我扑倒了,那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阎绝挑眉,孟小小:“…………”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跳跃的旋律

    跳跃的旋律

    重生在一个以音乐为力量体系的异世界,子游没想着稳健发育,长生不老,更没有扮猪吃老虎,脚踩高富帅。起先,他其实什么想法都没有......
  • 诸天争道录

    诸天争道录

    本书属于灵异,古典仙侠,暂定世界:第一卷:僵尸世界(僵尸先生,僵尸叔叔,灵幻先生,僵尸至尊,新僵尸先生)第二卷:画皮之阴阳法王,(会有剧情延伸)第三卷:鬼吹灯(会写到云南虫谷)第四卷:聊斋(倩女幽魂和聊斋的融合)第五卷:蜀山(蜀山传,青蛇)之后就是第六卷:西游大世界,不会按照西游来写,会想佛本一般。慢慢穿越,剧情会延伸较大。境界:后天,先天,虚丹(九叔),实丹,金丹,元神(三重)天仙,金仙,大罗金仙。
  • 唯我独尊之二止干戈

    唯我独尊之二止干戈

    一个四岁的顽皮幼童突然被这个世界上唯一宠爱他的母亲抛弃。失去母爱庇护的帅望,带着自己沉重不堪的身世之谜时刻行走在生与死的边沿。他的童年过早地结束了,四岁,就结束了。从此开始的人生里,太多的疼痛、折磨甚至阴谋考验着他的善良和机智,他不断面临各种选择,在巨大的痛苦里挣扎的帅望,还能不能保持他天性的纯良和真诚呢?
  • 输了流年输染夏

    输了流年输染夏

    如果当初的我们在努力一把,是不是可以改变现状,您就不会输了一切
  • 与无争

    与无争

    这个世界倘若你不去争,你将被人踩在脚下,有时候责任压在你身上,你没有理由拒绝不得不去争。其实争的结果是什么不重要,兴许享受着那种过程,不去争难道没人不会让你卷入其中纷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