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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煺毛的猪也会跑

舅舅是个人精。

外面都说我们猫庄是出人精的地方,像曾参与维修省城八角楼的罗老二,木工手艺好得了不得,别人建房起屋十块钱一个工,二十块钱一天请他不一定能请动;像跑起来能扯到狗尾巴的赵建国,一路跑到小日本参加马拉什么的国际赛,还拿了块银牌;还有说话轻得像蚊子打喷嚏的郑小燕,中学没毕业跑出去打工,跟城里的一帮男男女女混在一起,现在隔个把两月就能在电视匣子里看到她扭屁股,据说挣了大钱呢。但像我舅舅这样的人精人人都说一百年难出一个。猫庄人有自己的价值观,除了手艺好的罗木匠让人佩服外,对赵建国都不怎么上心,说他不就是靠两条腿卖力,这两条腿长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身上,一样能跑到小日本拿什么马拉出来的银子,至于郑小燕,说得更难听了,连卖屁股的话都出来了。

在猫庄只要一提到我舅舅,却无人不翘大拇指。

猫庄人佩服的是我舅舅脑瓜子灵光,他不仅阳春做得好,学什么无师自通,看一遍就会。因此舅舅身上就有许多手艺,譬如他会做木匠,手艺虽然赶不上罗老二,可除了罗老二整个猫庄再没第二个人敢跟他比,其实他也就跟罗木匠家是邻居,罗木匠平日干活时他就待在旁边看,看了几年,自己造了一栋三柱四排的木屋。屋虽小,树起来后飞檐翘角,气势雄伟,而且整栋屋十二根柱子五十六块排方,不用一个木栓,颇得罗木匠真传。连罗木匠也感慨地说,他一生带了不下二十个徒弟,没一个赶得上偷师的舅舅;再譬如他做篾匠,剖篾如蚕丝,编织的背篓、栅笼、撮箕,不仅经久耐用,而且美轮美奂,若放到大城市里去绝对是专卖店里的艺术品。舅舅还是猫庄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屠夫,曾在猫庄一带做过多年操刀卖肉的生意。但最令猫庄人拍案叫绝,也最不可思议的是舅舅竟然下得一手好棋。当然是中国象棋。猫庄也有人下象棋,但都棋艺不高,仅停留在能分辨拐腿马的水平。按猫庄见多识广的支书赵成贵分析,舅舅的棋艺显然是上了段位的,不是一般的闹着玩的娱乐级别。他是从哪里偷学来的,猫庄人至今不得其解。

其实最初根本没人知道舅舅会下棋。有一年猫庄大旱,颗粒无收,上面来人视察灾情,据说是州里的一位重要官员,有人说是农业局的局长,也有人说分管农业的副州长,反正是坐反光发亮的黑壳子小卧车来的,反正官大得县长屁颠颠地跟在他脚后跟拎包。这个大官棋瘾相当大,业余爱好就是研习棋谱,每到一个地方办完公事都要找人下棋,打遍全州无敌手。这天视察完毕,坐在村部楼前休息时,大官就问支书赵成贵,村里有没有象棋下得好的老人,找来切磋一盘。说完吩咐随从支桌子摆棋子。县长把赵成贵拉到一边说你狗日的别糊弄人,找个高手来,领导一高兴说不定给你们村多划一笔救济款。赵成贵苦着脸说猫庄哪有高手呀,找木匠篾匠劁猪匠一抓一大把。

县长说,那你去别的村借也得借一个来。

那天赵成贵还歪打正着了。他从公路坎上一下来,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舅舅。舅舅那时刚刚从乌古湖未婚妻小风家打端午节回来,穿得很整洁,有模有型,不像大多数猫庄人那么邋遢。赵成贵见到舅舅眼睛一亮,拉起他就往村部楼跑去。赵成贵想猫庄人平时下棋我舅舅也爱看,他又那么有灵性,说不定整个猫庄就他棋艺最高呢。再说,要是领导不满意,他还可以推诿是舅舅自告奋勇要来的,拦也拦不住,反正我舅舅是不会分辩的。到了村部楼,舅舅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赵成贵和县长按在了椅子上。那年舅舅不到三十岁,领导一看这人这么年轻,皱起了眉头,问舅舅,下多少年棋了?读过棋谱没有?舅舅微笑了一下,不说话,伸手做了个先请的手势。领导说,老少不相争,你先走吧。舅舅固执地又做了个先请的手势,领导也就不客气,摆开了当头炮。

那天赵成贵一直紧张地站在旁边观战。他是个棋盲,看不出道道来。只看到领导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凝重,而舅舅一只光脚杆早从人造革皮鞋里抽了出来,踩在椅子上晃来晃去,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大约只有五六分钟光景,赵成贵看到我舅舅弓起身来,抓起一个“车”子,啪地砸向棋盘,嘴里高叫着“鄙鄙鄙”,张开五指,两只手掌在空中推压了两次。

领导的脸色很难看,一青一绿的,眉心的那个疙瘩鼓得像颗鸭蛋。很显然,领导输棋了。很快,领导脸上露出了笑容,招呼舅舅说,坐下,坐下嘛,年轻人艺精湛呀,老夫轻敌了。否则,也不至于十八着就兵败如山。

舅舅并不听领导的招呼,兴奋得双手乱摇,嘴里发出一长串轻蔑的“鄙鄙鄙”的声音。意思是说领导的棋太臭,玩起来没意思。说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扬长而去。领导的脸一下黑了,接着县长的脸也白了,他们都已看出,舅舅是个哑巴!

领导这次输得海大,据说回城的路上曾对县长说过一句感慨的话:猫庄虽小,凶山恶水,是个出人精的地方。后来他给猫庄的救济款不但一分没少,反而追加了一万多斤优质大米。舅舅的这个人精还是城里的大领导封的,吃过因他赢棋得来的白花花的东北大米的猫庄人也没一个人不服气,抹着嘴角的饭粒说:这个牛日的哑巴,真是个人精哩!

舅舅是个哑巴,天生的哑巴。外婆生下他时就没哭出声来,外公当着他的面拍烂了一只簸箕,砸碎了一口大瓦缸也无济于事,没吓着他。这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听力。最后只好打屁股掐大腿,才疼得他哇哇大哭。舅舅没上过一天学,却异常聪明,他识字,会算账。字识得不多,大概能认得一两百个字,而且还能写字。能写二十来个:湖南省湘西某某县某某乡猫庄村二组,赵子云。赵子云是他的名字。他还能写我外公的名字。因能识字写字,舅舅十多岁时就频繁地进出我们县城,后来又跟猫庄的一些年轻人一同去过广东的一些沿海城市搞建筑,从未发生过迷路或者丢失的事情。数字就更不在话下。舅舅算账也是一绝,加减乘除得心应手,再大的数目也是心算,又快又准。跟他象棋下得那么好一样,人们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外公死的早,外婆大字不识,猫庄也从没人承认曾经教过他识字算账,多半也是他偷师来的吧。

所有的手艺中,舅舅最拿手的是做屠夫,猫庄人求他帮忙最多的也是让他杀年猪。舅舅的屠夫生涯大概是从十五六岁开始的。起初是给自己家杀,后来发展到亲戚家,最后整个猫庄的年猪差不多由他包杀了。我记得,从舅舅十九岁时起,每年冬至后,他就整天不着家,晚上才醉醺醺地回来,挺杖上晃荡着几块肥厚的腰方肉。有时背篓里也塞满了肉。那是人家送他的屠宰费。猫庄有两百多户人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年猪是请舅舅杀的,从冬至到年关也就三四十天,猫庄人杀年猪有讲究,要看日子的,鸡蛇鼠兔这些小动物属相的日子不能杀,预示来年养猪只能长得跟这般小动物大小,本命日也不能杀,作孽,除了这些日子,剩下来不足三十天,舅舅每天合得上要杀七八头猪。猫庄绝大多数人家争着请舅舅杀年猪,原因一是他力扎好,又肯卖力,不怕肮不怕累,从到猪圈里拖猪,直到杀死后剖肚洗肠,几乎不要主人家插手;二是我舅舅不贪心,猫庄规矩是杀年猪的屠夫自己砍一块肉带回去,充当屠宰费,往年请赵老四,他一刀下去就是一块两三根肋骨的硬腰,足足七八斤,但我舅舅从不给自己砍硬腰,硬腰市场上好卖,他只砍一小块软腰,不多不少,二斤半;三是舅舅会兑水,水兑得好不仅猪毛扒拉得干净,猪肉也不会老,显得鲜嫩:四是舅舅的刀功好,砍的腰方肉方方正正,旋的猪腿弧线圆润,截面平整,美观大方,正月里拜年走亲戚拿得出手。其实最重要的还不是这几方面原因,猫庄人最看重的还是舅舅的屠宰手艺本身。我们猫庄人禁忌格外大,特别看重兆头,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讲究更多。就拿杀年猪来说吧,要一刀见血,血越多飙得越高越远就说明猪血旺,能预示来年主家人旺财旺福气旺,要是一刀进去,血是慢慢淌出来的,主人家就不高兴,就黑脸,这时屠夫往往得追捅第二刀,第一刀没捅在心脏上。追杀第二刀其实是犯大忌的,猪遭罪,屠夫造孽,主人家也有罪恶。由于第一刀猪血已经流了一些,第二刀下去血更不会飙高飙远了,主家的血财算是彻底没了。这还不算犯大禁忌,最多让主家心里不舒服,但也言说不出。在猫庄,杀年猪,当然也包括红白喜事杀猪,最大的忌讳是猪下了杀案丢进澡桶还能动,那是预示血光之灾。一个屠夫若有这样的失手,就像接生婆抓破养儿场(子宫),既砸自己招牌,也害主家性命。猫庄的老屠夫赵老四有一年给陈六斤家杀年猪,杀死后丢进澡桶开始扒毛时,猪突然从澡桶里立了起来,前面两只脚爪搭在桶沿上,哼哼了两声后才缩进澡桶里。第二年正月,开中巴车的陈六斤连人带车栽进了乌古湖峡谷。从此,赵老四封了刀,再不杀猪,他家的年猪也请舅舅杀。

舅舅杀猪就是两个字:狠、准。但在动刀前却很讲技巧,他不像一般屠夫让人把猪从圈里赶出来,然后几个人扑上去按倒,抬上案板,他是要亲自钻进猪圈,把钩状的铁镣环塞进猪嘴里。猪是一路嚎叫一路号叫一路反抗着出来的,全身使足了力,每条血管都贲张开了,刀子进去后血自然就喷得高飙得远。抬上案板后,舅舅左手臂弯使劲钳住猪嘴筒子,右腿抬起来压住猪后腿,把刀在前胛的颈窝处毛发上“荡”几下,然后拐起手从颈窝里向心脏斜刺进去,起初是轻轻地慢慢地往里推,刀身进去了大约三四寸,猛然一发力,扑哧一声,整个刀身就钻没了,若是二百斤以上的大肥猪,整个刀把也会陷进去。刀在里面停留不到两秒钟,舅舅快速地抽出刀,刀一出来,猪血就像从压力极强的水管里喷射似的,成扇面状飙进离杀案两三尺远的接血盆里。舅舅把尖刀往澡盆的木沿上一磕,刀便稳稳地扎在那上面,对着主家咿咿呀呀地嚷几声,意思是,看,这血多旺啊!又打手势让人往澡桶里倒开水。这时的猪还没完全落气,还在抽搐,四肢乱弹。等倒完开水,舅舅让人把几桶冷水提到澡桶边,一桶冷水掺下去,用左手伸进去不停地拨动,再加一桶或半桶,知道舅舅脾气的帮忙人就会远远地站开,兑水时我舅舅神色凝重,谁在旁边走动也会冲谁发火。兑好水,猪就完全不动了。移动架在澡桶上的案板,猪就慢慢地滑了进去。

这时,舅舅就会蹲到一边去抽支烟,扒毛这种非技术的活儿留给那些想吃热猪肉的帮忙的人干。

开膛剖肚后,拿出猪心,人们就会看到那一刀是点在心尖上的,不偏不倚,不深不浅,刚好把心尖戳破,却不伤及心室。不论猪大猪小,每次的力道都像经过精心计算一样,准确无误。后来人们才注意到他的那把尖刀,发现那把刀其实不长,带把不足一尺,刀形呈柳叶状,最多三指宽,不像赵老四那把两尺多长巴掌多宽。刀不长的好处是杀百把斤的小猪不至于一刀捅进把猪心戳个对穿,猪血漫进胸腔里去了,飙不出来。那些年,猫庄人喂猪还没大规模使用饲料,年猪大多就百八十斤,上两百斤的少之又少,百家挑一;刀叶窄,刀口就小,血流出来时压力大,自然就飙得高飙得远。

刀是舅舅自己设计让铁匠打造的。

猫庄人啧啧赞叹,一把刀就能看出舅舅的精明过人。

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把刀,最后舅舅把自己给害了。

舅舅在男女之事上开窍得应该比较晚,大约二十二三岁之后才开始对女人感兴趣。这大概跟他获取这方面的信息渠道不畅通有关,谁会跟一个哑巴谈论男女之事种种呢?直到寡妇向三主动向舅舅投怀送抱,他才知晓男欢女爱,才想到自己也应该娶妻生子,有一个完整的家。

向三是开中巴车栽进乌古湖的陈六斤老婆。男人死后,向三一个人拖两个孩子,犁田耙地,栽秧打谷,或有什么重体力活,她一个妇女做不了,总是找舅舅帮忙。舅舅见她孤儿寡母着实可怜,总是随喊随到,乐意效劳。舅舅干活从来就是一把好手,从十多岁开始劳动,两家人的阳春做起来一点也不吃力。那几年,向三家的收成比男人陈六斤在世时还收得多。当然,舅舅给向三家干活,工钱是免了的,一日三餐还是在向三家吃,跟向三接触自然也就多。日久生情,两个人就很自然地捆到一起了。据我估计,应该是向三主动留宿舅舅的。反正,向三做寡妇的第二年,猫庄就有人不止一次地清早看到舅舅从向三家出来,直接扛着犁耙下田给向三干活。起先,舅舅和向三都躲躲掩掩的,到秋收时,干脆就不避人了,两个人经常一起干活,一起回家,第二天也是成双成对地出门。

舅舅跟向三一共好了两年多时间。

那段时间,我们猫庄人都认为他和向三要共灶合铺成一家人的。向三虽是两个孩子的寡妇,但也就二十五六,比舅舅只大两三岁。人也长得标致,配舅舅一个哑巴有余有剩。外婆听人说舅舅和向三睡觉的事后,心里乐呵呵的,她已经开始为舅舅的婚事犯愁了,曾到处托人做媒提亲,人家介绍的对象都是按模子找的,不是哑巴就是瘸子,若是身体没有残疾,也一定是弱智的,气得外婆直流眼泪。外婆至今不懂哑语,跟舅舅比划都比划不到一起,她的标准是哑巴媳妇是坚决不能娶进门的,那不一家人她跟谁都无法交流了。瘸子和弱智倒还值得考虑。向三既不哑也不瘸,更是精明强干,能做儿媳妇外婆自是求之不得。更何况且,给舅舅娶一个寡妇,还可以省许多道程序,不必花彩礼钱什么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办一桌酒席就成了。

舅舅那一段时间确实也对女人发生了兴趣,想娶妻生子了。现在外婆住的那栋新木屋就是他那时建造的,舅舅深知要先栽梧桐树才能引来凤凰栖的道理,老屋是土改时分的,已经破旧不堪,摇摇欲坠,因此他决定先造一栋新屋。那时我们猫庄还没人建造砖屋,舅舅也就只想到建木屋。木料全是他从山里偷来的,每个晚上他都半夜里出去,天亮前能从山里偷运两三次木料,几个月下来,木料齐了,他自己去镇上买来墨斗、刨子、凿子等木匠工具,砍砍刨刨了一个冬天,他的木屋就树起来了。直到树屋那天,猫庄人才知道我舅舅原来是建屋,他们一直以为我舅舅是要建座大猪圈或牛栏呢。因为那些木料都不大。(我舅舅不是不想造大屋,木料太大他一个人扛不动)那天罗木匠也来帮忙了,但舅舅不是请他做技术指导,而是干树排方的纯粹的体力活。整栋屋树起来后,罗木匠说了一句话,老子那么多徒弟白带了,老子死了他们也没饭吃!晚饭也没吃,闷声闷气地走了。

搬进新屋后,外婆立马就请人去套向三的口气了。外婆以为我舅舅没日没夜赶着建新屋,是向三给他吹了枕边风,才那么干劲十足。令人外婆想不到的是,向三那边还没回话,我舅舅却跟她闹开了,咿咿呀呀地冲着他指手画脚,还不时地一蹦三尺高。看样子,是气急了。

外婆半天弄不明白我舅舅的意思,找来邻居当翻译,才明白我舅舅是指责她托人去找向三提亲。舅舅声明,他是坚决不要向三做老婆的。

外婆不明白,让邻居问舅舅为什么。

舅舅双手乱摇,一连“鄙鄙”了好几声,见外婆和邻居还是不明白,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没开封的纸烟,打开,往向三家方向指了指,然后合上,在空中画了个圈,又在自己胸膛上拍了拍。

邻居也似懂非懂的,给外婆解释说,舅舅的意思可能是说向三结扎了,生不了孩子。

外婆让邻居给舅舅比划,告诉她向三不是结扎,只是上环,取环后还能生孩子。这一点外婆早就调查清楚了。

邻居给舅舅比划了一阵,也不知舅舅明白没有,反而惹得舅舅的脾气更大了,再次把他的烟盒拿出来给邻居比划,一边还大声嚷嚷。

邻居终于明白了舅舅的意思,给外婆说,他是嫌向三已经不是原装货,他说他是要娶黄花闺女的。

外婆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哇的一声尖叫,一耳巴打在我舅舅脸上,恨铁不成钢地说,找个哑巴来吧,两个人正好整天咿咿呀呀地唱戏。

这话传到向三的耳里,向三比外婆更气,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没有出门。第四天一下床,风风火火地跑去舅舅家,也劈手扇了他一耳巴,什么话也没说,捂着脸跑回去了。

三个月后,她把自己连同一对儿女一起嫁到了葫芦镇。男人是一位退休教师,年龄大她两倍有余。

一直过了好几年,外婆才终于给舅舅物色到了一门亲事。其实这几年外婆一直没有停止过求人给舅舅提亲,让舅舅相亲,外婆所有的努力都被舅舅毁掉了。舅舅的心性高着呢,残疾的,长相丑的,年纪大的他都看不上,更遑论像向三那样二婚的。每次相亲回来都一个劲地对着外婆“鄙鄙鄙”,发泄他的不满。这次,女方是同我们猫庄一个行政村的乌古湖的,名字叫小凤,才十八岁。外婆觉得这门亲事还是不错的。小风人聪明伶俐,长相也不丑,只是左脚微跛,按我们猫庄话讲就是“踩短”,也就是左脚比右脚短了一两厘米。小时候腿骨上长毒疮留下的后遗症。舅舅是个哑巴,就是再聪明,也还是个哑巴,能娶上一个会说话的儿媳外婆就觉得是烧高香了。舅舅去相亲,也很满意,回来后就对外婆翘大拇指。舅舅还给邻居比划说,小凤虽跛足,但人长得乖,将来嫁给他,只要她洗衣做饭,重活累活不让她沾手。

亲事是门好亲事,媳妇也是个好媳妇,颇令外婆为难的是,女方家开出了一万二千元的礼嫁钱,明显高出了当时我们猫庄娶亲水平。小凤妈说小凤前面两个哥哥都还没娶媳妇,这个价不能少。她说小凤年纪反正还小,舅舅可以先认亲,两年后还拿不出这笔钱,他们家就会悔亲。

光礼嫁钱就是一万二,加上男方家必须添置的三机:电彩色视机、双卡录音机、华南牌缝纫机,再加上酒席,没两万块钱媳妇进不了门。家里刚建新屋,已经没多少钱存款,两年的期限虽不短,但要存下那么大一笔数目也非易事。亲是认下了,外婆的心里像是滚油锅似的,为钱发愁得不行,舅舅却一点也不急,从乌古湖认亲回来时一路上很兴奋,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大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看来他对小凤是很满意的。回到家里,一个人还从碗柜里摸出瓶沱牌大曲,自斟自饮了小半夜。看到外婆一脸仇苦大深的样子,舅舅嘴里一个劲地对着她“鄙鄙”地嚷,意思是要我外婆别为钱发愁,他会想办法解决的。

第二天天不亮,舅舅就起了床,在屋檐下嚯嚯的磨他那把半年不用的杀猪尖刀。外婆是被坪场上的猪嚎声惊醒的,等她颤颤巍巍地爬起床出屋,舅舅已把自家猪圈里的一头肥猪拖出来杀死,正在澡桶里扒毛。猪是外婆养的年猪,也是预备舅舅成亲的酒席肉,外婆看到舅舅无缘无故地把它杀了,尖声叫骂道:

“你个天杀的,不逢年过节不做事的,你杀它做什么?”

舅舅听不到外婆的骂声,自顾自地扒拉猪毛,外婆冲上来夺了他手里的刨子,才发现外婆已经气得脸都歪曲了。

舅舅比划着给外婆说,现在是农忙时节,他要杀猪卖肉做生意。

外婆听不懂,直到她看到舅舅把切好的猪肉背走,在村子的三贫口支起案板,才明白是要做卖肉生意了。

舅舅就这样开始了走乡串寨卖肉的生意生涯。

农村里有三季三忙,下种、栽秧和打谷,猫庄一带的村寨田地都远,一般都要换工或请工,少不了要去乡场上或葫芦镇去买肉,乡场和镇上都远,一来一去得耽搁一个工。舅舅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到周边的村寨买猪杀,然后在几个村寨转着卖,不仅让人省工,他的肉价还总比乡场和镇上低一两毛钱。因为他是偷税漏税,省了屠宰税、摊位费、市场管理费等等,实际上比乡场和镇上支摊卖肉的屠户还要赚得多。

一年里,除了三季三忙,逢大节猫庄也能销个把猪。

猫庄人大概就是这时知道我舅舅会算账的。他把当日的肉价用个硬纸片写好,买肉的报砍多少斤,我舅舅就一刀下去,然后秤杆一坚,多少钱他就用手指比画出来了。当然,软腰、硬腰、后腿肉、五花肉、内脏的价钱是不同的,这也难不了我舅舅,他同样算得毫厘不差。最神奇的是,舅舅还知道四舍五入,那年头已经不用分分钱了,他每次算的账都是这个法则。

我们猫庄一带的人买什么东西都喜欢回去兑秤,每次用自家秤称从舅舅那里买来的肉秤杆子都是翘得老高的。舅舅的口碑一好,生意也就红火起来。有时一百多斤肉不出我们猫庄就被抢购一空,一天得杀两三头猪。附近寨子里的人生怕我舅舅的肉卖完,轮不到进他们寨子,天一亮就把家里的小孩支使过来,等在那里。

舅舅在卖肉上面也很精。猫庄人买肉习惯不说多少斤,直接就说多少钱的。跟我舅舅买肉当然不用说,就比划,伸一个巴掌就是五块钱的,两个巴掌就是十块钱的。有意的是,我舅舅卖肉,你若伸一个巴掌出来,他一刀下去,不多不少就是六块钱。你若嫌多,犹犹豫豫的,他就很轻蔑地对你“鄙鄙鄙”几声,嘲讽你吝啬。起初人人都以为舅舅拿捏不准,渐渐地,猫庄人就发现每次不多不少就多一块钱,才知道他刀功准得很。他是把乡镇上那些屠户砍多不砍少的坏毛病无师自通地学来了。猫庄人很快就找到了对付我舅舅的办法,想砍五块钱的,就伸四个指头,每当舅舅得意洋洋地坚起秤杆子时,他不知道算计别人的伎俩早被识破了。

舅舅每次卖肉回来,都有一布装油腻腻的钞票,他点也不点,全部交给我外婆,由我外婆一张一张拉抻开,集零归整。要是回来天色尚早,他就赶紧扒碗饭,去地里或田里做工。外婆收拾好那些纸币,多半也快到煮晚饭的时候了,外婆身体差,田地里的活基本上做不了,于是她也就开始生火做饭了。只要哪次天黑归屋,舅舅背笼里才会有一些卖剩了的猪头皮或者五花肉。他自己省吃俭用,但每次若从乌古湖过,他必要砍一块不下三斤的硬腰丢给小凤家。哄得小凤的父母逢人就夸他们这个准女婿。

不管乡场上或是葫芦镇的屠户一律个个肥头大耳,白白胖胖的,舅舅自从操刀卖肉后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瘦了。只是做什么事都是屁颠颠的,格外有劲,可见他心里不知有几多高兴。

舅舅和小凤的婚事是这年冬天办的。当然,舅舅两年内也不可能净挣两万大洋,我记得我们家就出了三千,二姨家也不下三千,外婆至少还找亲戚寨邻借了四五千,终于凑齐了舅舅婚事的彩礼和酒席钱。

日子几个月前外婆就请镇上的一位老教师翻皇历看好了,冬月十七十八。十七这天“过礼”,十八这天“正酒”。我们猫庄的婚事一般都是三天,第一天叫起鼓,也叫过礼,就是给女方送礼嫁的日子,第二天叫正酒,也就是喜宴日,第三天才是新娘子进门的洞房花烛。过礼这天就是请帮忙的人给女方送彩礼、酒肉,还有男方自己置办的电器也得送到女方家,第二天再迎回来,显得热闹一些。这天几乎没有新郎官的事,他不能去女方家,家里有帮忙的人,事事不必插手,闲着就行了。可是舅舅这个人是闲不住的呀,清早起来就开始扫地除尘,等早饭时帮忙的人来,家里已经搞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连灶台碗筷都清洗过三遍,锃亮得能映照出人影。这天的天气也很好,早上铺满了淡淡的白雾,到吃早饭时,浓雾消散得无影无踪,屋顶上现出一轮比蛋黄还红的日头,光芒四射,没有风,暖和和的。看样子,这样的天气晴三五天没有一点悬念。

我们猫庄的规矩是过礼这天早饭粗茶淡饭,早饭后才杀猪。猪肉一半送给女方家,一半自家留着待客。当然得是大猪,若是百把多斤肉的小猪,那得杀两头。一家一头。外婆给舅舅婚事准备的是一头大肥猪,喂了三年多,许多猫庄人早在一年前就趴在猪圈上看后,一片啧啧声,连呼神奇,惊叹猫庄竟然喂出了这么大一头大肥猪。那时他们估计此猪毛重不下四百斤,净肉也有三百多斤。据我的记忆,这头猪肥得至少有一年站不起身,或者说它懒得站起身来,一直躺着进食。舅舅不得不改进了猪圈里的食槽,把半米高的食槽降低到跟猪圈底板水平的位置。一吃完早饭,舅舅就迫不及待地钻进猪圈用镣环拖猪去了,仿佛早就等不及把彩礼和酒肉送到小凤家去,以便尽早把小凤迎娶回家来。

本来外婆是请青石寨娘家一个堂弟,也是舅舅的舅舅,我应该叫他舅公的人来杀猪的。毕竟,结婚是舅舅一生中最大的大喜日子,外婆压根没想过要舅舅亲自操刀杀猪。外婆没叫本村的老屠户赵老四,她晓得舅舅禁忌大,瞧不起赵老四的手艺。说起来,我的这位舅公应该还算得上舅舅的师父,舅舅杀第一头猪就是他来猫庄教的。那年外婆请他杀年猪,他指导舅舅动手,舅舅从此才做了屠户。但等舅公磨磨蹭蹭地从青石寨走十几里山路赶到猫庄,早饭已经吃过一阵了,性急的舅舅早就招呼四五个青皮后生从猪圈里把大肥猪拖上了杀案,把他的柳叶尖刀从大肥猪的颈窝里捅进了心脏。

舅舅使了全身力气,把尖刀的刀把都插没了。

大肥猪几乎没有大声号叫,只哼哼几声就不动了。舅舅把刀抽出,照例在猪腹毛丛上荡几下,啪地把尖刀磕在桶沿上。刀抽出一阵后猪血才飙出来的,呈小扇面状,准确地射进两尺多远的接血盆里,哗哗啦啦地流了一半多钟,才慢慢变小,最后有气无边地一滴滴滴落。

猪血流得还算可以。

舅舅啪啪地拍了几把猪嘴,肥猪一动不动,舅舅嘴里叽叽咕咕地嚷着什么退到阶沿下,坐在一把竹椅上抽烟。看得出,舅舅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还是可以打满分的。屠户们都知道,猪越大越容易失手,像这么三四百斤大的肥猪猫庄方圆十里以前从未有过,显然舅舅自己也明白他是第一个杀这么大猪的屠户。

帮忙的人提来开水住澡桶里倒,倒完开水,又有人提来冷水,舅舅把烟屁股一丢,上去试水。

舅舅神色萧穆地试调好水温,招呼人移动案板放猪进澡桶时,看见舅公急匆匆地走上他家坪场,看到舅公背笼里伸出一根长长的挺杖,舅舅知道他是外婆请来杀猪的,一边打手势一边冲着他鄙鄙地怪笑,意思是嘲笑他来晚了,猪已杀好。又打一串手势,舅公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扒毛,开膛破肚,洗肠分肉等活就交给他了。

舅公是一个脾气随和的人,舅舅让他去扒毛,他笑了笑,就去了。几个帮手帮忙,很快侧毛和脊毛就扒拉干净了,除了四肢腋窝,整个猪身,包括猪脑壳和猪尾巴由漆黑已经变成了雪白的。整个扒毛过程中,除了猪嘴里在不断地掺出血沫,整头猪也是一动不动,未见什么异常。这时,按惯例,舅公从桶沿上拔下舅舅磕上去的那把尖刀,在猪后脚的脚爪前一公分地方要开一个口子,以供挺杖捅猪的全身,然后吹胀,才好刮掉腋窝里的细绒毛。

舅公在猪脚上划拉口子时发现这头猪有些异常,他用刀划的时候,因为皮厚,下手也重,一刀下去很深,这时他看到刀口上渗出了鲜血,舅公心里疙瘩了一下。接着他就听到澡桶里的猪哼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感觉到了疼痛。舅公没去深想,这种情况他以前也碰到过,猪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身上的血既没流干,也还没凝固,那声哼哼也许是猪内脏哪里鼓气泡的声音吧。舅公把尖刀也往木桶上一磕,从自己的背笼里拿起挺杖捅——后来据舅公说,他明知舅舅是屠户,家里有一套尖刀挺杖,还是不嫌麻烦地背上自己的,就是他听外婆说过那头猪太大,怕舅舅那套行头太短。舅舅把挺杖从猪脚上的豁口插进去,用肩胛使劲往里顶,挺杖大约进去两尺远,到后腿根时,突然,没在澡桶深水里的另一只猪后腿啪啦一声弹起,溅起一片两尺多高的水花,溅得舅公一头一脸水花。

舅公吓了一跳,本能地一把抽出挺杖。

站在阶沿上帮忙的人听到声音,喊:“猪在动呢!”

话间刚落,又是哗啦一声响动,人们看到那头已经在澡桶了泡了近十分钟被修理得白白的大肥猪两只前脚脚搭上了桶沿,头颅也伸了出来。它摇摆了几下头颅,把一头脏水洒到几尺远,人们纷纷后退避让。接着,大猪肥跳出了澡桶,埋着头嚎叫着转了两圈,毫无目标地往前奔跑起来。舅舅家的坪场不大,也就几米宽,前面是一道半人高土坎,坎下是丘水田。肥猪径直地往外冲去,一眨眼工夫,它就掉进了水田里,像落下一颗重磅炮弹,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所有帮忙的人都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包括舅舅本人。舅舅一直在阶沿上坐着,亲眼目睹了肥猪从澡桶里爬起来到落入水田中去这一幕。在猪爪搭上桶沿时,舅舅就看到了异常,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发出“啊”的一声怪叫,向坪场里跑去,他很可能是想跑上去抓住猪尾巴,然后按倒它,再次杀死它。等他到跑到澡桶边,那头肥猪早就跳出了澡桶,疯狂地打圈,舅舅根本拢不了身,接着它就冲下了坪场外坎。舅舅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坪场上,被这一幕惊呆了。

外婆在灶屋里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伸出头来看,刚好看到那头肥猪在坪场打圈,跌进水田里。外婆手里拿着的一把锅铲哐地掉下地,身子也顺着门框滑溜下去。煺毛的猪跑了起来,这可是血光之灾的凶兆!外婆知道不但舅舅的婚事黄了,乌古湖离猫庄才几脚路,瞒都瞒不了,女方家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得信——他们不悔婚也才是怪事。自己家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大祸。外婆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拿手掌拍打门框,嘴里嚷着:“这叫什么事呀,这叫什么事呀!要死先死我这个糟老婆子吧!”

帮忙的人跑到土坎上看,肥猪落地水田里陷进半个身子,一动不动,估计肯定断气了。很多人主动跳下田去,有人拆了一扇大门板下来,斜放在土坎上,人们七手八脚把猪从泥浆里刨出来,顺着门板推上坪场。猪身都是黄泥,脏得像刚刚腌好的咸蛋。猪刚抬上来放下,舅舅突然“哇哇”大叫一声,跑上阶沿,从舅公的背笼里拿出一把三尺多长的尖刀,提着向坪场跑来,人们纷纷散开,舅舅一跑上去,一只腿跪在猪身上,一只腿跪在地上,把长尖刀从颈窝原先杀口里捅进去,然后抽出来。舅舅像是疯了似的,一连抽送了几十下。

舅舅一边用力地、反反复复地捅那头死猪,一边嗷嗷地号叫着,声音大而凄厉。号着号着,变成了放声大哭……

那天我在舅舅家,目睹了从煺毛的猪跑掉到舅舅发疯的全过程。至于那天最后怎么收场的,我那太小,才七八岁,真的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舅舅婚事当天就黄了,小凤家很快就知道了舅舅家这边的凶兆。像这样的血光之灾的大凶兆,小凤家要是不悔亲,是明摆着把小凤往火坑里推,她父母要遭世人唾骂的。

舅舅真疯了。他成了我们猫庄有史以来第一个又哑又聋的疯子。我们猫庄人都说,要是舅舅没那么精明,那么要强,他肯定不会疯,但也有人说,舅舅的疯掉,是那次婚宴前凶兆的应验,舅舅或者外婆(他们家就母子二人)没在一年内意外死亡已经算是最大的幸运了。

舅舅一直疯着。文疯,不打人,不骂人,整天唱唱跳跳的,他是哑巴,唱什么也没人听得懂,唯一能让人似懂非懂的是他常做的一个动作:有时看上去好好的,他会突然卧倒在自家坪场上,然后摇头摆脑地疯转,直到最后扑通一声跳进坎下的水田里……许多年过去,我在外面参加工作,逢年过节回猫庄,舅舅会有感应似的跑到我家里来,每次见到他,我都忍不住想问问:他在疯之前拿出舅公的那把长尖刀,是否想到了自己的那把柳叶刀太短,没能捅破那头大肥猪的心脏?

舅舅又哑又疯,几乎没有人能跟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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