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 贾兰穆拉罕跑去向学校大楼的房东太太说: “齐亚乌丁用你的大楼在经营哈拉姆(原文为“haram”, 伊斯兰教中禁止的事物)学校, 这违反伊斯兰法, 让莫哈拉地区蒙羞。这些女孩子应该遵守深闺制度(原文为“purdah”, 深闺制度, 这是一种与信仰及社会制度有关的女性隔离制度。它包含了三个层面: 视觉、空间及道德。对应的做法为穿戴罩袍及面纱(只露出眼睛)、性别隔离与一系列的规范与态度。此制度主要出现在以穆斯林为主要人口的国家和南亚部分国家。依据国家、文化和宗教的不同, 规范也会有所调整)。” 他告诉她: “把这栋建筑收回来, 我向你租来当伊斯兰教学校。你如果答应, 现在就可以收到钱, 而且到了来世, 你还会获得奖励。”
房东太太拒绝了他, 她儿子还偷偷地来找我父亲。“贾兰穆拉罕已经开始鼓吹反对你了。” 他警告道, “我们不会把大楼租给他, 但是你们还是要小心。”
父亲大为光火, 他说: “这就是我们说的‘半吊子的医生危害的是性命, 而半吊子的毛拉危害的是信仰’。”
我很骄傲我的国家是世界上第一个伊斯兰国家, 但对其含义,我们其实并未达成共识。《古兰经》教导我们要忍耐, 但我们常常忘记这个词, 以为伊斯兰教的意思就是要妇女闭门不出或是穿上罩袍,而男人们则去当圣战士。在巴基斯坦, 我们有很多伊斯兰准则。我们的国父真纳想要为在印度的穆斯林争取权利, 但印度大多数是印度教徒。这就好像是兄弟闹翻了以后, 决定分住在不同的地方。所以, 1947 年8 月, 英属印度一分为二, 而独立的伊斯兰国家就此诞生。这实在是血腥的序曲。数百万穆斯林横越印度来到这里, 而印度教徒则搬到另一边去。信仰的差异引发了很多争端。祖父从家里出发前往德里上学的火车遭到印度教徒攻击,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现在, 巴基斯坦有1. 8 亿人口, 超过96% 是穆斯林。我们还有约200 万基督徒人口, 和超过200 万的艾哈迈迪耶派教徒, 艾哈迈迪耶派教徒自称是穆斯林, 但我们的政府否定这样的说法。令人遗憾的是, 这些少数族群常常是被攻击的目标。
真纳年轻的时候住在伦敦, 接受过律师的训练。他希望这里变成一个懂得包容的国家。我们常常引用他在独立前几天的一场演讲里说的话: “在巴基斯坦这个国家, 你可以自由地去庙宇, 可以自由地去清真寺, 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进行朝拜。你可以信仰任何宗教,可以来自任何阶层, 可以信仰任何信条或教义, 这与国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说, 问题出在真纳为我们争取了一块“土地”, 而不是一个“国家”。真纳在巴基斯坦建国后一年, 因为肺结核过世了。从那时候开始, 我们的国家便没有停止过战争。除了与印度的三次战争, 国内也存在着看似永无止境的杀戮。
穆斯林分为逊尼派和什叶派。我们拥有共同的基本信仰, 以及同一本《古兰经》, 但我们在公元7 世纪先知过世以后, 对于到底该由谁领导我们的信仰这件事上, 无法达成共识。被选为领导人, 或称哈里发的人, 名叫阿布·伯克尔, 他是先知的好友, 也是先知的顾问, 同时也是先知在去世之前指定的接班人。“逊尼派” 一词来自阿拉伯语, 意为: “遵从先知的传统”。但有一小群人认为领导权应该要传给先知家族的人, 所以阿里———他的女婿, 同时也是堂弟———应该要接管这个权力。这群人后来成了什叶派, 是Shia-t-Ali的缩写, 意思是“阿里的党派”。
什叶派每年都会在穆哈兰节纪念先知之孙侯赛因·伊本·阿里被杀害的日子, 他死于公元680 年卡尔巴拉的战斗中。他们会疯狂地用金属制的链条, 或用绳子绑着刀片, 把自己鞭打得浑身是血,直到街道都被染成了鲜红色。父亲有个什叶派的朋友, 每次讲到侯赛因在卡尔巴拉被杀害的事都会哭泣。他的激动程度会让你以为这不是发生在1300 年前的事, 而是昨晚才刚发生。我们的国父真纳也是什叶派的, 贝·布托的母亲是伊朗来的什叶派人。
许多巴基斯坦人, 估计超过总人口的80%, 和我们一样是逊尼派。但逊尼派之中又分裂成许多不同的群体。目前为止, 人数最多的是巴拉维学派, 这个名字取自19 世纪在巴雷利的一所伊斯兰学校, 巴雷利位于印度的北方邦。接着是德奥班迪派, 名称也来自一所19 世纪在北方邦德奥班德小镇的伊斯兰学校, 他们很保守, 大多数宗教学校都是这个教派的。我们还有哈迪司( 《圣训》的子民),叫作沙拉菲派。这个派别受到阿拉伯的影响较大, 也比另外两派人更加守旧。他们就是西方人称的原教旨主义派。他们不接受我们的圣人或圣殿。许多巴基斯坦人也会潜修, 他们会在苏菲神殿跳舞及崇拜神祇。每一个派别下又会有许多分支。
贾兰穆拉罕曾是塔布里·扎马特的一员, 他们是德奥班迪派的一个团体, 每年都会在拉合尔附近, 莱文德的总部举办一场很盛大的集会, 数百万人会前往参加。齐亚·哈克将军也曾参加过, 20 世纪80 年代, 在他的统治之下, 塔布利吉派变得势力很大。许多伊玛目(原文为“imams”, 清真寺内率领穆斯林做礼拜的人)会被派到塔布利吉派的军营里传教, 军官们常常会休假去听讲道。
贾兰穆拉罕没有成功说服我们的房东太太终止租约。之后的某天晚上, 他聚集了一些地方颇有影响力的人来到我们家门口, 包括几位资深塔布利吉派的人、一位清真寺的长老、一位前圣战士和一位店老板。他们挤进了我们的小屋。
父亲看起来很忧心, 把我们全部赶进另一间房, 但因为房子很小, 我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们是代表乌里玛学会、塔布利吉派和塔利班而来的。” 贾兰穆拉罕说道, 他提了两个穆斯林学者组织来支持自己的立场。“我是代表善良的穆斯林人而来, 我们认为你的女子学校是违背伊斯兰法的。” 他继续说道, “女孩子是很神圣的, 她们应该遵循深闺制度, 因为神不想要女孩子被点名, 所以整本《古兰经》里连一位女性的名字都没有提到。”
我父亲再也听不下去了。“ 《古兰经》里一直提到马利亚, 难道她不是女人? 还是她不是好女人呢?”
“不!” 贾兰穆拉罕说, “她出现在《古兰经》里只是为了证明伊萨(耶稣) 是马利亚的儿子, 不是神的儿子!”
“可能是这样没错,” 父亲回答道, “但我的意思是《古兰经》里的确出现了马利亚的名字。”
贾兰穆拉罕怒目准备提出反驳, 但我父亲已经受够了。他转向那群人, 说道: “当我在路上和这位先生相遇时, 我会看着他, 与他打招呼, 但他不会回应我, 只是点点头。”
贾兰穆拉罕低下头, 看起来很尴尬的样子, 因为在伊斯兰教中,有礼貌地与别人打招呼是很重要的。“你经营的学校是违法的,” 他说, “这是我不想跟你打招呼的原因。”
另一个男人开口了。“我听说你是异教徒,” 他对我父亲说, “但你家里放着《古兰经》。”
“我家当然有《古兰经》!” 父亲因为自己的信仰被质疑而显得非常震惊。“我是一个穆斯林。”
“我们继续讨论学校这个事情,” 贾兰穆拉罕发现讨论没有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连忙说道, “学校的接待处有男人, 他们可以看见这些女孩上学, 这样很不好。”
“我有个解决办法。” 父亲说, “学校还有另一个大门, 女孩们以后从那里进出。”
贾兰穆拉罕明显对此很不高兴, 因为他想逼学校关门大吉。但是长者们听到这样的让步, 便满意地离开了。
父亲怀疑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我们知道一件贾兰穆拉罕不知道的事, 就是他自己的侄女也秘密地在我们学校上课。所以几天后,父亲把他的哥哥, 也就是女孩的父亲找了来。
“你弟弟的行为让我感到不胜其烦,” 父亲说, “他到底是哪门子穆夫提? 简直快把我们逼疯了。你可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吗?”
“恐怕我是帮不上你的忙了, 齐亚乌丁。” 他答道, “我家里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他和我们住在一起, 尽管这个疯子已经快把我们家里变得和地狱没什么两样了, 但我们的太太关系很好, 没法分开。很抱歉我没办法帮上你的忙。”
而父亲认为这个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想法后来果然应验了。
在齐亚·哈克推动伊斯兰化的背景下, 贾兰穆拉罕的势力越来越壮大了。
在某些方面, 穆沙拉夫将军和齐亚·哈克将军很不同。虽然他通常着军装, 但偶尔也会穿西装; 他自称总理, 而不是军事领导人。他还养狗, 一般穆斯林认为狗是不洁的动物。齐亚·哈克将军推广的是伊斯兰化; 而他推广的, 则是开明现代化。他解放媒体, 开放新的私人电视台, 允许女性新闻主播出现, 还同意电视台可以播出跳舞的节目。我们可以庆祝一些西方的节日, 比如情人节和新年除夕夜。他甚至批准独立纪念日前夕, 可以举办年度流行音乐演唱会,还可以全国转播。他做的一些事, 是我们的民主统治者没有做过的,甚至连贝·布托也没有。他还废除了受害妇女必须找出四名男性证人以证明自己被强暴的法律。他委任了首位接管国家银行的女性官员, 第一位女性飞行员, 以及第一位女性海岸警卫队队员。他甚至宣布以后在卡拉奇的真纳陵墓会出现女卫兵。
而在我们普什图坐落的西北边疆, 情况却大不相同。2002 年时,穆沙拉夫举办了“被控制了的民主” 选举。这几场选举很奇怪, 因为主要政党的领导人纳瓦兹·谢里夫和贝·布托都被流放了。这些选举使“宗教政府” 得以在我们的省份掌权。原教旨政党联盟(MMA) 是一个由五个宗教党派组成的政党, 其中包括创建宗教学校, 协助训练塔利班的伊斯兰神学者协会(JUI)。
大家开玩笑说MMA 是毛拉军事联盟, 说他们被选上是因为穆沙拉夫支持他们。但有些人的确很支持他们, 因为虔诚的普什图人对于美国人入侵阿富汗, 还推翻了塔利班政权感到非常气愤。
我们这个地区一直以来都比巴基斯坦其他地方保守。在阿富汗圣战时期, 这里成立了许多宗教学校, 大多数都是靠沙特阿拉伯的资金援助, 许多年轻人为了接受免费教育而入学。这就是我父亲所说的“阿拉伯化” 的开始。9·11 事件让阿拉伯化越来越主流。有时, 走在路上, 我会看到建筑物墙壁上用粉笔写着的“想接受圣战士训练, 请与我们联络” 的标语, 下面还写着电话号码。那时候,圣战组织可以为所欲为, 公然收取献金和招募新血。甚至还有一个来自香拉县的主事, 吹牛说自己最大的功劳就是把十个九年级的男孩送去克什米尔接受圣战士训练。
MMA 政府禁止CD 和DVD 店, 并想和阿富汗塔利班分子一样,组织一群道德警察。他们原打算制定法律, 在路上随意拦下男女,女子便必须证明身边的男子是她的亲戚。幸好我们的最高法院阻止了这件事。于是MMA 激进分子便发起了对电影院和商店的攻击活动, 并大肆拆毁有女性照片的广告牌, 或是用白色油漆遮盖。他们甚至强行搬走服饰店里的塑料女性服装模特。他们还会在路上骚扰穿着西式风格衬衫和长裤、而非传统上衫下裤的男人, 并坚持妇女都要把头部给遮起来。他们的行为旨在将公共生活里所有的女性迹象全部抹去。
父亲的学校在2003 年成立了高中部。第一年是男女同校, 但到了2004 年, 局势改变, 男女生同班上课变成一件不能被接受的事。这样的局势改变, 让贾兰穆拉罕胆大妄为了起来。学校里一名职员告诉父亲, 这个穆夫提总是跑到学校去, 质问为什么女学生仍然继续使用正门进出学校。有一天, 学校里一名男职员送一位女老师到大路上搭三轮车, 贾兰穆拉罕问道: “为什么这个男人送她去路上,他是她的兄长吗?”
“不是,” 这名职员回答, “我们是同事。”
“这样的行为是错误的!” 贾兰穆拉罕说。
父亲告诉那名职员, 下次如果再看到贾兰穆拉罕, 就打电话给他。当电话打来时, 父亲和教伊斯兰课程的老师就去和他对质。
“毛拉, 你快把我逼到无路可退了!” 父亲说, “你是谁? 你疯了! 你该去看医生。你以为我进学校就会把衣服脱了吗? 你看到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时候, 眼里只有丑闻。他们只是学生而已。我觉得你该去找阿里医生看看病!”
阿里医生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精神科医生, 所以如果我们说“我们该带你去看阿里医生吗?” 潜台词就是: “你疯了吗?”贾兰穆拉罕没有说话。他把他的头巾拿下来, 放在我父亲的腿上。对我们来说, 头巾就是侠义精神和普什图精神的象征, 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他的头巾, 等于是奇耻大辱。但接着, 他开口说: “我从没这样对你的职员说过。他说谎。”
“这里不关你的事,” 父亲忍无可忍, 怒吼道, “滚!”
贾兰穆拉罕没有能够成功迫使我们关闭学校, 但他的干涉显示了我们国家的改变。父亲很担心, 他和其他的组织成员开了无数次会议。这些会议已经不只是关心树木被滥伐的问题了, 也包含教育和民主的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