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白光如幕。
挥洒在天际线的满夜的繁星感觉就像是被敲碎零落散乱铺在天上的钻石,又恰如柔情似水的多情少女们,含苞待放,一双双流波婉转的眼睛凝望着良夜亭里的这两人。
吹箫的秋商水,弹琴的宫先生。
秋商水看着宫先生,好像有什么问题想不通似的,欲言又止,憋在那里闷闷不乐。
宫先生轻轻一笑,提起茶壶往茶杯里加水,这已经是第四杯,再喝,再也喝不下去了。
“你这么看着我都四盏茶的时间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秋商水的脸贴近宫先生的脸,几乎快要贴着。
秋商水声音严肃低沉:“城主已经睡了。你说,你来黑水城到底为了什么?我不相信你是来找我的。”
宫先生推开了秋商水的脸,叹道:“你我知音,竟然不相信我。我万里迢迢来到这里,还不是为了跟你继续创作你我未完的那曲《秋水魔音》。”
秋商水叹息一声,道:“你我未到那种境界,如何也是写不出来的。”他抬头望向星空,道:“伯牙子期的快乐,我也想体味一番啊!”
宫先生道:“你我不是?”
秋商水摇头,道:“魔音你爱琴不假,但醉心于权术诡道,心不纯,你的琴音里始终有瑕疵。”
宫魔音沉默半晌,低首抚琴,道:“你不也心迷于医术?总妄想救遍天下人。。呵,你的心也不净。”
秋商水道:“我不是想救天下人,我只是想救被你害过,但还苟活着的人,替你赎偿一些罪孽,愿你死后不会下第十八层地狱就好。”
宫魔音眼睛盯着秋商水,神情认真,道:“我会渡劫飞升,直上青云九霄,脚踩五彩琉璃铺成的阶梯,到那灵霄宝殿聆听真正的仙音!”
秋商水看着他,怔了怔,忽然笑道:“说吧,你来的目的!还珠分楼、广陵楼主宫魔音,你想把黑水城怎样?”
宫魔音喟然叹息道:“你总是觉得我不是好人。”
秋商水急声喝道:“因为你从来不做好事!”
宫魔音道:“做好事的人就一定是好人?”
秋商水道:“反正不做好事的一定不会是一个好人!”
宫魔音凝望着他,忽然伸出手,比了一个“八”,寒声道:“八天,我可以让你把城中的人全部转移出去,我只要这座城。”
秋商水愤怒的手拍在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吼道:“茫茫大漠,你叫我把人往哪里赶!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又能去哪里?”
他没有追问宫魔音的目的,因为宫魔音不说的事,任谁也不能让他说出口,他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宫魔音看着发怒的秋商水,忽然笑了:“你还是老脾气,容易着急!”
秋商水怒道:“你放***看着你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我还得笑着拍手叫好吗!”
宫魔音道:“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帮他完成心愿而已。”
秋商水道:“他的心愿是想要一座城?他自己有十三座楼还不够吗?”
宫魔音不回答,因为有时候话说得越多,就越想说话,想说话,就会说出不应该说出的话。
该说的话必须说,不说会憋死;不该说的话永远别说,说出来也会死。
秋商水叹息一声,举起茶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把半壶茶喝了个精光。
“看,这是还你四盏茶的时间!”说完,猛地摔碎了茶壶,愤然离开了亭子。
“八天,从三个时辰后日出开始算起。”
秋商水哼了一声,拂袖走得更快,没有往城主铁布衣那里去,而是径直去了缇雪居住的魏屋。
宫魔音仔细捡拾起地上碎裂一地的茶壶,像是对茶壶又像是对离开的秋商水说:“好好的一个茶壶,偏偏要打碎。茶壶啊茶壶,下辈子不要再做一个杯具了。。一肚子苦水不说,不小心惹怒一个人,一把就将你摔得七零八碎。”
宫魔音手掌一紧,一团无名火起,燃尽了茶壶碎片,化成天地间的尘埃。
月下无风,紫袍飞舞,托卷着宫魔音向远处飞去,掠过明月,如一只孤雁。
独坐窗台,缇雪看着天上的白玉京,神思已回到记忆里温存的魏风居。
“师傅还好吗?”
“天劫越来越近,不知道师姐帮师傅采齐了所需的材料没有?”
“剑伯的声音是不是还那么沙哑?”
“他有没有把剑堂屋角那片蜘蛛网扫掉?”
“溟月肯定在家里过着大少爷的日子!每天定是对着他的扇子吟诗作对!”
“青风不知道到了龙水仙湾没有?那里山清水秀,肯定比这大沙漠好多了吧!”
他抚摸着抱岚剑,叹道:“抱岚啊,现在只有你陪我。。秋先生很风趣,箫艺简直是一绝!”
平日里的缇雪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爱对着抱岚剑说话。他把抱岚剑当作了自己唯一真正信任的伙伴,形影不离,即便是睡觉。
细碎的脚步声轻微响起,越来越近。缇雪耳朵一动,凝神戒备,警惕敏锐是他的本能。
秋商水淡绿色的衣服被月光映得碧波荡漾,脸上的笑却有些古怪。
缇雪没有想到秋商水这时候会来找他,怔了怔,道:“秋先生这么晚还没睡?来我这里有事吗?宫先生睡了么?”
秋商水愣了一下,道:“我本来没希望你还醒着,没想到你果然是个夜猫子!”
秋商水整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衣服,颓然叹道:“你问那个人?他走了。”
缇雪道:“走了?不是说好明天与你共同演奏曲子给大家听吗?”
秋商水恨恨道:“谈崩了!”
缇雪皱眉道:“噢?”
秋商水忽然抓住缇雪的肩膀,郑重道:“我有一事相托。”
缇雪眉头皱得更紧:“先生请讲。”
秋商水道:“八日后,请你带着寒风离开黑水城。”
于是秋商水将事情原委说给缇雪听,缇雪听后怒道:“还珠楼何许来头,竟如此猖狂!”
秋商水道:“一言难尽。。闲话少说,我拜托你的事一定要替我办,否则黑水城铁氏一脉就真的绝后了。”
缇雪道:“先生为何信我?”
秋商水展颜笑道:“因为我平生只看错一次人,决不会有第二次。”
缇雪内心五味杂陈,他现在才知道被人信任原来是这种感觉。
少年郎脸皮薄,虽然感动,却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来,便一抱拳,应了一声,答应秋商水的请求。
秋商水郑重点头,拍了拍缇雪的肩膀,道了一声谢,匆匆离开。
月渐西斜,人影朦胧。
心里虽然想着事情,但睡意袭来,挡都挡不住,缇雪只好进屋睡去了。
黑暗笼罩了缇雪,将他拖入梦境。
耳边传来一阵轻吟,迷幻、诡异,驱之不散。
缇雪双目紧闭,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怎么样也醒不来。
梦中,啼血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团光,白白的、轻柔、温暖。
他奔跑着,快乐地跑向那团光,可那仿佛是永远不可到达的彼岸,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深陷苦海中的一叶扁舟,虽然那里无风无浪,但幽寂寒冷如深渊般恐惧。
忽然,一道飘渺虚幻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里。。这里。。回头,来比黑暗更黑的地方。”
缇雪寻着那声音的源头,回头看去——
黑暗无涯的深处,居然有一片更加混沌的黑暗,仿佛世上所有的邪恶都拢聚在一起。
缇雪过去了,迈向混沌黑暗。他现在没有身体,也不知是在飞还是在走。
——或许弃剑行空的感觉跟现在差不多吧。
黑暗触手可及,比光明近得多。
缇雪凝注黑暗混沌,问道:“是这里吗?”
黑暗道:“是的,少年郎。”
缇雪道:“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带我来这里干嘛?”
黑暗道:“这里是苦海。我是一个悲伤的魔。”
缇雪道:“苦海?这里并没有水啊?你又为何悲伤?”
黑暗道:“怒火无法明视,悲伤也并非肉体上的伤。”
缇雪道:“你说你是魔,那团光又是什么?”
黑暗笑道:“你觉得它是什么?”
缇雪回头,那团光还在那里,感觉距离仿佛不曾改变,他呆呆道:“我不知道”
黑暗道:“你知道为什么能靠近我,却不能接近它吗?”它指的就是那团远处的光。
缇雪摇头。
黑暗道:“因为你不属于它。”
缇雪疑惑道:“难道我属于你?”
黑暗又笑了:“不然你为什么可以靠近我呢?”
缇雪沉默一阵,忽然厉声道:“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还想用什么妖言蛊惑我!”
黑暗哈哈大笑,笑声夹着狰狞:“你能见到我是你的荣幸,你能靠近我是你的福分,你能属于我是你的命运!这不是什么法术,也不是什么妖言!因为,我就是最真实的你!”
缇雪怔住了,幼时的记忆汹涌而来,那残忍的一幕幕,像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心。
黑暗又说话了:“我是一个悲伤的魔,但我不想永远这么悲伤下去。可这种悲伤不能停止,只能转移。我想你会是那个合适的人选。你的命就是悲,永无止尽的悲!你得到手的会转瞬即逝,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
缇雪突然怒吼道:“我还有师傅、剑伯、青风、溟月、幽花。。还有抱岚剑!”
他心头一惊,四处寻找抱岚剑。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黑暗笑得更猖狂:“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我,悲伤的你,悲伤的魔!”
恐怖的笑声回荡在缇雪的脑海,猛然惊醒!
汗如雨下,全身湿透。颤抖的四肢,痛苦的头壳,缇雪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这梦太真,梦里虽然没有五感,但刺骨冰寒却真真切切,内心喷发出来的悲伤挤压着他的心脏,快要窒息。
悲伤?缇雪蜷缩着身体靠在床角墙壁,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脑中挥之不去刚才那个悲伤的魔所说的话。
“我的一生就是悲伤的。。惨死的几十口人,为什么唯独让我活下来了?虽然大仇得报,但为什么反而感到愈加空虚?青风为什么不懂悲伤?幽花为什么那么快乐?溟月有家人,而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抱岚剑发出轻鸣,呼唤着缇雪。
缇雪苦笑着自言自语:“对,我还有你,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躺在抱岚剑旁边,脸贴在剑身上,温暖的冰凉,亲近自然。
眼皮千斤重,缇雪又沉沉睡去,这次没有烦人的梦。
窗外,两道身影注视着沉睡的缇雪。
忽然,一道身影拔地而起,迅疾如电,一闪即逝。另一道身影转身再看了一眼缇雪,跟着掠飞而去,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照出了宫魔音的脸。
遥远的石洞,仍躲不过黄沙的侵蚀。
洞内有一个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盘膝而坐。他的脸消瘦,剑眉紧锁着,额头冒着微汗,嘴唇干裂紧闭着,仿佛在强忍着天大的痛苦。
忽然,洞外一阵破空声,宫魔音的身影站到了洞门口。
“楼主。”宫魔音躬身对里面的人道。
里面的人就是还珠楼主还明君,看起来文弱、稀松平常的一个读书人。
“那孩子不错,只是性子有些孤僻,但心性成熟得有些令我惊讶。”他顿了顿,对宫魔音说:“你进来吧,外面风沙大。”
宫魔音道:“是。”
进了洞,宫魔音坐到还明君对面,道:“秋商水让他八日后带着黑水城少城主寒风离开。”
还明君点点头,道:“好。让你的人别跟着他,让他走,其他的计划不变。”
宫魔音道:“好的。不过冶世天工锤也让他带走吗?”
还明君哼了一声,道:“一个锤子,无关紧要。”
宫魔音道:“好的。没有什么事属下就告退了。”
还明君点了点头。
宫魔音起身走出洞口,又想起什么,回头道:“早点歇息,不要担心,我们还有时间。”
还明君眉头稍展,颔笑道:“嗯,我知道。”
宫魔音看了看紧闭双眼的还明君,摇了摇头,轻身一纵,御空远遁。
一阵风趟过,洞口随即被沙封住,抹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