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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焦斯·塞德立照拂他的妹妹

就这样,所有的长官均已应召到别处履行职责去了,只留下焦斯·塞德立在布鲁塞尔的这一点点殖民地上充任长官,而身体不大舒服的爱米莉亚、焦斯的比利时听差伊西多尔还有一名女仆兼管家便是他统率的全部卫戍部队。虽然铎炳的闯入和凌晨的忙乱扰乱了他的情绪打断他的睡眠,他还是醒着赖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个钟点,一直捱到他通常起床的时间。这位文职官员穿上他的花晨袍出现在早餐桌旁时,已经正午时分,第——团我们那些勇敢的朋友都行军有好多里地了。

乔治出征对于他舅兄的心情影响不好。焦斯也许反倒暗地里高兴,因为欧斯本出征前在家里仅处于次要而又次要的地位,并且妹丈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胖官员的轻视。但爱米对待兄长一直很好,也很照顾。是妹妹为他提供舒适的生活环境,是妹妹嘱托做他喜欢吃的菜肴,是妹妹和他一起散步或坐车兜风(爱米陪伴哥哥的机会很多,简直多得很,因为平时几乎看不见乔治);当他不堪乔治的侮弄而恼羞成怒时,总是爱米在郎舅之间赔笑脸缓和冲突。她曾多次婉言斥责丈夫不该这样对待她的兄长,但乔治态度十分强硬,总是让她把话说一半。

“我不会拐弯抹角,”他说,“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这才是诚实的做法。亲爱的,像你哥哥这样的蠢材,你要我尊重他?真是好笑!”

所以乔治出征对焦斯来说可谓正中下怀。见乔治穿便装时戴的礼帽和手套搁在餐具柜上,想到物主已经远去,焦斯心中甭提有多称心。

“这小子就爱摆花花公子的谱儿,连起码的尊老爱幼也不顾,”焦斯忖道,“今儿上午终于没人惹我心烦了。”然后他吩咐听差伊西多尔说:“把上尉的帽子拿到中间的过道中去。”

“也许他再也用不着了,”听差应道,同时向主人瞟了一眼。由于乔治老是冲他耍十足英国佬的威风,伊西多尔对他也痛恨在心。

“去问一下上尉太太要不要来一起吃早饭,”塞德立先生发觉在一个佣人面前显现自己对乔治的反感实在与他的身份不符,于是改用庄矜的口吻吩咐。其实,他在私底下当着听差骂妹丈至少也有十几回了。

完了!上尉太太不能来吃早饭,也就不能来给焦斯先生准备他爱吃的黄油面包片。据女仆说,上尉走后,太太身体很不好,叫人担心。焦斯给妹妹倒了一大杯茶以示安慰。这便是他关心别人的方式,这一回甚至有很大长进:他不仅仅让佣人给她送去早餐,还在考虑给妹妹张罗些什么她最爱吃的作正餐。

欧斯本动身之前,他的勤务兵在给上尉整理行装的时候,伊西多尔一直皱眉蹙额冷眼旁观。首先,他讨厌欧斯本先生对他以及所有地位低下的人总是那么不屑一顾(大陆上的仆役不像英国佣人那样好说话,不爱逆来顺受);其次,他气不忿的是眼看值钱的被拿走,一旦英国吃了败仗,钱财不是白白落入别人之手吗?他认定英国人这一仗必败,在布鲁塞尔乃至整个比利时,和他一样对此深信不疑的比比皆是。当时通俗的看法是,皇帝会把普鲁士军队和英军分割开来,单独加以消灭,然后用不了三天便将长驱直入布鲁塞尔。那时,伊西多尔眼下的那些主子,不是死于战乱就是仓皇逃走,或者沦为俘虏;而他们所有的浮财都将自然而然地归伊西多尔先生所有。

焦斯每天在梳妆打扮上要花费很多时间,忠心耿耿的听差一边伺候东家做这桩非常繁复的事情,一边在盘算来日如何处理他帮东家穿戴起来的这些东西。那些装在银瓶中的香水以及其他化妆品,他将送给自己深爱的一位小姐;那套刮脸用的英国刀具和镶着偌大一枚红宝石的胸针,他就自己留着了。胸针别在绉边麻纱衬衫上,头戴纯金边的军便帽,身穿盘花纽军大衣(这件外套按他的体形改一下并不费事),手执上尉的包金头文明棍,套上那枚镶嵌两个红宝石的大戒指(他准备用来改打一副漂亮的耳环)——伊西多尔希望能把自己装扮成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到那时还怕他的意中人蕾茵小姐会说个“不”字儿?

“这副袖扣对我真是非常合适!”他在给塞德立先生肥软的手腕上扣这样一副东西时心想。“我一直盼望能有一副袖扣;还有放在隔壁屋里的上尉那双钉铜马刺的高筒靴子,要是穿在脚上到绿荫大道逛一圈,嚄,那简直不行了!”伊西多尔先生的手虽摁住东家的鼻子在给焦斯刮脸的下半部分,心儿却早不在焉:他幻想着自己衣冠楚楚地偕同蕾茵小姐双双徘徊在绿荫大道上;或沿着堤岸来回散步,一边凝神观看船只在运河上凉爽的树荫下缓慢地航行;或在通往拉凯的路上找一家啤酒店坐下来,要一大杯发罗解解渴,提提神。

但多亏了约瑟·塞德立先生并不知道自己的仆人在想些什么,犹之乎尊敬的读者与我全然不知自己雇用的约翰或玛丽在打什么算盘,否则焦斯和你我都不得安宁。且无伦其他人我看做什么,设若你我明白自己的至爱亲朋心想些什么,那么,你我将巴不得早些死去,因为在那样的精神状态下老是心惊胆颤地过日子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其实,焦斯的听差定下自己所要猎取的目标,就类似于雷登霍尔街佩因特先生的伙计在一只颟顸懵懂的海龟身上写上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明天的汤。

爱米莉亚的女仆私心远远没有这样重。这位女东家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待人接物厚道可亲,凡是伺候她的仆人,通常都会对他们十分忠心和挚爱。事实上,在那个难忘的早晨,爱米莉亚看到的人中间给她最大安慰的正是她的管家兼厨娘宝琳。爱米莉亚在窗口眼看着他们,直至队伍最后面的军刀闪光也从视线中消失,可是她仍双目无光,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有好几个小时。宝琳发现后,拉着女主人的手,叹道:

“唁,太太,跟我好的那个人不也在军队里吗?”说着她突然地哭了起来。爱米莉亚扑到她怀里也哭了。就这样,两人同病相怜,彼此安慰对方。

午前,焦斯先生的听差伊西多尔曾多次从寓所前往市中心以及公园周围英国人居住、赁居最多的一些旅馆、楼房大门口,穿梭于别的跟班、信差、杂役之中,收集各处传出的各种消息,回去向他的主人报告。这些充当仆役的仁兄,心底里几乎个个都是拿破仑的拥趸,认为这一仗将速战速决。皇帝诏书的传单从阿韦纳流入比利时境内,在布鲁塞尔四处大量散发。诏书中说:

战士们!先后两次决定欧洲命运的马伦戈战役和弗里德兰战役的纪念日来了。接着,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和瓦格拉姆战役之后,我们太仁慈了。我们相信了那些君主的誓言和承诺,容许他们留在自己的座位上。让我们再次跟他们较量。我们也罢,他们也罢,不还都是以前那些人吗?战士们!如今趾高气扬的那些普鲁士人之前在耶拿以三倍的兵力,在蒙米来尔以六倍的兵力对付你们。你们中曾经被俘送往英国的那些人,可以把自己在英国运囚船上遭到任何样的酷刑,告诉你们的战友。那都是些疯子!一时侥幸取胜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如果他们胆敢进犯法国,只能是自掘坟墓!

但是皇帝的支持着们预言,法国的敌人会更快投降。大家一致认为普鲁士和英国的军队再也无法活下去,除非作为俘虏给押在得胜之师的后面。

伊西多尔一天内把外界的这些看法带回来,是想对塞德立先生施加压力。焦斯被告知,头天夜里威灵顿公爵的先头部队被打得残兵败降,公爵已去设法重新集合他的军队。

“稀里哗啦?!放屁!”早餐时总是气呼呼的焦斯说。“公爵这回是去打法国皇帝本人,就像以前打败他所有的将领那样。”

“公爵的文件都烧了,东西也运走了,他的住所已经收拾完备,准备欢迎达尔马提亚公爵,”焦斯的探子答道。“我是从他的侍膳长那儿听来的。里士满公爵的佣人正在把一切的东西打包装箱。公爵大人自己已经跑了,公爵夫人只等银器餐具收拾停当,便去奥斯坦德和法国国王一起逃。”

“法国国王在根特,朋友,”焦斯现出一脸骗人的表情。

“昨晚他逃到了布鲁日,今天就要从奥斯坦德坐船离开。贝里公爵已经被俘。想要保命的人最好及早离开,因为明天海堤就要开闸。到时候全国都让水给淹了,谁还逃得了?”

“胡说,浑蛋,即使波尼把所有能调动的军队全部投入战场,我们的兵力也是他的三倍,塞德立先生提出不同的看法;奥地利人和俄国人正在开过来。被打得溃不成军的应该是拿破仑这小子,而且一定会的,”焦斯说着用手掌在桌面上用力拍了一下。

“在耶拿,普鲁士人的兵力是他的三倍,可是他在一个礼拜内就拿下了他们的军队和王国。在蒙米来尔,他们的兵力是他的六倍,他也打得他们慌忙逃跑,就像驱散羊群一样。奥地利军队的确会来,但是由皇后和罗马王率领。至于俄国军队就不用说了!他们肯定会撤兵。对英国人决不饶幸,谁让他们在可恶的运囚船上对我们的勇士那样狠毒。瞧,上面白纸黑字印着。这是皇帝发布的诏书,”伊西多尔现在毫不掩饰自己拥护拿破仑的立场,他从兜里掏出传单扔向东家的脸,并且已把后者的盘花纽军大衣及其他财物看作自己的战利品。

焦斯虽然还没有到惊慌失措的那一步,至少已被搅得心烦意乱。

“把我的外套和帽子拿来,小子,”他说,“跟我走。你带回来的这些消息对错,我要亲自出去证实一下。”

伊西多尔见焦斯刚要穿上那件滚穗带的外套,气就出来了。

“我奉劝我的爷最好放弃穿军大衣,”他说;“法国人已经发过誓,决不饶恕任何一名英国军人。”

“别说了,浑蛋!”焦斯仍然神情坚定地说,一边把胳膊伸进袖子,大有山岳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概。他正在做这一大无畏的动作时,让罗登·克劳利太太看见了,后者恰恰在这个时候前来看望爱米莉亚,进屋前也没有在过道门口先打铃。

瑞蓓卡和平时一样衣着整齐干净;罗登走后,她睡得挺香,所以容光焕发,红喷喷、笑盈盈的面颊令人心旷神怡,而这一天在这个城市里别人的脸色大都忧郁不止,愁眉不展。焦斯被见到时的姿势令她发笑;为了把那件滚穗带的外套绷到自己身上,这位胖绅士拼命使劲,差点儿就要抽风,瑞蓓卡见状更是乐不思蜀。

“约瑟先生,您该不会也准备参军?”她问。“难道就没一个男人留在布鲁塞尔保护我们这些弱女子吗?”

焦斯终于穿上了外套,涨红着脸走上前去,结结巴巴地向漂亮的来访者道歉,并问她:昨夜参加舞会后想必够劳累的,偏偏一大清早又发生那么多事情,这会儿还好吗?其时,伊西多尔先生拿着焦斯的花晨袍溜进隔壁他主人的卧室里去了。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瑞蓓卡双手死死握住他的一只手说。“别人都害怕得要命,而您看上去镇定自若,还挺神采奕奕。咱们的小爱米怎么样?这次分别一定相当难受的,伤心得不得了。”

“心都碎了,”焦斯说。

“你们男人啥都受得了,”瑞蓓卡接着说。“生死离别、赴汤蹈火你们也无所谓。您还是承认了吧:您打算去参军,撇下我们命由天定。我就知道您有这个计划——反正这是某种感觉告诉我的。约瑟先生,有时候我自己一人,就会想起您来。一想到您要走,我怕得要死,赶紧跑来求您别抛弃我们,一走了之。”

这番话可以作如下的解释:“亲爱的先生,要是军队出了漏洞,非撤离不可的话,那么,您有一辆非常讲究的马车,我打算占有其中一个座位。”

我不知道焦斯是否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但在布鲁塞尔的这段时间内,这位女士一直对他不加理解,令焦斯大丢面子。他始终没有机会认识与罗登·克劳利交往的那些大人物,也从没有被邀请参加瑞蓓卡的晚会,因为他胆儿小,不敢豪赌,再说乔治和罗登同样不喜欢他,或许赌兴正浓的这一对都不愿有他在身边。

“啊!”焦斯心想,“现在她需要我了,才来找我。到了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老约瑟·塞德立!”虽然如此,他听了瑞蓓卡夸他勇敢的话,还是非常高兴。

他满面通红,却又故作假惺惺的样子。

“我很想到战场上去看看,”他说。“要知道,每一个多少有些胆量的男子汉都有这样的想法。在印度我见过一些军事行动,但跟现在这样的规模没法相提并论。”

“你们男人只顾找乐子,别的什么都舍得,”瑞蓓卡马上接过话茬。“今儿一大早克劳利上尉离开我的时候,兴致可好咧,就像和别人一起去打猎似的。他什么也不愁?可怜的女人给撂在一边吃苦受罪,你们哪一个放在心上?(难道这又懒又馋的胖人当真要去参军?)哦!亲爱的塞德立先生,我因为心里很乱,到您这儿是寻求放松来的。整个上午我一直跪在地上祷告。想到我们的丈夫、朋友、英勇的部队和盟军正在走向刀山火海,我浑身直打颤。于是我上这儿来寻求保护,不料发现我的又一位朋友——也是留在我身边的最后一位朋友——同样打算投身到令人心惊胆寒的枪林弹雨中去!”

“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焦斯答道,现在他已开始彻底屈服,“您别担心。我只是说我想要去——哪一个英国人不想亲眼看看?但我的责任心把我留住在这里;我不能撇下隔壁屋里那个小可怜儿。”说着,他指指爱米莉亚的房屋。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哥哥!”瑞蓓卡一边说,一边用手绢儿捂住自己的眼睛,顺便着嗅了一下手绢上的香水味儿。“刚才我错怪了您;您是善良的。我本以为您压根儿就没有。”

“哦,我以人格担保!”焦斯说时做了一个动作,似乎是要把一只手放到身上的那个部位去。“您错怪我了,真的错怪我了,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

“既然您的心念念不忘令妹,我真的错怪您了。可是我记得两年前您的心背叛过我!”瑞蓓卡两眼盯着他注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走到窗口去。

焦斯的脸特别红。瑞蓓卡指责他根本不具有的那个器官,开始猛烈跳动。焦斯记起当初自己曾从她身边逃走,回想起一度在自己身上燃烧的烈火——那些日子自己常陪她坐双轮轻便车兜风,瑞蓓卡还编织过一个绿色丝线钱包打算送给他,当时他经常着了魔似地坐着凝视瑞蓓卡的粉臂明眸。

“我知道您认为我不讲情义,”瑞蓓卡从窗口走过来,再次瞧着他的脸接着说,声音很低而且有些发颤。“近来咱们见面时您总是很冷淡,眼睛故意看着别处;还有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您的态度也是这样——这一切都说明我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可是难道我会毫无理由躲着您?这个问题让您自己的心来回答。您以为我丈夫会双手欢迎您吗?我得为克劳利上尉说句实在话,他从来不冲我发火,我从他口中没听到过其他刺耳的话,只有他连累到您的那些话才叫刺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仁慈的上帝呀!我招惹谁了?”焦斯愕然问道,心中却暗喜的。“我什么地方得罪过——得罪过——?”

“难道妒忌不是理由吗?”瑞蓓卡说。“我受他的气都是为了您。不管当初咱俩有过什么,反正我的一颗心全送给他了。如今我是清白的。难道不是吗,塞德立先生?”

焦斯没想到自己的魅力竟害苦了眼前这个女人,高兴之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快速流动。才几句说到点子上的话,几个意味深长的媚眼,立刻使他疑团冰释,没有顾虑,心中重又燃起火辣辣的激情。从所罗门算起,比焦斯聪明的男人被女人哄骗愚弄的很多?

“即使情况再坏,”蓓姬心想,“我的退路也是没问题的,反正四轮大马车里有我一个靠右手边的位置。”

约瑟先生已无法控制自己骚动的激情,此刻如果不听差伊西多尔进来开始忙乎各种杂活,天知道他会怎样表白心中的爱慕之意。焦斯喘吁吁地正打算掏心窝剖白自己,却被他必须加以克制的感情憋得差点儿噎死。再说瑞蓓卡也想到自己该去安慰安慰她最亲爱的爱米莉亚了。

“再见,”她用法语说着,给约瑟先生送去一个飞吻,然后轻叩她妹妹的房门。等她走进隔壁那间屋子并随手关上了房门,焦斯忽然瘫倒在椅子上,两眼发直,长吁短叹,还一个劲儿地大口喘气。

“我的爷穿这件外套太难受了,”伊西多尔说,眼睛仍盯着那些盘花纽。

但是,“我的爷”根本没有听见,他已魂不守舍:一会儿在想象中凝视着迷人的瑞蓓卡,他面红耳赤,心慌意乱;一会儿好像看到醋兴大发的罗登·克劳利用两支实弹的决斗手枪恶狠狠瞄着他,准备扣动扳机,那两撇卷而翘的八字胡髭显得相当可怕,而焦斯在罗登面前做贼心虚,吓得缩成一团。

瑞蓓卡的到来把爱米莉亚吓了一跳,她急忙退后躲闪。面对吉凶未卜的明天,她越想越担心,把瑞蓓卡啦、妒忌啦乃至一切的一切全部抛掉,只惦着一件事:她丈夫打仗去了,随时有性命之忧。见了瑞蓓卡,她才又回到现实中,又记起了昨晚的情景。同样,在那个敢做敢为的跑江湖女人破除魔咒推门进去之前,我们也不敢闯入那间凄凉的卧室。悲惨的爱米在那里不知已经跪了多长时间!她痛苦地趴在地上作无语的祈祷不知已有多长时间!善写沙场鏖兵和辉煌胜利的战争编年史家,不一定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后人。在威武雄壮的连台好戏里边,这些细枝末节实在太不值得一提;在欢声雷动、高歌入云的凯旋大合唱中,听不见失去丈夫的妻子在哀号或失去儿子的母亲在哭泣?难道是庆祝胜利的疯狂淹没了她们的哭声,其实这些悲恸欲绝、地位卑微的妇女何尝停止过哀号或啜泣?

刚才瑞蓓卡把绿眼睛看向爱米,继而寒寒率率地摆动身上的新绸衣和珠光宝气的首饰,张开双臂扑过来打算与她拥抱——这一举动着实让爱米莉亚非常惊讶。但在最初一刹那的恐惧过后,她感到的却是愤怒,打算死一样灰白的脸倏地变红;眨眼间,她以坚定的眼神把瑞蓓卡的目光顶住,令她的情敌大感惊讶,甚至有些局促不安。

“最亲爱的爱米莉亚,你的身体肯定很不舒服,”来访者说着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住爱米莉亚的手。“你出什么事?不弄清楚你究竟哪儿难受,我怎么也安不下心。”

爱米莉亚把自己的手往后一缩——这个温柔的女子有生以来,对于任何表示友好或亲热的姿态还从未加以拒绝,从不怀疑他人的真诚,自己也总是作出同样的反应。然而这一回她却把手往后一缩,并且浑身颤抖。“你来这儿做什么,瑞蓓卡?”她依然睁大眼睛睁睁地盯着对方问。这眼神使她的客人颇有些尴尬。

“一定是乔治在舞会上给我信的时候被她瞧见了,”瑞蓓卡心中暗想。“亲爱的爱米莉亚,你别太激动,”她低首垂目说道。“我来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看看你是不是不舒服。”

“那么你自己舒服吗?”爱米莉亚问。“我猜想你肯定很舒服。你并不是真的爱你的丈夫,否则你是不会来这里的。你说说,瑞蓓卡,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没有?”

“没有,爱米莉亚,真的没有,”另一位答道,头低下去了。

“当初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是谁向你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是不是把你当亲姐姐一样对待?在他娶我以前,我们比现在幸福,那时的情形你也知道。那时他心中只有我,要不然他也不会放弃财产,和家庭决裂,为了使我能够得到幸福,做出这样如此高尚的行为来?我和他是上帝见证结为夫妻的,你为何要插到我和我的丈夫中间来呢?为何要把他的心从我这儿抢走?为何要抢走我的老公?你认为你能像我这样爱他吗?他的爱是我的一切。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可你却想把他的心从我这儿夺走。可耻啊,瑞蓓卡,你这个歹毒的女人!你是个没人性的朋友、不忠诚的妻子!”

“爱米莉亚,我可对上帝发誓,我没有做伤丈夫心的事,”瑞蓓卡说着转头去,不敢正视看她的眼睛。

“那你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呢?你没能做成,但你想做。你可以问问自己的良知:是不是这样?”

瑞蓓卡心道:她什么真相也不知道。

“我知道他会回到我身边的。我碇定我知道虚情假意、甜言蜜语不能骗他太长时间的,不久他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可怜的女子这番话说得激情高起,一气呵成,瑞蓓卡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有如此口才,自己在她面前竟一时哑口无言了。

“我到底哪得罪了你,以致你想要把他带出我的世界?”爱米莉亚继续说,语调竟变的有些可怜了。“我成为他的妻子才六个星期。你不应该对我这样狠心,瑞蓓卡。可是,从我们结婚的第一天起,你就把所有事情都搅乱了。现在他走了,你是不是来瞧瞧我多么的不幸?”她还没说完。“现在,你已经把我害苦了;难道今天你还不能放过我吗?”

“我——我从没来过这,”瑞蓓卡插了一句,不幸得很,这真是句真话。

“对。你没有来过。但你勾走了他的心。现在你来是不是还想把他从我这里抢走?”接下来她的话越来越古怪。“他原先在这儿,但是现在走了。他就坐在那张沙发上。我们一起坐在那儿说话来着。我坐在他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我们一起祈祷:‘我们的天父……’是的,他原先在这儿,后来他们来把他带走了,但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亲爱的,”瑞蓓卡应道,她很自然被感动了。

“瞧,”爱米莉亚说,“这是他的丝巾——颜色挺好看,是吧?”于是她拿起上面的流苏来亲吻。也不知今天的什么时候,她把乔治的丝巾系在自己腰上。她忘记了愤怒、忌妒,看来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情敌在他面前。她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默默地走到床前,着手把乔治的枕头抚平。

瑞蓓卡也默默地离开了她。

“爱米莉亚还好吗?”焦斯问,他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挪过位置。

“得有个人在那儿陪着她,”瑞蓓卡说。“我看她的情况不是太好,”言毕,她脸色凝重地走了;塞德立先生多次请她留下共进午餐,说已经吩咐下去了——可是瑞蓓卡仍不愿意。

瑞蓓卡脾气还好,对人也挺温柔,应该说她还是十分喜欢爱米莉亚的。甚至爱米莉亚当面训斥她的话,她都不在乎——那无非是一个败北者痛苦的哀怜,等于在恭维胜利者。

却说奥多德太太依旧想从她教长叔叔的布道演说中寻找安慰,可惜这一招今番彻底失灵,于是她闷闷不乐地来到公园里散心。瑞蓓卡遇见了她,上前打招呼。少校太太倒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她没见过罗登·克劳利太太这样客气:先是告诉她可怜的欧斯本太太情况相当不好,伤心得都快疯了;然后打发心地善良的爱尔兰女人马上去瞧瞧能否给她的年轻好友一点安慰。

“我自己的烦心事也已经不少的了,”奥多德太太给她一个冷脸,“而且我原以为可怜的爱米莉亚今天几乎不需要别人陪她。不过,既然她的情况像您说的那样不好,您又不能陪她,尽管您一向对她那么知疼知热,我自然要去看看能不能帮点儿忙。那就再见了,您哪;”说完这番话,身佩打簧表的女士一昂首便告辞了克劳利太太;老实说,她才不想跟后者有什么关联。

蓓姬抿着嘴目送她大步离去。幽默感极其敏锐的克劳利太太,刚才还闷闷不乐,但奥多德太太临走冲她施放的冷箭,反倒赶走了她的一脸愁云,差点令她哑然失笑。

“向您请安了,高贵的太太,很高兴看到您心情这样好,”佩吉还在心中挖苦她。“反正您是不会以泪洗面、哭瞎眼睛的。”她这样琢磨快步向欧斯本太太的寓所走去。

可怜的爱米莉亚如瑞蓓卡离开她时那样站在床前,悲悲切切甚至癫狂。少校太太是个性格比较刚强的女人,她作了最大的努力安慰自己的年轻朋友。

“爱米莉亚,你必须坚持,亲爱的,”她好言相劝。“他打了胜仗会派人来接你,所以你千万不能病倒。如今把命运交给了上帝的女人不止是你一个。”

“我知道是这个理儿。我实在太没用,太软弱,”爱米莉亚说。她对自己的软弱非常了解。不过有个比较坚强的朋友在身边做伴,她就有了主意,情况就好多了。她们如此刚柔相济一直待到下午两点多钟;两个女人的心与行军的队伍一道愈去愈远。揪心的焦虑和思念、热切的祷告、难以言传的恐惧和哀愁,始终跟随着她们丈夫所在的组织。此乃是女人为战争作出的牺牲。战争向所有的人说:男人献出的是血;女人献出的是泪。

两点半,对约瑟先生来说每天例行的一件大事即该吃饭了。将士可以战死沙场,但他不能不吃正餐。他到爱米莉亚屋里去劝她一起来用餐。

“一起来吃,”他说;“今天的汤非常出色。多少吃一点,爱米,”他亲吻妹妹的手。如果不算妹妹的婚礼上那一回,他已有好多年没有这样。

“你对我真好,哥哥,”爱米说。“人人都对我这么好。不过,我求求你,今天就让我自己待在屋里吧。”

奥多德太太却觉得那汤的香味确实诱人,认为不妨给焦斯先生做个伴儿。所以两人一起在餐桌旁坐下。

“愿上帝保佑我们安心就餐,”少校太太正儿八经地说;此刻她想的是骑在马上带团行军的丈夫——她那老实的米克。“可怜那些汉子今天只能随便吃些,”她发出一声长叹,然后想到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便开始吃饭。

在用餐过程中,焦斯的精神来了。他愿意为第一团干杯,也可以找任何借口喝香槟。

“我建议为奥多德少校以及英勇的第一团喝一杯,”他向客人潇洒地鞠了一躬说。“怎么样,奥多德太太?伊西多尔,给奥多德太太满上。”

但是,伊西多尔忽然吃了一惊,少校太太也停止了吃饭。他们吃饭那问屋子的窗户开着,方向朝南;一阵沉闷的隆隆声越过沐浴在阳光下的屋宇从南边远处传来。

“干什么呢?”焦斯问。“为何不斟酒,你这个无赖?”

“仗打响了!”伊西多尔用法语说着跑往阳台。

“上帝啊,快保佑我们,这是大炮的声音!”奥多德太太大声喊道,接着一跃而起,也往阳台上跑。此刻想必有成千上万张苍白、焦急的面容从别处窗户里向外眺望。没多长时间,似乎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全都冲上了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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