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船长一步步走下楼梯。
楼梯的下面连接着一个很大很大的空间,一个被称之为“货舱”的空间。
货舱里放的当然是货。
不过,这艘船上的“货”不是一般的货,而是活的“货”。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称他们为“人”。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叫他们“奴隶”。
威廉曾经不止一次地进入过这样的“货舱”。
这里没有灯、没有火、没有光、没有热,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痛苦、无奈和注定徒劳的挣扎。
在这里,仅有的声音是镣铐哗啦哗啦的响动和生命消逝前的呻吟。
“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威廉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每一次,威廉走到“货舱”里,他都会得到一个自认为真确的答案:
“一定没有。”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那祂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祂所创造的这个世界?
可是,如果世上没有神,那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威廉船长和这些人相遇?又是什么力量驱使着威廉船长打开这些人的镣铐?
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是威廉船长的意志。那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呢?
是偶然?
是命运?
还是天意?
威廉船长曾经听杨浩说过,东方有一种思想叫做“轮回”。这种思想认为,人的生命不止有一次,而是有很多次。人在这一次生命中的所作所为决定了下一次生命中的幸与不幸。同样的,人在这一次生命中所拥有的幸都是因为在上一次生命中所行的善,人在这一次生命中所经历的不幸都是源于在上一次生命中所作的恶。
如果这样想,那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却也更复杂了。
这里的人之所以遭受苦难,是因为他们上一次生命中作了恶。外面的人之所以享受着奴役别人的快乐,是因为他们上一次生命中行了善。
可是,经历苦难是善的,奴役别人是恶的。到了下一次的生命,这一次生命中享受的人就会遭受苦难,而这一次生命中遭受苦难的人就会享受快乐。
如果人们在这一次的生命中享受了快乐真的是因为在上一次的生命中行了善,那为什么命运要安排他在这一次生命中作恶事而造成下一次生命中的苦难呢?
又或者,“轮回”本身就是最大的惩罚。所有的生命都在“轮回”中不断生老病死,不断生离死别,不断经历悲痛,不断被苦难折磨。
轮回的生命就是一艘在暴风雨中航行的孤舟,不断被海浪抬起、扔下。它前行,却没有港口给它停靠。它前行,却没有终点让它到达。
不知道为什么,威廉船长的眼角有了一些湿润。他连忙用手指抹了一抹,然后清了清嗓子,向着“货舱”里提问。
“咳,你们,有谁会说英语吗?”
“我会。”角落里,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
“好。我说一句,你就翻译一句。我是恶狼号的威廉船长,是一名海盗。我是来解救你们的。”
威廉船长刚一说完,角落里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也跟着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了起来。
威廉船长听得出来,那是非洲西部的一种土语。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不是威廉船长的时候,他曾经尝试过学习这种语言,但最终也没有学会。
“你们是瓦卢瓦部落的人?”
听到威廉船长这么问,角落里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停顿了许久才慢慢回答:
“是,我们来自瓦卢瓦部落。”
“那……你们的酋长还是库图吗?”
“不,库图酋长已经回到了大地女神的怀抱里。现在,我们的酋长是英勇善战、诛灭仇敌的辛图。”
“辛图吗?到底还是他当上了酋长。你告诉给你部落的人听,我会打开他们的镣铐,还给他们自由。如果他们想要开始新的生活,那他们可以加入我的海盗团。如果他们想要回到自己的部落继续和仇敌战斗,那他们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说完,威廉船长就把一大串钥匙扔进了黑暗的“货舱”中。
“有谁想要加入我的海盗团,就上到甲板上来。其他人呆在原地。”
扔下这一句话,威廉船长就转身回到了甲板上。
午后的阳光洒在威廉船长的身上,很暖,暖得让人发懒。
威廉船长靠在船帮上,等了大约半个小时。
“货舱”里三三两两地钻出来了四五十个人。
这四五十人大多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只有两个例外。
那是一大一小两个干巴巴的人。大的那个瘦得几乎只剩下了骨头,似乎是饿了很久。小的那个只有十一二岁,细胳膊细腿,好像是个天生赢弱的孩子。
威廉船长的目光在这批人的脸上来回扫着,问他们:
“你们都愿意加入我的队伍,当海盗吗?”
那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人把威廉船长的话翻译成了瓦卢瓦语,说给其他人听。
威廉船长认出了他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是在角落里的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那几十个壮汉听懂了威廉船长的问题,就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很好。你们想要加入我们,说明你们都不甘于平凡,都有一颗追求卓越和自由的心。但是,我的海盗团收不下你们这么多人。我船上的食物和水不是大风刮来的。那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它们是用来养活我们的船员的,而不是用来养废物的。更何况,我们已经捡到了一个废物……”
说着,威廉船长的目光瞟向了杨浩。
杨浩似乎假装着没有注意到威廉船长正在看着自己,轻快地把自己的头转向了别的方向。
威廉船长的目光从杨浩身上转了回来,回到那些壮汉身上,又接着说:
“所以,我们更不需要再多养一个废物。现在,如果你们真的想上我的海盗船,那就在这儿证明一下你们自己……”
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刚把威廉船长的话翻译完,四五十个壮汉就一齐发出呐喊,纵身扑向了彼此,捉对厮杀。
威廉船长没兴趣看着这些人自相残杀。他走到山姆和韩德森的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不行不行,我绝不接受!”商船科洛娜号的水手长韩德森说。
“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我也绝不会让步!”海盗船恶狼号的大副“微笑山姆”也寸步不让。
“听着,山姆。你们只留给我们四成的食物和水,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怎么可能?从这里到最近的港口只需要五天。留给你们四成的食物和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如果只有我、我的船员和一批‘货’,那确实绰绰有余。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你们家船长把那些奴隶的镣铐都给打开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再是‘货’了。我必须让他们吃饱喝足才行!不然的话,他们会把我当成给养,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山姆,韩德森先生说得对。我们既然打开了那些奴隶的镣铐,就不能让他们再死在大海上。食物和水,咱们两艘船对半分。”威廉船长插话说。
“没问题。你是船长,你做决定。韩德森,我们可以留给你们一半的水,甚至我们可以把水都留给你们。不过,我们要拿走所有的啤酒。”山姆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门都没有!我的船员会誓死捍卫他们喝啤酒的权力!你们可以拿走所有的水,但是,啤酒一定要留在我们的船上!”韩德森拒绝了山姆的要求。
双方又陷入了僵局。
“韩德森,我尊重你们的权力,但是,你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处境。如果我们劫了一艘船却不能把啤酒带回去,我们的船员会怎么想?”山姆回应着。
“我考虑你的处境,你也应该考虑我的处境!如果你们把啤酒都拿走了,我的船员又会怎么想?你别忘了,每一个海上的汉子都会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啤酒!”韩德森针锋相对。
山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威廉船长拦住了他:
“山姆,你先等等。韩德森先生,我尊重你,也尊重你的船员。我会留下一半的啤酒给你们。但是另一半,我要带走。除此之外,我还要带走你们船上的大炮。”
“威廉船长,带走大炮,这不合规矩呀!”
“韩德森水手长,留下啤酒也不合规矩。”
“……你说的对。你们可以带走大炮,但要给我们留下啤酒。”
“成交!”
威廉船长伸出了一只手。
韩德森水手长握住了威廉船长伸出的这只手。
就在双方刚刚达成了共识的那一瞬间,“扑通”的一声巨响从科洛娜号的船舷旁边传了出来。
威廉、山姆和韩德森一起回过头,向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了过去。
甲板上,那四五十个壮汉的搏斗已经分出了结果。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死人是不可能再爬起来的
刚才的那“扑通”一声响,则是一个壮汉被打入大海所发出的声音。
进了鱼肚子的人也不可能再爬起来。
唯一一个没有趴下去的壮汉此时正跪在甲板上,用瓦卢瓦语说着些什么。
看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谁都能猜得出,他正在苦苦哀求,哀求着他命运的主宰饶过他。
可是,主宰者从来都不是仁慈的。仁慈就没有办法去主宰。
主宰者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了对方的哀求:
“太迟了。”
说完,那主宰者左手一挥,壮汉的头颅便和他的身体分道扬镳,飞进了滚滚的波涛之中。壮汉那如同一面墙一样的身子“轰隆”一声栽倒在科洛娜号的甲板上。
作为搏斗的胜利者,那个瘦得几乎只剩下了骨头的人没有再在失败者的身上浪费一秒钟。他把头转向威廉船长,手指着甲板上成堆的尸体,用自己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
“你让我们证明自己,这些可以证明我了吧?”
威廉船长看着甲板上横七竖八、堆成小山一样的四五十具尸体,笑着说:
“你叫什么名字?”
“黑豹。”
“哪个呢?”
威廉船长用下巴点了点那个细胳膊细腿、看起来天生赢弱的人。这个人也还活着,也还站立在甲板上。
黑豹把那个人拉到了自己身边,说:
“他叫格拉萨,是我的弟弟。”
威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浓得让人心慌。
“究竟是弟弟呢,还是妹妹?”
黑豹拉住格拉萨的手更用力了。他的眼中闪烁出了警惕的光芒,反问着:
“弟弟或者妹妹,这重要吗?”
“嘿嘿嘿,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