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色黑的正浓的时候。棘城宫外,朝会的大臣零零散散而来,在青砖道上站成两列。那边一位武将抱着胳臂,闭目小睡,梦中呓语不断。这边两位文官歪着身子,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再看那下车下马处,抱拳拜会,拱手相迎,皆是低声细语。
天边微亮,棘城宫的玄色大门缓缓开启,百官鱼贯而入,静默无声。宫角的鼓楼,浑厚沉重的鼓声震碎了城中的宁静。新的一天,开始了。
段清的车驾停在宫门不远处,等待辽东公的召见。透过薄纱帷帐,看着低头弯腰、疾步前趋的百官,望着巍峨耸立的坚实宫墙,段清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威压。
自小,她便生长在权力的中心。父亲、兄长、外祖,皆是一方霸主。无论走到哪里,世人对她都如众星捧月一般。纵使曾在幽州落难,也有赵嬷嬷和高府的护佑。加之她那时年幼,并不能觉出什么。或者说,辽西和幽州是她的家,在自己家中,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父母的宠溺,兄弟的纵容,亲人的庇护,让她这位公主也多少自大了一些。
可这里是大棘城,是辽东,是陌生的地方,是客居之所。纵使她是公主,背靠辽西幽州,也不得不在人前低头,在这冰冷威严的宫墙外,安静的等候。百官行过,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只留下这空空的宫道,只留下那宫墙前如雕塑一般伫立的禁军。在这高耸的宫墙下,世间万物都显得如此渺小。
日光在城墙上移动,直到阴暗变为光明。一名内监小跑出宫门,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向马车这边跑来,敛声吝色,“主公宣辽西使团入朝觐见。”
“有劳公公。”段清轻声言。她知道,自己的战场,开始了。
乌珠先下了马车,悄悄地向侍立一旁的传话内监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这才转回身,去扶段清。段清今日的眉毛画的精巧,眉眼间的精明恰露三分,不让人觉得她凌厉,也不教人觉得她柔弱可欺。繁杂的金玉头饰同周身的玄色金丝雀鸟正服一样,彰显出她的尊贵。眼中无波,嘴角含笑,雍容自若。一只手轻轻搭在乌珠的胳臂上,金翠的镯子碰撞间发出悦耳的声响。另一只手轻提裙角,半露金边云纹短靴,踏着脚凳,缓缓地下了马车。
那内监虽然低着头,但也瞟到了两分这位辽西公主的高贵姿态,不觉心中赞叹。加之手中的一锭银子,态度越发恭敬起来,“今日是大朝。除了常朝时参与议事的官员,凡是在大棘城的勋爵,今日都来了。有好几位都是两朝重臣。主公的几位公子中,有职务在身的,也全到了。以世子为先,大公子在后。”
段清缓步向前走着,把内监的话记在了心里,半偏过头,真心道谢,“公公费心了。”
在第一道宫门前,那名内监就止住了脚步,另有一名内监上前引路。
重重宫门,重重阻隔,正德殿方才显露眼前。数十步的台基之上,一座玄色大殿高出云表,钉头磷磷,丹楹刻桷。层层台阶,猎猎旌旗簇拥着这座厚重的大殿。铁甲金戈,华衣美服,交织成这宫殿的乐章。
“辽西使团觐见辽东公,愿辽东民康物阜,愿辽东公福寿安康。”段清屈膝行礼,却并不下跪。
“公主觐见我主公,为何不跪?”
早在进殿之时,段清就把这殿中的情形记在了心里。此刻不用侧头,便知道说话的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从站立的位置看,应当是一位位高年迈的武将。辽东辽西建立基业之时,确实打过不少仗,武将之间难免结了些仇怨。这武将的为难,段清也不觉得奇怪。
辽东公坐在上位,眉头皱了起来。这赫老军侯是随先父征战沙场的功臣,辽东的山河,有一半都是他打下来的,可谓军功赫赫。为人忠厚耿直,在朝臣中颇有威信。自己平日更是要礼敬他三分,今日又怎可当着外人指责贤良。只是辽西公主又是客人,况且辽东辽西刚刚修好,不可再生变故。辽西公主这里,也要说些公道话。赫老军侯恐怕是必须要得罪了。
辽东公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就见段清不卑不亢,正视着赫军侯,微微屈膝施礼,“这位大人。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跪长辈,亲哥哥我都是不跪的。”
“赫老,”慕容皝站了出来,“清公主来了咱们辽东就是客人,不比如此拘礼吧?”
慕容仁见赫军侯还要说些什么,忙接过兄长慕容皝的话茬,“是啊,辽东辽西本就是一家,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放一放。清公主,赫老军侯的话,请不要往心里去。”
辽东公也乐得做个和事老,得罪人的事情已经有人办了,自己说两句好话就好,“我与段尘也算是旧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以后啊,还是年轻人的,咱们老了,该歇歇了。”
赫军侯心中郁结难舒,但因为主公和世子的缘故,还是退回了朝班。
辽东辽西的恩怨剪不断理不清,段清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也没想着往心里去。从乌珠手中接过一个乌木盒子,双手奉过额前,“这是礼单,请辽东公笑纳。”
内监总管冯贺得了辽东公的示意,不紧不慢的步下高台,走到段清面前,接过了盒子。又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将盒子奉在了辽东公面前。
辽东公打开盒子,拿过礼单略看了几眼,便放在了一旁,捋着胡子,笑着说,“辽东辽西如手足兄弟之亲,不必如此见外。”言罢,又点了慕容皝,“皝儿。”
“儿臣在。”慕容皝出列应答。
“听闻你出使辽西之时,曾与清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今清公主来辽东,你当代孤行地主之谊,好生招待辽西使团。”
慕容皝抱拳拱手,恭敬答对,“儿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