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和她结合的几年来，尽管生活如何艰难困苦，外来的风风雨雨如何恶劣，而‘形不离’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我从来没把她做为‘大人’或‘妻子’那样看待和要求的，一直把她做为一个孩子——一个孤苦伶仃，瘦弱多病的孩子来对待的。尽管我是个性情暴烈的人，对于任何外来敢于侵犯我的尊严的人或事，常常是寸步不让，值不值就要以死相拼的。但对于弱者我是能够容忍的，甚至容忍到使自己流出眼泪，用残害、虐待自己的肢体———例如咬啮自己——来平息要暴发的激怒，这痛苦只有自己知道。有时也会不经意地伤害到她或他们，事后憎恨自己的那种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
记得在上海有一次横过‘霞飞路’，我因为怕她被车辆撞倒，就紧紧握住了她的一条手臂。事过后，在她的这条手臂上竟留下了五条黑指印！
还有一次在梦中不知和什么人争斗了，竟打出了一拳。想不到这一拳竟打在了她的脸上，第二天她就成了个‘乌眼青’：于是人们就造谣说我殴打她了，这就是‘证据’！
有一次我确是打过她两巴掌。这不知是为了什么我们争吵起来了，她口头上争我不过，气极了，竟扑过来要抓我——我这时正坐在床边——我闪开了身子，她扑空了，竟使自己趴在了床上，这时趁机会我就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两掌——这是我对她最大的一次人身虐待，也是我对她终生感到遗憾的一件事，除此再没有了。”
不知道萧军是否真的在梦里把萧红打成“乌眼青”，他的这番自我辩白倒真的像在说梦话。
萧军曾对聂绀弩说：“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这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永远是夫妇，我绝不先抛弃她！”
萧军的话听起来真是荒唐可笑，他以为，作为丈夫，只要不先抛弃妻子，就是对妻子最大的恩赐了。其实，倘若抛弃妻子是一桩罪过，那么，对妻子动粗，背着妻子给别的女人写情书，那道不也是同样不可原谅的罪过吗？一方面，自己的行为，给妻子的肉体和精神带来巨大的伤害，另一面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妻子，这样的“爱”，哪个妻子愿意接受呢？
萧军读《安娜·卡列尼娜》时，也承认自己就是沃伦斯基。他也知道自己的婚外情给萧红带来极大的痛苦。但当时的他似乎并无悔意，他在信中对萧红说：
“我们现在的感情虽然很不好，但是我们正应该珍惜它们，这是给予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从这里我们会理解人类心理变化真正的过程！我希望你也要在这时机好好分析它，承受它，获得它的给予，或是把它们逐日逐时地记录下来。这是有用的。”
萧军竟然让萧红珍惜因自己出轨给对方造成的痛苦，因为，这“是给予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仿佛只要对写作有利，什么样的痛苦，萧红都要承受并珍惜。这样的逻辑真是霸道自私得令人齿冷。
有人责怪萧红最终不该选择离开萧军，嫁给端木蕻良。其实，萧红做出这一选择完全是被逼无奈。
一开始，萧红亲近端木，完全是为了刺激萧军：你不爱我，有人爱我，你不在乎我，有人在乎我。倘若萧军还爱萧红，面对萧红与端木日渐亲密的行为，他会愤怒会咆哮甚至会大打出手，而这一次他却大度得像个欧美绅士。因为，他早说过，他只爱史湘云，不爱林黛玉，换言之，对萧红，他只有同情而没有了爱情；另一方面，他又不想主动抛弃妻子，那么，萧红爱上别人离开他，也许正合他意。
1938年，萧红，艾青等人打算跟随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转移至运城，萧军执意留在临汾打游击。临分手时，萧红才意识到自己心中最爱的还是萧军，她无法忍受和萧军的劳燕分飞。她劝萧军和自己一道出发，萧军执意不肯。萧红言辞恳切地对他说：“三郎，我并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才劝阻你，我只是想到我们不该放弃，在哈尔滨时期就憧憬并追求着的文学事业。”萧军反驳道：“每个人的生命价值是一样的，前线战死的人不一定全是愚蠢的，为了民族、国家，谁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而谁应该去送死呢？”萧红则提醒他：“你应该知道各尽所能，你忘了自己的岗位，简直是胡来。”萧红合情合理的话萧军无法反驳，他恼羞成怒，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真心话：“我什么全没忘。我们还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
各走各的路，萧军终于吐露了心中蕴藏已久的话。萧军想和萧红分道扬镳的愿望，虽不是萧军决心投笔从戎的唯一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我们知道，萧红早就和家庭决裂，她唯一的亲人就是萧军。为了留住这唯一的亲人，她忍受身心的巨大痛苦，一再隐忍一再退让，但最终等来的却是丈夫“各走各的路”这句绝情的咆哮。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假戏真做，嫁给端木蕻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萧红最终选择端木蕻良，不是出于对端木的期待，而是出于对萧军的绝望；不是出于对未来的憧憬，而是出于对过去的遗忘；不是出于对“爱”的寻觅，而是出于对“恨”的放逐。
苏雪林：，身世依然是落花
苏雪林早在幼年时即由祖父作主，许配五金商人张余三的次子张宝龄。苏雪林于一女师毕业后，张家就托媒人来求婚。一心读书的苏雪林当然不肯。夫家就托人求苏雪林祖母做主。祖母心想，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出嫁的，再加上她本来不想让孙女继续读书，就主张苏雪林赶快完婚。其时，祖父去世，祖母是一家之主。她发话了，谁敢不从呢？
苏雪林正想着如何抗争祖母时，又听说北京高等女师，招考插班生名额已满不再接收新生了。怀着一腔热望的苏雪林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内外交困，伤心绝望的她，竟急出一场大病，颈部淋巴腺结核忽然大发。颈子肿胀如巨蟒，疼痛难忍，整夜呻吟，寝食皆废。熬了一个多月，病情才稍缓。不过，也正是这场大病，让苏雪林因祸得福，——祖母见她重病在身，不敢催她结婚，也不敢阻挠她读书了。后在母校徐校长的帮助下，她得以赴北京去做一个旁听生。虽然不是正规生，但只要能读书，苏雪林就心满意足了。
一
年少懵懂时，苏雪林一心向学，别人在一旁热烈地谈论婚姻与爱情，她无动于衷。当听到某人辍学结婚，她会大为惋惜，以为结婚生子，一生并告完结。那时候的苏雪林，总想读出一番名堂，暗暗抱定独身主义。
然而，人的血肉之躯，哪能逃过大自然的铁律。不管男女，无分贵贱，到了一定年龄，男的无师自通开始钟情，女的心有灵犀悄悄怀春。苏雪林的情窦开得比旁人晚了些，但在法国读书时，青春的烦恼也缠上这个埋首读书心无旁骛的女秀才。
就在这时，一个名叫秦风的学艺术的留学生走近她的生活。
在当时那批中国留学生中，秦风形单影只，落落寡合，他外表的瘦削和神情的落寞给苏雪林留下深刻的应象。后经人介绍，苏雪林才约略知道了他的故事。原来，他在国内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和一位美丽的姑娘相恋，山盟海誓，轰轰烈烈。但女孩家长坚决反对，认为他学业无成，不能给女儿带来幸福。秦风一气之下，负笈远游，留学不久，他因思念女友心切，想回去先和女友结婚，然后双双来外国留学。路过南洋时，一种怒发的鲜花吸引了他，他竟用冰箱装了这异域奇葩，要在婚礼上给新娘一个惊喜。没想到，回国后他才知道，女友十天前已嫁给他人。愤怒中，他扯碎了那朵千方百计从南洋带来的花，他的心在那一瞬间，也零落如花瓣，碎了一地。
听了秦风的故事，苏雪林如同读了一首凄美的情诗，既伤感也过瘾。友人热心地说：“你俩都是学艺术的，想必有共同的语言，我介绍你们认识吧。”苏雪林未置可否。
本来，自失恋后，秦风饱受打击，对女子往往敬而远之，像孤傲的鹤，总是独来独往。可这一次，当别人介绍他和苏雪林认识时，他却少见地欣然同意了。两人闲暇时开始交流一些艺术观点和感受。秦风游历甚广，搜罗了很多美术明信片，他拿出这些珍藏的明信片和苏雪林共同欣赏，顺带介绍明信片上所绘制的美术名作。有时，秦风还把发表的一些文章给苏雪林看。这些文章，观点独到，但文笔却艰涩。有人告诉苏雪林，秦风以前是才华横溢激情满怀的才子，恋爱失败后，人，变得委顿而颓废，文章也变得晦涩而凌乱了。听了这番话，苏雪林对这个憔悴而落寞的男子越发多了一丝怜惜。
如果两人就这样相处下去，难免不擦出爱的火花。一位女友好心地提醒她，说：“秦风和你结识后，精神焕发，人年轻了，神情也较以往活泼了许多。也许，你的出现，唤醒了他压抑很深很久的一缕柔情。如果，你真心和他相爱，当然好；如果你无意和他有进一步的发展，那就赶快抽身，你看，秦风上次恋爱失败，创伤十年未愈，如果他再次受伤，恐一蹶不振了。”
一向大大咧咧的苏雪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出格，自己来法国是读书的，再说自己并不倾慕这个为爱所灼伤的男子，她只是同情他怜惜他，和他的交往，只是让他不再那么孤寂那么忧悒。而一旦对方误会了，自己的行为不仅无益于对方，反而会把对方推入深渊。于是她果断地疏远秦风，秦风的邀请一律拒绝。但似乎为时稍晚，旧情复燃的秦风哪甘心就此止步。苏雪林不见他，他就给苏雪林写信，问她何以拒绝自己的邀请，是否自己哪方面得罪了她，若真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她，请一定原谅等。苏雪林接信后，知道自己若一味沉默，只能加剧对方的猜测，于是她回了封信，大意是，男女交往，诸多不变，会引来流言蜚语，我们还是就此断绝这份友谊吧！
苏雪林的回绝没能浇灭秦风内心的热望，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他火速赶到女生宿舍，要求面见苏雪林，有要事谈。苏雪林也觉得，只有面谈，才能把话说明白，才能让秦风知道自己的决心。于是，她随秦风来到校外的树林旁。秦风脸色通红，迫不及待地向她敞开心扉，他说自己和苏雪林的友谊光明磊落，怕什么闲言碎语，他向苏雪林保证，自己对爱情已完全绝望，只想拥有友谊，只想找个真诚的朋友，相互鼓励相互支撑，共同献身艺术，此外，对人生不再有任何奢望。
他的一番慷慨陈词，句句在理，苏雪林不知从何处反驳他，当然，她也不忍心斩断他对友谊的渴望。同在海外留学，苏雪林深知，孤独会怎样啃啮一个异国游子的身体和灵魂。但她也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友谊无论如何不能演变成爱情，于是，她对秦风说：
“我同秦先生做一个研究的朋友是可以的，不过，你那‘朋友’两字的涵义，要下得清楚一点才好。我待你，只能像对待其他男性朋友一样，别的不能有什么。这是我要预先说明白的。”
秦风对苏雪林的回答很失望，说：“我不愿将你当做泛泛之交，我要求你的是一颗真心，这个真心要单单给我才可以。”
苏雪林这才明白，秦风所谓的“友谊”还是爱情，不过不是普通的爱情，而是精神之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柏拉图之恋。然而，对苏雪林来说，这种精神之恋，她也不能接受。因为她一向认为，贞操有两种，肉体上和精神上，精神上的更重要。既然自己最后还是要嫁给自己的未婚夫，那么，现在把真心给了秦风，那不是欺骗丈夫吗？如结婚时，再把从前给了朋友的“真心”要回来重新给丈夫，这颗心不完整了不说，那对朋友不也是欺骗吗？
理智上，苏雪林知道，自己和秦风的关系必须了断，因为她不可能把“真心”给对方；但感情上，秦风的表白又总是让她难以拒绝，她也是肉体凡胎，渴望听到赞美和奉承的话，被一个男子苦苦追求，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当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以恳求的语言，对她你倾诉他的苦闷和哀伤，她实在不忍心一口回绝。一次，在和秦风散步时，听着秦风哀怨的诉说，她忍不住想说：“可怜的人，你的青春，你的幻梦，你一生的幸福和希望，你全部生命的元素，都被那薄幸的女郎剥夺去了。你什么都没有，所剩下的只有一腔子感伤了。你急切要求一个人来安慰你么？我来安慰你。你想我的心吗？我愿意将这个给你。”
亏得苏雪林意志坚强，她最终没把这心底的话说出口。一旦这些话语脱口而出，她对秦风的同情也许会像决堤的洪水，泛滥成灾。也许，那一刻，她会不管不顾，把这个可怜而感伤的男人揽入怀中，以一个女人的温存抚慰他受伤多年的心。
当然，她并不爱秦风。但秦风那些只为她敞开的话语，如同火，让她感到有被灼伤的危险，但对她也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不知不觉就把她吸引过去。她的心像钟摆一样，在理智和感情之间，不停摆动。有段时间，她甚至想写信回家，退了婚约，这样，她就会挣脱理智和感情相冲突带来的煎熬了。
天人交战，让苏雪林品尝到撕裂般的痛楚。正在她左右为难，像漩涡里的落叶一般无力挣脱秦风的热情攻势时，她收到父亲的来信，劝她不能在海外做出荒唐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