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游三礼是个有个性的人,当晚召集家中人商量:“定夫要进京考试缺少盘缠,这么大的家庭没法供一个人去京城考试,传出去不被别人笑话吗?大家不论男女都出些力,有私房钱都拿出来凑,就算我向你们借的,以后还你们。不够,家里可以卖的卖,有办法借的借。”游三礼的话掷地有声,事后太老夫人和几个媳妇都拿出一点私房钱,但是还不够。
几天后,二叔公、三叔公等也各送来一两、二两碎银,游醇帮忙借了一贯钱,又凑了一些钱。
熙宁五年正月,林百万来到游潜家喝新年酒,知道游酢要进京赴考,送来一包银子,对游潜道:“听说贤侄要进京应考,老弟表示一点心意。”游潜道:“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林百万道:“古云‘朋友有疏财仗义之举’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只是略表一点心意。”游潜对游酢道:“孩子,今后有了作为一定要报答你林叔。”游酢应道:“知道了。”
起程前一天,游酢去向林叔道谢,回到家时见杨时已经到了。
晚上,杨时和游酢一家人正在商量进京的路途怎么走更近。游酢的母亲说:“你哥要是在家就好,他可以带你们去。”游酢说:“九叔不是去过吗?”游潜拍一下大腿,说:“对呀,你八叔、十四叔都去过京城。他们都在家过年。”忽然,十四叔游轼跨进门说道:“我不是来了嘛。”老夫人忙起身招呼:“阿叔,请坐。”游轼向兄嫂问好后坐下,也询问杨时的家庭情况等。游轼问道:“定夫,你一天正常走多少路?”游酢回答:“一百二十里。”游轼说:“这还差不多。去京城说远也不远,三千里路头,平常的马跑六天左右,一等良骏只要三四天,走路慢则一个月,快则二十多天。你们年轻腿脚快,好说。”他顿了顿嗓子,介绍了三条路线,最后交代:“如果赶路或者家庭资金较紧,走北线更近又能够节省开支。”游酢和杨时都是贫穷农民的子弟,他们听了,异口同声说道:“走北线。”
第二天早上,建安、建阳几十个的学友也陆续赶来。大家在游酢的家聚集,休息一会便上路了。
游酢和杨时两人昼行夜宿,形影不离,犹如孪生兄弟一般。一天在路上休息时,杨时忽然想起自己改名的事情,说:“定夫,我改名了,以后不再叫行可,叫我中立吧。”游酢问道:“为啥?”杨时回答:“家父的一位朋友也叫行可,避讳而已。”游酢说:“中立这名字比行可好,有中庸之意。”杨时答道:“名字就是符号,只要不跟人相同便好。”闲谈一会儿,他们继续赶路。
初春时,天气还寒冷,他们身穿三件衣服迎着寒风紧紧赶路,夜间不得已才找个客栈投宿。进入江西的地界已经农历十二,游酢说:“今天夜里月光已经明亮,我们休息一两时辰赶路。这是南方,天气不至于太冷,赶一点路,再过五六天夜里没月光,越往北天气越冷,想赶也没法。”杨时答道:“可以。我们没钱人,省得一个铜钱也好。”他们又借着月光走路。游酢深有感触地说:“他年,我们倘若有出息,当不忘今日风雨兼程、风餐露宿之艰苦。”杨时叹道:“是啊。不过我们年轻,吃点苦算不了什么。古来吃苦成才者不少,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生没有艰难困苦的磨练,也许不成才。”游酢赞叹道:“说得好。但愿我们的努力能够感动上苍。”
到了十七、八,他们便找个有屋檐的地方休息。
途中,他们遇到了无数进京赶考的江南举人。
二月初,两人赶到京城开封,在一家客栈住下温习功课迎考。他们俩虽然考的是太学生,可是压力同样很大,考得上才可以参加下一轮的进士考试,因此不敢松懈和怠慢,每天几乎都在客栈里读书,只是傍晚时到御街或者蔡河边走走。但是,同住在客栈的有些举子到京城里逛,带回了各种消息。
一天晚上,甲问道:“你们听说过宣德门事件吗?”乙问:“什么叫宣德门事件?”甲说:“正月里,宰相王安石和随从当今的皇上去观灯,骑马直接进入宣德门,宫廷卫士大声叱骂王安石,并打伤了王安石的坐骑。王安石怒不可遏,建议皇上将这些卫士送往开封府治罪,罢免宦官一人。王安石怀疑这些卫士幕后有人指使、撑腰,还要追究幕后者。没有想到,御史章惇上书弹劾王安石是节外生枝,他认为:‘宫廷卫士是保卫皇帝的,宰相非礼,卫士进行阻止是合情合理的,而开封府官员迎合宰相之意,判处卫士杖刑,假如这样定罪,今后卫士还敢尽心尽职吗?’皇上审阅章惇奏章后,认为章惇言之有理,但并未因此而追究王安石的责任。”丙听了,插话:“我听说‘枢密使’(最高军事长官)文彦博等大臣常常在宣德门外下马,从来没有受到人冲击。”丁则议论道:“王安石宰相也是,人家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自己平时做得不好,才会有人算计他。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满城风雨,自讨没趣。”乙说:“我也听说一件事情,开封府肉行的徐中正等人上书,建议由‘行户’(个体户)交纳免行钱后,行户的物资便不再送往官府的衙门。”丙说:“这难怪。官府无端地以各种名目向老百姓摊税、纳捐,搞得老百姓没法生存。上疏奏事还是好的,如果逼得过急,肯定有人会反了。”甲说:“还有呢,王韶率兵大败西夏军队,收复了河州(今甘肃东乡西南)”。
恰巧碰上一场全国进士的考试结束,游酢和杨时等上街去看皇榜,看见了考试的状元名字是余中,而建阳籍的江侧先生和江汝舟、江翊三人中了进士。游酢对杨时说:“我的先生中了进士。可是,到今天也看不见他的影子。”杨时说:“你的先生也许很自谦,不愿意抛头露面。”
进士们考完便回家了。
到了太学生招生考试的那一天,天气晴和,京城开封国子监广场上,几十万名的秀才们像潮水一样在涌动,声浪一阵比一阵高。
这一场考试叫“乡荐预考”。考上的可以取得太学生资格,学习三年后参加太学考试毕业就可以直接参加考进士,中了进士便有官当,一生有了前途。因此,参加这样考试的人非常多,可是录取率很低。成绩上等的为上舍生,可以入住太学里,由朝廷补贴生活用费,中等和末等的只能当走读生或者回家自己学习,到了考期再到太学参加考试。
考试结束,游酢和杨时等都落第了。大多落第的人心情沮丧得很,决定要回家。杨时、叶默等都因为家里有事情,便回家了。但是,林志宁说:“大家在京城玩几天,了解一下京城再回去。”游酢心里知道:自己的盘缠虽然还剩余一些,可这毕竟都是家中凑合或者借来的钱,于是说:“我也回去。”林志宁知道游酢家庭状况,拍拍胸脯说:“没事,有我呢,留下陪我几天。”对于一个从山沟出来的青年来说,京城的诱惑力太大了,游酢心想多看看京城,只好留了下来。游酢跟林志宁说了要去看望在朝廷当官的叶祖洽,林志宁答:“好啊。”
原来,叶祖洽当了“奉国军事判官”,曾经写信鼓励游酢进京考试,并且告诉游酢到京城时找他玩。
第二天上午,他们到宫廷前的宣德门向守门的侍卫打听,侍卫回答:“他在枢密院办事,出差了,明天再来看看。”
从宣德门出来后,游酢问道:“晚上怎么办?”林志宁回答:“这还用说,咱们继续回客栈,明天再来。”
回到客栈,林志宁说:“走,我们两人到外面转一圈。”
林志宁多次到过京城,对这座城市有一些熟悉。他脸庞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边走边跟游酢介绍京城的情况。
他们来到了城南。这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大街,从皇城丹凤门外宣德楼起经内城朱雀门到外城南熏门止的“御街”,尤其是横跨汴河之上的州桥与龙津桥之间的一段最为繁华。“州桥月夜”是京城有名的夜市。京城是一个消费最大的地方,这里高级的酒家就有七十二家,还有难以计数的“脚店”(小饮食店),当铺、茶馆随处可见。这里的夜市相当热闹,市场上南方的米、果品、名茶、丝织品,沿海的水产,西北的牛羊、煤,成都、福建、杭州的纸、印本书籍,两浙的漆器和各地的陶瓷器、药材、珠玉、金银等,还有日本的扇子、墨料,大食(伊朗等阿拉伯国家)的香料、珍珠等琳琅满目。他们两人来到“瓦子”之地,但见耍把戏的,演傀儡(木偶)戏的,说书、杂技、卜卦、卖药、卖小吃、卖旧货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东南角有一个戏台,正在演出杂剧。他们来到戏棚前,正在演“艳段”呢,只见戏台上右方有一人头戴展角幞头,身穿宽袖长袍,左手持笏,右手放在笏上。看完“艳段”,开始演“正剧”了。这时出来两个人,左方一人戴东坡巾,穿圆领窄袖长袍,腰束带,右手持一印匣,左手指着对方,两人在对话。游酢初见觉得有一点新鲜,可是多看了一会儿不见怎么生动,便对志宁说道:“没有啥意思,走吧,到别处瞧瞧。”
志宁却说道:“定夫兄,到前面小店歇歇脚吧。”游酢点头应道:“也好。”
两人走了几十步,在一家门上挑着“孙羊店”幌子的小店进了去。
店小二问道:“两位客官,请问要点什么?”
林志宁看一下游酢,问道:“你说说看。”游酢说:“我初来乍到,你点吧。”林志宁讲道:“掌柜的,来两碗水面。”店小二高声地唱若:“好哩,水面两碗……”
林志宁对游酢说:“你看,这京城就是繁华,比起我们家乡热闹百倍,简直像天堂一样。咱们读书人见了能够不心驰神往吗?”
两人草草吃了早点出了旅馆,便又回去休息。
下午,林志宁与游酢又上街去逛京都的外城。
来城外的河边,他们看见了一个综合博艺场,面积有一百来亩,中间的球场上,一群人各骑着马、手握着彩色的球杖正在打“马球”,高声呼喊着,追逐着,球在地面滚来滚去,马群激烈地奔腾,那场面好不热闹。边上,有两个人在高高的双杆上表演杂技,他们一会儿交叠为一体,转眼间又变成只剩下两个屁股,再一眨眼,变成一个人站立在另一个人的头顶上。不远处的河边,有人在那儿垂钓,还有一群人在游泳。走到河边,但见河水清澈见底,一群群鱼儿、虾儿在自由欢乐地游弋着。
游酢说:“这京城确实让人大开眼界。想不到如此热闹。”
林志宁答:“那当然,不然怎么叫京城。我们去看看外城。”
两人在街上闲逛了一个多时辰,回客栈休息。
第二天晌午,国子监门前一群青年人站成个半圆形,在议论着时局。
一位皓首银髯的老教授从屋门口探个头,由于周边人声喧闹,听不出他们议论什么。他缩回屋里,便问相邻并坐的老叟:“外面怎么那么吵闹?”
“听口音准是南方来的,那几个年轻人冲得很,尽是些不现时的话,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前些时候,我与程大人谈起这件事情,他听了很不以为然,他说年轻人血气方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这些南方后生人给他当弟子正好。”
“那就正中他的意呢。当今的时局这样,北方连‘关学’都少人有心去跟,他兄弟俩见了南方的肯定把那当做市场咯。”
“老兄的见解实在高!”
“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看,他果然来了。”
门口出现了一个白发老叟。来者不是别人,乃洛阳名士程颐也。他人虽然纤瘦,但是精神矍铄,是个极敏锐精明、见多识广的人,而且兄弟是与易学大师邵康节常常往来的密友,熟悉易学,对相术也颇知几分。因为学问好,满朝的大小官员和学者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这次是进京办事情,顺便来太学看望旧友和弟子的。
吴博士见是程颐来了,连忙出门去迎接,说道:“今天开天门,程大人肯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