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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月风

桃源市群艺馆礼堂里座无虚席。由于上演的是本市流传的民间故事,又是市评剧团演出,最重要的恐怕还是由本市那样两个人物编导,所以,不用组织,人到得格外齐。人们与其说要欣赏市剧团的演出,还不如说是为了看一看那两个风流人物。

陆羽南和萧黎明是在快开演的时刻到的场。他们坐在同事们中间,神情严峻。他们期待着演出的成功。

“人们都在看我们?”黎明说。

“你害怕了?”

“我才不管它呢!身正影自直。”

“这不结了。哎,”他捅捅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们的议案通过了。”

“在哪儿?”

“在母亲那。起初,我以为母亲会骂我的。谁知,她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一个戏班里,一个俊俏的小生和一个美丽的姑娘相爱了。他们走村串巷,为人们的喜庆事带去幸福和欢乐。后来,姑娘的爸爸知道了,说啥也不让姑娘再唱戏。小伙子偷偷和姑娘在桃花桥下相会,姑娘的父亲叫了一班人将小伙子打了……小伙子一气之下跑去五台山当了和尚。那姑娘违心地嫁给了一个并不爱的男人……”

“后来,便生下了你?”她说。

“你真聪明!可有一点,母亲叫我们将来把家搬到城里来住。父亲还是不同意。”

“真该谢谢她老人家呵!我一定象亲闺女一样侍奉老人。”

“母亲还嘱咐我,要和小云好离好散。说她是个好闺女,好媳妇。她还拿出枚银元,说要打两付戒指。一枚给你,一枚给望云。”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看戏吧。”

她拿着他的手,摇了摇。

……舞台上,雪梅和士贞在门房的牵引下正在桃园相会。雪梅说:“桃核烂在土里,长出来还是桃树。”士贞道:“柳枝插在地上,发出芽来还会长成柳树。”“我非你不嫁!”

“我非你不娶!”“雪梅!”“士贞!”两人手拉着手,四目对视着……

幕闭了。

“这个女演员,演得不错。比排练时好多了。”黎明说。

“这叫入戏。女演员恋爱也有挫折。她和对象吹了以后那男的竟于她下班时拦截住她而殴打。她住了段医院,排练时刚刚恢复。她是在表演自己。”羽南停了一下,见观众们正喊喊喳喳地议论剧情。“人,有时都是在表演自己。就看你是否动情。你若真动情,还是真能打动观众。”

“我们也会打动观众的。你母亲不是已经被打动了么?其它人也会被打动的。”她有点动情,被他的话,被他们编导的戏,打动了。

戏演到最后一场。雪梅趁家中混乱悄悄溜出家门,独立一人在漫天风雪中奔跑。只是演员演小脚女人不大象,样子有点滑稽。但没人笑。

“观众入戏了。”她捅捅他。

“无情未必真豪杰嘛。”他蛮自信地。

“那你是怜子如何不丈夫了?”她揶揄道。

“我爱人。爱一切人。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纯洁的,真诚的,友好的……”

“理论家!又来了!看戏。”

雪梅历尽艰辛,奔到士贞家。士贞父亲胆小怕事,将雪梅送到县衙。县令升堂,问清情由,连叫三声好:“好一个刚直烈女!不贪荣华富贵,不惧富豪强压,不怕传统束缚,风雪夜奔,与情人结合。好、好、好!本县愿将你收为义女。意下如何?”

“谢义父。”

“不必。现在本县主婚,将你嫁给李士贞。衙役们,抬出本县官轿,将新郎新娘送到李家。让他们缔结良缘,完成花烛之喜吧!”

音乐声中,白雪梅,李士贞双双乘轿在众人簇拥下向前而去。

幕急落。

良久,人们才回过神来。观众席上爆发出长久的热烈掌声。

人们惊喜,赞叹,雀跃,欢呼:

“白雪梅!”

“李士贞!”

“李士贞!白雪梅!”……

人们的目光在急切地寻找着,寻找着那曾经被他们讥讽、冷落、挖苦、揶揄的两个青年人。

A

送情郎送至在小桥以南,

小桥的两边都是桃花园。

情郎哥你可把这桃花女来恋,

你不恋桃花女可恋这桃花湾?

——《送情郎》小调

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可陆羽南复员回到风光秀丽的桃花湾,面对着如花似玉的姑娘,愣是来不了情绪。最后,还是坚决地和那个自小定下的姑娘“拜拜”了。

谈判回来,哼着《送情郎》,骑着车子,飞也似冲下玉带般的桃花桥。

“当”在桥尽头,他将一个沿河而来的姑娘撞倒在地。

“你这人,长眼出气呀?”

姑娘爬起来,扶着车子。

“我,光顾高兴了,又是下坡……请你……”

“把人家撞倒了你还高兴!高兴个啥!”。

“心上的石头搬开了,还能不高兴?”

“你们,了了?”姑娘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认起真来。

“你怎么知道?”

“俺怎么不知道?满湾的人全知道了,俺还能不知道!”

她嗔怪地。

“你是……”

“你不认得俺?上学那会儿你比俺高两年级。俺可忘不了你这个作曲家哟!咯咯咯咯。”

“你是桃花妹妹?文艺队里的金嗓子?我那《三月里来桃花开》还是你唱红的。没想到,你长成大闺女了!真……”

他啧啧着。

“真什么?”

他盯了她一眼,一抹红云正烧上桃腮。她将小辫往后一甩,偏着头,杏眼睁得黑亮。

“真……认不出你了!”

“女大十八变么,”她撒娇般地。

“那你变成桃花女了?”

她细高挑身段,胸脯鼓绷绷的,象揣着两只大桃子。腰身柔软,臀部浑圆。乌油油的头发遮住半边脸,宛若桃上的绿叶。他看得呆了。

“总算没变成鞋底片吧!哈哈哈。”她仰起脖大笑起来,眼睛挤出晶莹的泪珠。

他被她的笑声唤醒了记忆:“对了,小时候,玩娶媳妇,我还驮着你绕炕转哩!”

“是啊是啊,那次,俺掉进桃花河,还是你救起来的哩。”“对呀!你弄得满脸满屁股泥……一晃都十几年了。你出息成个大姑娘了。哎。刚才,碰坏了没有?”他关切地走过去拍着她身上的土,一股清香沁入肺腑。他感到她腿的弹性,手又缩了回来。

“俺又不是玻璃杯儿,那么不经磕碰呀?羽南哥,你打算怎么办?”

“慢慢寻找吧。大干世界,芸芸众生,总会找到志同道合的。”

“噢……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白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寻找吧。“她不情愿地偏腿上车,”可不要当面错过呀?当面错过?

陆羽南禁闭了多年的心室被她的话开放搞活了。他嗫嚅着,念叨着,盯住她飘逸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桃花盛开的树林里。

陆羽南从一片绿的禁锢中扎进了一点红。桃花姑娘很快占据了他青春勃勃的心。在乡文化站,家乡淳朴的风情,如画美景,姑娘火一般爱情,激起他强烈的创作欲望。他文思泉涌,马不停蹄,作词、谱曲、修改,试唱,排练……终于在全市文节调演时,他作词作曲并电子琴伴奏桃花姑娘演唱的《送情郎》,获得了巨大成功……

演出归来,他们顺着桃花河慢慢踱着。他将手臂搭着她柔滑的肩头,她攥着他的手,来到桃林深处。月色朦胧,万物俱寂。夜雾浓浓的包围着他们。他倚在桃树上,她坐着他的腿,微闭着眼睛。

“桃花,”

“嗯。”

“你爱我吗?”

“爱。”她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

“爱我什么?”

“整个的爱。你呢?”

“我爱你的整个儿!”

“你真坏!真坏!”

“叫你说!叫你说!”他搁肢着她,将嘴送到她唇边。她左右躲闪,渐渐,将头偏向一边,不动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白暂的脸庞,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明月。然后,将唇和她娇嫩的嘴唇吻在一起。仿佛那是一朵初绽的桃花……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急急火火地从省城赶到家。……,桃花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他轻轻地在她耳边呼唤:

“桃花……桃花……”

她从遥远的世界醒来了,微张着美丽的眼睛,脸上浮现出艰难的笑容:

“你不是去学习了吗?你去吧,你有才华,有事业,要……坚持到底呀……”

萧黎明大学毕业,分在市群艺馆做了一名音乐辅导教师。一个幸运儿,时代的宠儿。生活总向着她微笑。从小,她聪颖好学,在父亲指导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校一直品学兼优。她很轻易地考取了师范。本应去教书的。可能因了她一付歌喉,也许是因为她将几首爱情诗配上五钱谱寄给一家歌曲编辑部,还真的发表了。甚至冠于什么“新秀”。

这样,分在群艺馆便也算堂而皇之地顺理成章了。

她有音乐天赋。有人唱歌由于痛苦,而她唱歌写歌全是由于幸福。生活美得心里装不下了,不表达出来就憋闷,压抑。她创作的歌曲一味地抒情。春季,她穿一套银灰色西服,白衬衣,黑领带。挺拔的乳房,修长的双腿,高跟的皮鞋,轻盈的步伐,使她美得典雅而庄丽。她骑辆乳白色坤车,翩翩风度勾走了多少痴心情郎的魂魄。几个有相当身份人物的公子在她身旁追逐,都一概被嗤之以鼻。一次,她被逼急了,竟将几位情种请到辅导室进行考试。题目是演奏一段贝多菲《第四乐章》。哎唷,姑奶奶!新星们虽然也在小市的舞厅里搂着小妞死去活来地跳过两回砰砰嚓,哪个晓得贝多菲为何物呀!别说“第四乐章”,连他妈第一乐章还没拜读哩。

只好告退。

“桃源市的男人实在太少了!”

有人问对市区青年的看法,她回答是:“市场疲软。”

她在市区如同天马行空,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只有到了办公桌前,她才屏息静气,出神入化地写呀,哼呀,哼呀、写呀……然后,把笔一甩,冲上四楼阳台,望着西天火红的云霞,慢慢梳理着齐到腰际的瀑布流云,一边轻轻哼着什么海边的阿狄丽亚。

走火入魔。

她叫梁望云,家住梨花湾。父亲早殁,母亲瘫在炕上。为照顾母亲和弟弟读书,她小学三年级便辍学。小弟中专毕业,母亲去世。她忙完了丧事便开始筹备弟弟的婚事。直到侄儿会喊“姑姑”了。她才在弟媳的催促下,虑及婚事。

陆羽南为了小陶曾发誓永远不再娶。可生活常常扭转一个人的意志。同样是为了小陶,他不得不再寻一个妻子。

岁月的流失洗去了昔日的色彩。一个孩子的爸爸找到一位贤淑的大姑娘,他还能说什么呢?据说国外有人做过个实验,将一群大学生搁到一所空室。起初,他们起劲地议论着爱情……没出几天,那个最切实际的话题便毫不客气地“粘”住了他们。有的甚至大叫,我不要爱情,我要面包!

羽南和望云见面时只说了一句话,便娶了她做妻子。

“我有一个孩子?”

“结了婚孩子就是咱俩的。”

灯下她嚓嚓嚓蹬着缝纫机。他在写字台前写着曲子。一会儿,她停下来,拢了拢垂到额前的头发“听说,陶儿他妈,是个会唱歌的俊媳妇?”

“嗯……”他看了一眼她娇小的身影,道。

“俺比她……可差远了?”

她眈眈地。

“你……也很好……”

看他不再说话,她走过去,为孩子压好被窝,为他披上衣服。然后,说:

“俺,又惹你伤心了?”

“没有。”他握住她的手。“回忆也是幸福的。桃花是桃花命。花开了,结果了,就谢了,顺河水漂走了,……永不再回来了……”他将望云揽在怀里,她轻轻为他抹去垂在腮边的泪水。

“这部曲子,桃花在就好喽……”

他心里想。而望云,却不能帮他什么。她不懂,她太忙了呵。他不能要求每个女人都是音乐家。而她所要求的又那么少得令人可怜……

“小陶醒了。你去睡吧?啊?”

她轻声说。

“不,还是你陪他吧。我还没改完……”

她于是便陪小陶睡下。

陆羽南一觉醒来,听见缝纫机又在嚓嚓响着。他心热了,爬起来,走到望云身旁:

“夜深了,睡吧,啊?”

没事儿,惯了。看人家邻居,都成万元户了。……,她喃喃着,揉着发红的眼睛。走到床边,钻进被窝。

“咱,再要个孩子吧?”

“不。咱有陶儿,就够了。”

可他毕竟不是……,

俺亲娘一样待他,俺不信,他能不象儿子一样待俺?

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紧紧地箍着她娇小的身体。

“妈妈,妈妈!”

“乖乖,妈在这儿!”望云搂过孩子。

陆羽南的脑海里浮出孩子另一个妈妈的笑容,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萧黎明在八十年代末期的桃春三月,终于觅到了她的“白马王子”。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一米八〇的身材使他具有骑士般风度,他举止潇洒,学识渊博,谈吐文雅,颇有音乐和文学造诣。他不光知道贝多菲,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还知道托尔斯泰,司汤达,弗洛伊德……作诗、作词、谱曲,演奏,歌唱……尤其是他一曲终了,十个手指优雅地向上一扬,停在空中。头发“唰”地向后一甩,那风采,那神韵,那阳刚之美……

真不知道生活原来把他遗忘在哪个角落里。反正不是出土文物,不是外星来人。他就坐在她办公桌对面,活生生的,笑吟吟的,和她对着脸儿……

她心旌摇荡了。

郎才女貌,郎貌女才……若是和他共同谱写人生的华美乐章,那该多么罗曼缔克,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幸福呀!她不由泛起两朵红云。悄悄拿出鸭蛋镜照了照,傻妞儿!她莞尔一笑,轻轻将披肩发往后掠了掠,拿出一篇待谱的歌词。

“哎,小羽,”

“我说过了,我叫羽南。而且比你大。起码……”

他极认真地。

“叫小羽多好呀。美丽纯洁的羽毛。展翅欲飞的样子。多来情绪,多有音乐感……”

“生活不是诗。”

“我们应当象诗一样生活。”

“文理不通。”

“少见多怪。”

羽南苦笑了。生活对有人的来说确实是诗。可他不行。他活得太累了。他摇着头,不再说话。

他觉得一双凤眼正盯着,他有点难为情地抬起头。他猛的发现,对面那张脸酷似一个人。一个他深深爱过的人。桃花!她多象当年的桃花呀!那笑,那声音,那眼神。只不过她是披肩发,而桃花是两条委屈的小辫。若是活到现在,他一定帮她弄成这流云瀑布,使她和这位小姐一样高贵、华丽。

仿佛一口仙气将桃花吹醒了。仿佛桃花从桃林回转来,走到对面,坐到面前了。

“桃花……”

“我叫黎明。”

“对对……”

“你说,我长得象桃花?”

“嗯。”

“那你以后就叫我桃花吧?”

“不不,你象桃花,但不是桃花。”

“哈哈哈哈,人怎么能是桃花呢!这文理可通?”

“哦,你是对的。可桃花是人,你不知道……”

桃花是谁?他的她?可她从来没来找过他。这个……羽毛!

“小羽,今晚电影,看去吧?”

她流光溢彩的,从楼上“香巢”飞下来。

“什么片?”

“女明星的罗曼史》。”

“什么?萧黎明的罗曼史?”

“我的罗曼史刚刚揭开了第一页。还等着你来写哩?”

“怪了。我怎么好写你的罗曼史?”

“你和我共同写不好吗?”

她来了个突然袭击。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话最能反映真心。

“哦,这个……”

“人家费好大劲才搞到的票嘛。不看,多对不起人家呀?”她拉住车把,身子摇晃着。

“你……这个小妹妹呀!”

“我小么?别看个子比你小,年龄可比你小不了多少呀!”

“好好好,你这大姐姐,好不好?我还要回家,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象你,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对不起,黎明小姐,明天拜拜。”

他骑上车子,走了。

一句话,使“天马”回到陆地。他……有妻室,还有孩子!他是怎么搞得嘛!那他为什么还对我?……对了,他喜欢我。他经常盯着我看。他喜欢歌曲,他肯定痛苦。他有时紧锁眉头,家庭生活肯定不幸福。一个农村姑娘怎能满足他高深层次的需求?当然会痛苦。而自己……哎哟!我这成什么了?人家幸福与否,与你何干?你能让他幸福吗?他那么那么那么有才华,有风度,确是自己爱人的最佳人选。可他有……

她上班无精打彩。他与她讨论歌曲,他爱答不理。她茶饭不香,衣冠不整,神思恍惚。她有意疏远他,诅咒他,骂上帝不公,骂他出现太迟。试了一段,却不行。一天不见,她就象丢了魂。不跟他说句话,就象做菜忘了搁盐。只要他一出现,她眼前顿时大放光明。她灵感一个接着一个,稿子出来得又快又好。一试唱,准行。可他一走,她就象一把松了弦的大提琴,再也拉不出什么调来了。

现在是精神疲软了。

他下班后,她一个人弛盯着他的坐椅。有几次自己坐在上面,久久不愿离开……

B

送情郎送至在小桥以西,

情郎哥情小妹来到桃园里。

问一声情郎哥这桃花把谁比,

你可见桃枝上蜜蜂绕花枝?

——《送情郎》小调

桃花盛开的季节。

羽南和黎明在桃花湾一带采风,搜集个一民间流传的故事。准备编导戏曲《烈女夜奔》。工作完了,在桃林徜徉。

“羽南,你和桃花姐的婚姻真是珠联壁合,只是太短暂了。”听完他的讲述,黎明靠在一株桃树上,抚弄着一枝桃花。

“唉,当初,我要是能守在她身边,就可能……”

“事业固然重要,可女人一生才生几次孩子?”她将鼻子凑到花前,闻着。

“请你不要……再说了!”

“而你和望云……找爱人,怎能光为孩子?”

“我对不起桃花。我不能再对不起孩子。”

“你是在找保姆?”

“她,很善良。我家在农村,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

“我理解你。”她将那枝桃花折下来,转着圈儿,把玩着。

“谢谢。我理解你的理解。”

“仅仅是理解?”她停住了。

“人死不能复生。”

“可以替代,或者叫填补。”

“谢谢,我已经……”

“是你的理想吗?起码和桃花姐一样?”

“她很好。对我,对孩子,老人。”

“这就够了吗?”

“还要什么?”

“你清楚。”

“我清楚什么?”

“一个人,不仅仅需要一个配偶,伴侣,重要的他(她)还必须是一个知己,事业的同志。只有这样,婚姻才是完美、道德的。”

“幻想加理论。”

你曾经出色的实践过。

平心而论,她是对的。可现实生活中,哪怕是高级知识分子,有几对如她所言?可她的话,无疑刺中了心室的疤结。揭开了他不忍看不愿看的秘密。“我向往……”

“仅仅是向往?”

“你要我怎么办?”他伏在桃枝上。

“不是我要你怎么办,是你应该怎么办。你有个好妻子。可当你与她谈论节拍、音符、主旋律的时候,面对美丽迷惘的大眼睛,你不感到某种缺撼,愤懑么?你在回忆,憧憬中寻找慰籍。可那是画饼充饥。你应该倾听心灵的呼唤,追求心中的理想,并把它变成现实。”

“你不觉得在怂恿人走向深渊么?”

“我在为迷途的羔羊指点道路。在拯救落水的儿童。”

“你在拆散一个好端端幸福家庭。”

“你的家庭幸福么?那你为什么总是长吁短叹,紧锁眉头?难道那只是对往昔爱情的温故?只有拆掉不合理布局,才能建设一座辉煌的宫殿。”

“你太不道德了!”他望着河堤上绿柳,一群燕子在铅灰色上空盘旋。

“你的道德就是自欺欺人吗?你欺骗你的妻子就证明你很爱她吗?”

“我的确……”他收回目光,很认真地。

“在没有理想的爱人出现时可能会那样。”

“我想永远……”

“你能说把全部的爱情都给予她了吗?你现在仍无动于衷么?你能说不向彼岸眺望几眼么?”

“你不要美化自己。”

“我们是在探讨道德的爱情和爱情的道德。”

“你是第……”他踱到另一棵桃树旁。

“我并不强迫你。”她跟了过去。

“如果我爱你呢?”

“我十分高兴。”

“我不爱你呢?”

“那无所谓。我将为一个不追求幸福的人惋惜。尤其,幸福就在你身边。”

他重新打量着她。她的确实很出众。才华,相貌……可他……

“人,要诚实。现代人最看重的是自身价值的实现。”

“和我结合,就是实现你的价值?”

“和理想的人结合,实现我的理想。”

“相爱的结果不一定是肉体的结合。”

“只有肉体的结合才是最完美爱情的高度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黎明!”

“黎明!”

他伸出手臂,将她拢在怀里。她闭上了眼睛。他垂下头,顺着芬芳的气息寻找。

她躲开了,送上那枝桃花:

“我不想做谁的情妇!中国也不承认情人。”

“你是要我离——婚?”他睁大眼睛。

“我要真正同你生活在……起。”

“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么?”

“那只是形式。”

“心可以贴得很紧。”

“我不愿和别人同享一颗果子。”

“那……现在不行。”

“可以等。”

“要很长……”

“只要不是无限。”

“要是不行呢?”

“我会追的。追求我的理想并变成现实,是我最大的乐趣。要是我比你多进几天校门,与你不同的是,我认为美好的东西就一定要追求。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可能么?”

“我有把握。”

说到这里,她踮起脚来,在他腮边吻了一下。然后跑开了。

他捡起地下的花枝,轻轻闻着。

九十年代第一春的天气有点怪。

春节第一天上午,天空便布满了阴云。刚近晌午,硕大的雪花便飘了起来,纷纷扬扬的。“瑞雪兆丰年。”人们欣喜、概叹。可“兆”也没这么“兆”的。一个正月下了一场又一场。二月初一又下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熬到阳春三月,仍不见转机,时不时就“兆”一下子。渐渐地,雪又变成雨,淅淅沥沥的。桃花湾人们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市里的人们虽说不似乡下人那么焦灼,可上班下班泥里呼哨的,弄得十个倒有九个骂大街。

“今天,别回去了?”望着呼啸的风雨,黎明说。

“不,我毕竟还有一个家。”

陆羽南披上雨衣,扎进茫茫风雨中。

寒风呼啸着,吹得新嫁接栽培的桃树摇摇晃晃,瑟瑟发抖。高高的河堤下面积起了厚厚白雪。风又把它们旋到空中,狠狠掼进桃花河。河水结冰了。正值春灌,虽然墒足,还要施肥。小麦刚返青,柳树正抽芽……

陆羽南奔进家门,已经漫天大雪了。他脱下雨衣,正欲进屋,猛的看见望云正在屋顶忙什么。心一热,急忙奔上屋顶。

房屋年久失修,常常漏雨。他准备入夏前修一修。可最近一直忙着和黎明修改《烈女夜奔》,采风呀,分场呀……

最烦的是连主旋律还没找到。他认为应以悲壮,哀婉为基调。黎明坚持认为应是热烈,活泼,明快,紧凑。两人各持已见,谁也不能说服谁。修房的事便耽搁了。谁知今春多雨,肯定又漏雨了。他想到屋里叮当响的漏雨声,再瞄一眼雨雪中的望云,便升起一股怜悯愧疚之情。望云!……他眼窝子热了。

他爬上屋顶,将雨衣披到她娇小的身上。

“望云……”

“你回来了,”

“我……太对不起你了……”

“说哪里话。你忙,俺不能帮你……这点小事……”

“望云!”

他一扭将她揽到怀里,她在颤抖。

“弄好了,下去吧。啊?”

她挣开他,走下房去。

“爸爸,昨晚儿咱屋里又漏雨了,俺和妈一夜都没睡好。你那里没下雨吗?你怎么不回来看看俺们呀?爸爸!”

“小陶,我的陶几!”

他一把将陶儿抱将起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爸爸,你哭了。哭,可不是好孩子。”

小陶拿小手替他抹着泪水。

“是,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你妈妈的好孩子呀!”

他泣不成声了。

“吃饭吧,啊?”

望云已将饭菜准备好,轻轻呼唤着他们父子。

落日的余辉透过枝枝杈杈斜照在桃林。晚霞,桃花红成了一片。羽南一人漫步走着,渐渐来到桃花墓前。

他伫立着,凝视着“爱妻尚桃花之墓”几个大字。良久,弯下腰去,将几株无名草拔起、掼掉。折下两枝桃花,插在墓前。

桃花呀桃花,你的羽南又祭你来了。八年前,你葬在这里。八年了,我和望云将我们的陶儿拉扯大了。你放心吧。

桃花呀,你该感谢望云。她是你的好妹妹呵。她更是陶儿的好妈妈。几年里,她没捅过他一手指头,如今还和他钻一个被窝。这都是你积下的福份呀!

八年间,我常常梦见你,梦中与你相会。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已调到市群艺馆。我们的歌曲有许多都已经发表,流行,传唱。桃花,你总可以瞑日了吧?

八年里,有什么难事,愁事向你诉说,讨教。有什么高兴事,向你报喜。难,我们同当;福,我们同享。主意你帮我拿。望云是个好女人,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这都是你积下的阴德呀。

只是她太缺乏文化,缺乏艺术修养。和她在一起总没和你在-起那么愉悦,精神十足,信心百倍,文情喷发……。

我多么盼望你复出,和我一起共剪西窗烛,同话巴山雨。我多么想再听你唱那《送情郎小调》呀!再比一比究竟是桃花美还是你的脸蛋美……我盼哪盼,望眼欲穿。

现在,盼望中的人出现了。她就坐在我写字台前。我的脚不经意就可以触到她的脚。我一抬眼,就能碰到她专注的目光,那多象你呀!前两天,她还到你墓上来过,亲手折了一枝桃花,插在你墓前。我们一块写诗填词,谱曲唱歌,编戏排练……我一闭上眼睛,她的影子就在眼前浮现出来,有时我总以为那是你。我们共同探讨创作,音乐,人生,爱情,我们竟那么投合。她是大学生,漂亮、年轻、朝气蓬勃,对我一片痴情。而我……也已经爱上她了!

可望云呢,我想,当她知道了以后肯定会大吵大闹。女人嘛……她可能背着我偷偷骂我,抹眼泪。你知道吗?知道就告诉我……我想她已经知道了我和黎明的关系。可她还象经常一样。每天傍晚都站在桃花河边,牵着陶儿,接着我。当我从她手里接过小陶,将自行车交给她,和她并肩走下桃花桥时,我心里,那个滋味呵……

她还让我请黎明到家中做客。她象招待自己的妹妹,给她拿这拿那,请她吃这吃那。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呀?我迷惘了。

“我该怎么办?和黎明结合,那望云怎么办?你回答我,回答我呀你桃花妹妹!”

起风了。片片桃花纷纷飘落墓前。桃枝飒飒地晌。是你在回答我吗?

C

送情郎送至在小桥以东,

情郎哥情小妹来到桃园中。

问一声情郎哥可是下小雨,

你看哟小雨呀洒花花更红?

——《送情郎》小调

一片云彩一阵雨。

粱望风将“250”摩托车支存群艺馆大楼下面,抽出钥匙,噔噔噔朝楼上跑去。

“他妈的!这鬼天气!”

他是望云的胞弟,警校毕业,在市公安局当警察。这几年“六害”横行,局里成立了治安纠察队。梁望风便闹了个队长头衔,虽说队员们大都是临时雇用,做为一队之长可是响当当的正科级。梁望风好不得意,额头紫疤,直放红光。

“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别看望云小巧灵俐,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望风却是牛高马大,膀粗腰圆。橄榄绿一穿,大盖帽戴,晃晃荡荡市里一游,蛮有几分威风。

娘在世时,不止一次地说过,“小风呀,你是姐姐照看大的,往后可要多照顾姐姐呀!”

梁望风当然不会忘恩负义。

“砰”,群艺馆办公室的门被踢开了。

“陆羽南,你倒好自在哟!”

群艺馆是集体办公。据说是为了提高什么透明度。办公室除了陆、萧,还有馆长,主任,美术组几个同志。大家正各自为战,伏案挥毫,突然闯入这么一位醉汉,不禁顿时目瞪口呆。

羽南和黎明的事已经在馆里尽人皆知。不知艺术家们对这类在别的单位早己是满城风雨,天翻地覆的桃色事件是理解呀支持呀默许呀赞同呀或者是司空见惯而不以为然,还是陆萧的行动从不同程度反应了他们的心声,而认可或默默怂恿;还是由于越来越浓的政治空气使得他们越来越忙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犯了自由主义,反正人们对陆萧之事都闭口不谈。这会儿,却禁不住议论几句:

“来戏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瞧他那德性!”

陆羽南站起来:

“凤弟呀,有什么事嘛?大家都在办公。”他清楚这个内弟,不想和他多说。

“放屁,谁是你的凤弟!你把我姐姐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曾想到我是你的凤弟?我他妈瞎了眼啦,让姐姐嫁给你这么个陈士美,伪君子,流氓——大亨!”他指着羽南鼻尖,“你他妈小子表面看起来风度翩翩,文质彬彬,还写诗呀做曲呀唱歌呀弹琴呀,一付正人君子的样子。骨子里却他妈坏得透顶,流脓,冒水!满嘴里他妈仁义道德,精神文明,一肚子男盗女娼!你比他妈钟伪顺还钟伪顺!比流氓还流氓,比大亨还大亨!我恨不能用狼牙铐将你……!”

他酒气熏熏,越说越急,越说嗓门越大。额头的疤闪着油亮的光,血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喷着酒气。说着说着,他一步窜过去,一把揪住羽南的领子。“你还他妈西服革履,人模狗样的!我把你这个……!”

他抡起手臂……

“住手!太不——象话了!”

萧黎明听羽南说起过他这个内弟。可她认为,好歹念过几年警校……谁知他……他一进门,她就看出有点不对劲。她忍耐着,大人不把小人怪。何况自己和羽南……越听越不象话,简直不堪入耳!这不光是对羽南的污辱,更是对他们圣洁关系的亵渎,对她纯真少女之情的蹂躏,对她人格的践踏。她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挺身而出。

“唔,看来,你就是萧黎明了?萧小姐,大学生,大美人,作曲家,演奏家!你是第三者插足!好端端的家庭要被你弄散,这就是你一个艺术家的情操、道德、良心?你这个娼盗,坏……”

“女人”,尚未出口,脸上早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萧黎明将披肩发往后一甩,挺立在望风面前。胸脯急剧起伏着,嘴唇颤粟着,脸色内红变黄,由黄变白,声音又高又亮:

“好一个警官,纠察队长!今天我算长了见识。我是萧黎明,大学生,也可以如你所说是什么第三者。我长得美不美且不说,但我爱美,我追求美好的爱情,为了实现它我宁愿献出一切。我爱羽南。这是我的权力。起初,我不知道他有妻室。后来,我犹豫过,动摇过,但我不后悔。婚姻不等于爱情,更不能成为爱情的羁绊。这老生常谈的道理你也应该懂得。你可以指责我不道德,可你竟然骂我……这是一个警官嘴里喷出来的么?今天,你要当众说明白,我怎么娼,怎么盗?你说不出来,我要告你诬陷!”

萧黎明象疯了一般扑向梁望风。

他嗫嚅着向后躲闪。

羽南、馆长还有几个人赶一忙上前将他们拉开。

羽南强行将黎明按到椅子上。

“好哇!光天化日之下,男……”他临来时在“香港发廊”那个南方小姐的闺房里一边和女老板调情,一边多灌了几两“绵竹”。他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接着丽娜小姐上上下下亲了个够,然后拍拍脸蛋叫她“等着我。”这会儿,被黎明一巴掌将酒打醒了一半。他知道再闹下去……况且,他还有“任务”,他话锋一转。“他妈只要老予还在公安局,我看那个……敢踏进我姐姐的家门!”

说罢,他拍拍腰间,旋风一般冲下楼去。

黎明大哭着奔上楼梯。

羽南略一踌蹰,跟着上楼。

竟然响起一声惊雷。

“桃源市里无桃园喽!”

是谁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半通不通的文明词。

萧金祺可谓用心良苦。

中学语文教师这职业,使得他精今博古,洞谐世事。他讲课,书法,做文章在全市皆首屈一指。近三十年教龄使得他遍布桃李。弟子有的已升到市领导地位。他依然一个教书匠。岁月的流云将他兼善天下的宏愿磨失殆尽,但他还不愿独善其身。他将未竟的理想寄托在爱女身上。

黎明是他的独生女子。他视若掌上明珠。低下的地位使他深知要想出人头地,除了自身才华出众,还须朝中有人。黎明出脱得美丽大方,他窃喜,欣慰。她毕业时他本来正走动着为她在市府谋一位置,她却去了群艺馆!那能成什么气候!他懊恼,沮丧,而女儿倒欢天喜地的。他在弟子中间悄悄寻觅着。终于,他寻到了一位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一天,他将买好的电影票交到两个人手里,自己坐在后排,准备“看戏”。

电影快开演了。

女儿坐到位置上。另一个青年也走了过来。

“你是……林庭长吧?”

“林梓童。在民事审判庭工作。上学那会儿,我常去萧教师那儿。”年青入很谦恭地说。

我父亲常说起你。夸你文才好,口才好。果然,你都做到庭长了。她不无挪揄地。

“嗨,有苦难言呐。在错综复杂的案件面前,我常常觉得束手无策。尤其许多案子根本不能按正常的法律条款进行判决。八面来风,弄得我一筹莫展。我能力不大,总觉得穷予应付。我又不善于应付。”

“青云直上呵。好好干吧,你各方面都……”

林梓童的爸爸是市政府主管政法的副市长。树大根深。

“你不理解我。我完全靠个人努力……”梓童现出很苦恼的样子。

“哎呀,林庭长可真是不善于应付……”

“小明,你真——不理解我。你到法庭里了解一下,我……”

“哈哈哈哈,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私人侦探,有什么必要去了解你?”

正说着,看到走进来的陆羽南,便说,“对不起,林庭长,你和他换一下位置好吗?羽南,到这儿来吧?”

陆羽南挤了过来。伸出手:

“是林庭长吧,听过你的法律课,很精彩呀。我叫陆羽南。”

他笑容可掬地和梓童握着手。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陆羽南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黎明,忽然省悟了。“哦,对不起,……以后,有事儿到法庭找我。再见。”

林梓童走了。

“你认识他?”

“嗯。”她说。

“他可是个好人。很实在。”

“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好淡谈,处一处嘛?我可不喜欢吃酸葡萄呀?啊。”

“你真坏!”她捅了他一下,“我是任凭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女儿没去子解父亲推荐的林梓童,父亲却悄悄跑到群艺馆将女儿的“男朋友”了解了个清清楚楚。他大为恼火。我的千金小姐怎能恋上一个……二婚头!人家还有老婆,孩子!她……是怎么搞得嘛!

在那个雷雨后的夜晚,父女俩在四楼女儿的宿舍,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话。在父亲苦口婆心地就利害、家庭,婚姻与爱情,历史与将来,民主与法律,风俗与习惯,改革开放与安定团结等许多问题进行了全方位,高深层次的简明扼要,深入浅出的阐述、论证(他多次将他的阅历,学生们的升迁,第三者可悲的结局等等等等作为论据对他的论点进行论证)以后,他满以为女儿会回心转意,走上他铺垫的道路。谁知女儿竟哑然一笑(她还笑得出来!父亲看了比哭还难受)说:

“爸爸,是我搞对象还是你搞对象?”

“你……怎么可以这样和爸爸说话?”

“爸爸,说实在的,我的选择还是受你们的影响哩!有其父必有其女么。”

“我又不是第……”

“你和妈妈不都是教师么?你们相爱的不是很深、很浓,很热烈么?你还写文章称道志同道合……”

“那是做文章!”

“文如其人嘛?”

“梓童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他不好。”

“那你?”

“我不喜欢他。”

结果是老知识分子败北。

然而,新型知识分子并没有一毫胜利的喜悦:

“爸爸是怎么回事呢?”

极度困乏的羽南躺在望云怀里,枕着她的腿,酣然欲睡。几滴眼泪慢慢落在羽南脸上。他睁开眼睛。

“望云,你,哭了?”

“没,没有。俺……也困了。”

她揉揉眼睛。果然,眼睛布满了血丝。羽南见她拿着自己的西服,一钟一线缝着破了的袖口,他身上盖着她的棉袄。他望望她凹陷的腮。她对着他做了个浅浅的笑,艰难地露出一颗雪白的虎牙。然后,低下头又要缝补。

“望云,”

“嗯?”

“你知道了?”

“嗯。”

“望云,我……”他伏在她软绵绵的腿上。

“羽南,”她抚摸着他又长叉硬又黑又亮的头发,理顺,又弄乱,又理顺。“俺早就看出来了。你变了,进城后越来越爱整齐,爱穿扮,胡子刮得勤了,还抹头油。俺想,男人前头走,带着女人两只手。你光光溜溜的,俺也荣光。可后来,俺觉得不对劲。你回到家,丢了魂似的。有时拿醋当香油。对俺的话,常常问鸡答狗。夜里你一个人发呆。你有心事,忍着,可俺都看出来了。是俺……配不上你呀!”

她扶着他坐起来,为他披上棉衣,“俺也想同你唠唠编歌写词,可俺不懂……你几次让俺到单位去看看。俺想,看什么,还不就是让人家看俺么?俺要是桃花姐一样,香喷喷水灵灵的,也早去了,也给你长长脸。可俺,都三十多的人了,又带个孩子,穿着土里土气,说话土里土气,这不是丢你的人么?那次,你和她到家里米,说是你同事。可俺从你们眉眼里都看出来了。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她是个……好妹妹呀……”

望云,你,别说了。

他欲将她揽在怀里,她推开了。“你听俺说完,把活倒出来才痛快。当初,你就说,只要俺带好孩子。这俺答应了,做到了。这几年,委曲了你……咱俩缺乏共同语言、乐趣和兴趣……你和她有话说,搭配……电视上常演这类事。俺知道,该腾地方了。再在一起,你痛苦,俺也痛苦。你黑天白日不在家,俺守着空洞洞屋子凉冰冰的炕,也不好熬啊。你不提,俺也会提,为你,也为俺吧。俺将来认认真真找一个说得着的庄稼人,也会和睦相处,白头到老的。而你们,肯定更美满。更好!俺盼你们……幸福。”

她抚摸着他的鼻子,眼睛,头高高昂着,头上仿佛罩着一种神圣的光环。他被感动了,拿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着。

“望云,几年了,我没有很好地……”

“别说了。你待俺一百一。只是孩子。俺磕顺惯了,一时离不开,他是你的亲骨肉……俺是只求你,再让俺弄个一年半载的。等大家都习惯了,俺再还给你。俺以后,也常来走走。看看屋子,看看摆设,看看你。也看看俺那……小冤家,小乖乖呐……!”

她说到最后,抱着羽南的头,恸哭起来。

D

送情郎送至上阳关大道

情郎哥情小妹双双把泪抛。

问一声我的情郎哥桃花可年年好,

告诉我小亲亲相会在哪朝?

——《送情郎》小调

陆梁离婚一案存桃源市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一时间,陆羽南成为人们议论巾心,萧黎明则差不多变成了众矢之的。法院对此案的态度摇摆,暖昧,令人捉摸不定。起初认为,陆梁结合缺乏坚定的感情基础,维系婚姻的纽带是孩子,而孩子又并非梁氏所生。现在,陆已另有所爱,梁亦同意离婚。本来事情到此就可结束了。可后来,据说是市里哪个大人物在听取汇报时说了几句应该安定团结的话,所以,桃源市第(?)份离婚判决书便又悄悄回到了档案橱里。

吃罢晚饭,林梓童匆匆往家赶。刚出法院大门,被一辆摩托车截住了。骑车的人摘掉头盔打招呼,他才看清是梁望风。

“林庭长,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梁队长?”

“那个案子听说快了结了?”

他显得有点得意。我姓梁的总不是吃干饭的吧?“群艺馆那个姓萧的可是蛮有味道呀,怎么样,这回你老兄可不费吹灰之力……”

卑鄙!我要是你,就会帮助你姐姐离婚!一想到梁望风在办案期间明里暗里施加的压力,他就生起一股难按怒火。想不到居然让他得逞了!

“林庭长,小弟在‘风来仪’酒家摆了一桌,请赏脸去坐坐吧?啊!”

“姓梁的,你别高兴的太早。案子办不出结果,我就把肩上的天平踩进泥里!大盖帽当球踢!”

“别那么装模作样了。我可是实心实意等着吃你和那萧姑娘的喜糖呐?啊,哈哈哈哈。”

“我还没那么无耻!再见!”

《烈女夜奔》的剧本准备定稿了。羽南和黎明在一块对着台词。

羽南念着(旁唱)。

好一个真情实意烈性女,

不畏强暴不怕风雨袭。

黎明唱:

(雪梅)

想当初你恩我爱情多浓,

到如今鸳鸯拆散怎了情?

不由我热泪涟涟把郎哥叫,

叫一声情郎哥你听分明

……

羽南接:

(士贞)

劝妹妹你且把心意放宽,

眼前事须容咱慢慢商谈。

我知你心不愿来意不甘,

叫一声小妹妹……

“别唱了!真没劲!九十年代的青年,倒不如一个清朝末期的民女。真不知这社会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

萧黎明情绪最近一直不好。父亲已不许她再进家门。梁望风那威胁的目光那紫色的疤痕总在她眼前晃,机关里人们对她另眼相瞧,亲朋好友在规劝无效之后都以不同方式进行干预。

“真没想到我们会搞得四面楚歌!”

她概叹着。将剧本扔到床上,仄着身子。

“步履维艰呐。”

“你……”她站起来,“为什么不早点出现?你说呀,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前边有个多才多艺,多情多意的萧黎明在等我呀?”

他说。

这就叫命运吧?

“所谓命运,其实就是性格的轨迹。不性格的人抉择决然不共。就如剧中的白雪梅。她也可以按照父亲的意愿嫁给……”

“那她就不是白雪梅了。”

“所以嘛。”

“你是说,我性格不好?”

“不,我欣赏,准确地说,是赞赏!”

她笑了:

“我读小学的时侯,有一次去街上玩汽枪打彩球。我瞄得清清楚楚,一扣板机,就是打不住。一直到兜里的钱快打光了。老汉笑我,姑娘啊,打不住就算了吧。我说,那可不行。我一定要打住!终于,在我仅剩一毛钱的最后一枪,打中了那只彩球。”

“真是个倔丫头。”他发现她笑得很天真、可爱。便说,“这次的彩球在哪里?”

“你家里!”

“你去的了吗?”

“去的了!去不了也要去!去不了我们就在馆里……”

姑娘的脸羞红了,两片桃云烧上脸颊。她垂下头,将头发散开,拿辫梢在小手指上绕着。

“羽南,其实,我们大可不必这么拘泥。外人还不知说我们什么呢?与其让人家说,……”

她的脸红得象熟透了的桃子,眼睛里燃着两团火焰。她被一种无名的欲望吞噬了,仿佛发着高烧。

羽南,亲爰的,你知道么?我现在是多么多么地需要你!需要你的支持,理解,帮助……爱抚啊!我精疲力尽了,我坚持不住了……我……太困乏了,太需要你了……你能给我以安慰么?羽南……

她瘫倒在他怀里,喃喃着,梦呓一般。

她高耸的乳房摩挲着他的胸脯,一股温馨的气息扑到脸上,沁入他肺腑。他慢慢抚摸着她躯体,梳理着她散乱的头发,深情地亲吻着她的手臂,眼睛。她的西服滑落了。头发斜垂在鬓角,浑身痉摩着,喉咙似乎向外冒烟。她觉得憋涨得难受。一种神圣的感情,从未有过的感情统治着她。她显得出奇的美丽。

他和她拥吻着:

“黎明,你是我见到的最美,心灵最纯洁的姑娘。我一直把你的感情视做心室圣洁的领地,一片可以憩息的港湾。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玷辱与亵渎。我不是没有七情六欲。我也是人,是活生生的男人。我也渴求……可是,你是一朵鲜花,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我不能……”

他和她长时间的接吻,彼此都喘不过气来。

黎明,我的乖乖,我的安琪儿,你我都要挺住。闯过了这一关,我们就会赢来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美好的黎明!她望着他:

“你真是太伟大,太高尚,太了不起,太男子汉了!我一辈子跟你也学不完,爱不够哇!”

她勾着他脖子,在他脸上、唇上贪婪地吻着……

望云一个人默默来到桃林。

她跪在桃花墓前,摆上贡品,婪过纸钱,然后,开始了轻轻的诉说。

桃花姐,俺知道羽南已经另有所爱。俺要退出这个舞台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俺已经学完了小学的课程。这光景,就是做个农民也要有文化,懂科学,会管理。请放心,俺一定能找到疼俺,亲俺,怜俺,爱俺的男人的。俺还年轻。和羽南这几年,俺学到了好多东西。俺懂得该怎样做人,做一个女人,做一个不被人爱了的女人。俺喜欢羽南,就该让他过得幸福。强扭的瓜不甜。他怕伤俺的心……可俺已下了决心,同意与他……现在就等法院了。俺已为他们准备了新婚的被褥,家俱,电器,一切全是新的。俺这几年弄桃树,做服装,省吃俭用也攒了几个钱。俺一定让他们排排场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办喜事。这样,俺心里才踏实,脸上才荣光。俺准备向他们要一张新婚照,要有咱陶儿的全家福。俺要走到哪带到哪,俺要永远记下这幸福的光景。

到桃林来桥,俺就算个桥吧。

姐姐,俺和羽南就算亲戚行走吧?明年桃花开的时候,俺还会来为你扫坟的。

“姐姐,再见了。祝羽南,黎明,陶儿幸福。愿你保佑他们吧!”

她折下一枝有几片嫩叶的桃枝,轻轻插在墓前,然后,慢慢离开了。

毕竟阳春三月,天气说暖也就暖起来了。柳树长出了长长的新技,随着和风轻轻飘曳,轻轻擦着行人的头,胳臂。杨树的穗子高高挂着。桃花飘落后,嫩小的桃子便渐渐成形。梨,杏,苹果也色姿纷呈。农田里麦苗绿油油,油菜花一片金黄。

晨曦微露。淡淡的雾气在怡静的田野飘拂。微微南风,在行人腋下身上吹过。哗哗的桃花河水缓缓地流向田野。河堤上,一对青年慢慢走来。男的推着自行车,后座上搁一被卷。女的挎一个精美的坤式书包。他们并肩走着。市区已远远被他们甩在身后了,机关干部大学生深入基层的公文发下来很久了。群艺馆虽说不是党政机关,可照样照顾了两个名额。事业单位就这么回事。

群艺馆里各显神通。平日斯斯文文的艺术家们闹得有失体统。陆羽南、萧黎明都报了名,可结果是陆羽南留,萧黎明走。本来就令人纳闷。《烈女夜奔》演出的成功,使他们在群艺馆的处境发生了根本变化,梁陆离婚案也已基本通过,人们差不多都在等吃他俩的喜糖了。万没料到,结果却是这样。理由当然很充足。萧黎明大学毕业没到过基层。可不知国家级戏曲大师们、音乐家、演唱家们是否也要必修劳动锻炼这一课。而萧陆的反应更令人惊诧。推托的理由也同样有千万条。可他们一条也没提。当羽南征询黎明意见时,回答很干脆:

“去。”

我想也是的。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惜身无彩凤双飞翼呀!”

“什么意思?”

我恨不能跟你一道走。流放,发配,干脆做伴好了!

“说哪里话。两情若是长久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与我不同。你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生活底子厚,根基深,反映农村生活有真知灼见。将来肯定会成大器的。而我,正缺乏这一课哩。所以,对我是求之不得。从这点说,决策人物真可谓眼里有水啊,”

“那是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他有点眈眈地。

“我喜欢农村。那里风景如画,民情淳朴。我正缺乏这种东西。创作总有匮乏之感。这次下去,我是返璞归真,必将大大有益于我呀。不说了,来,再让我们共同欣赏一遍大师的《蓝色的爱》。”

录音机里磁带在慢慢运行。

风和日丽。

海鸥在平静的海面上飞翔。

突然滚过一降雷的轰鸣。

狂风呼啸,惊涛骇浪扑面而来。

撞击着巨石暗礁,拍打着海岸。

两个巨浪相撞。

掀起一个擎天巨柱,又狠狠掼下来。

一片散金碎玉般浪花。

……

他们来到一座桥下。

“目的地要到了。你回去吧?”

一双美丽的丹风眼,深深地盯着他。

“黎明,我衷心地祝愿你,期望你早日归来。拿出你的惊世之作。”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谢。我想,经历了这场磨难,我们会爱得更热烈,更真切,更深沉,更久远。待我归去之日,必将是我们相会之时。”

她的眼圈红了。春寒料峭,晨风将她的脸吹得发红。她凝望着远处的地平线,高高伫立着,象一尊塑像。

“黎明,”

“嗯?”

“你——真美!”

“是吗?”

“万里蓝天,千倾碧野,一个超世脱俗的绝代美人与生她养她的天地浑然溶为一体。真美,美极了!我要是会画,一定马上来一幅,就叫晨曦丽人图。”他又动情了。

“人,其实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她掠了掠垂到腮边的秀发,样子美丽得他直想哭。“再者,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换了别人,就可能觉得我一文不值。对不对?”

他将一枚戒指戴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不对。你的美是高度的心曼美与形体美的统一。你像一朵正值劳华的桃花,花瓣、花心、花蕊、花粉都是美的。桃花是大自然的杰作。真不知当初你父母是怎么造就你的呀?”

她忘情地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依恋着他,轻轻地柔声说:

“你真叫坏。”

他拥抱着她:“明明,我真舍不得让你走了。虽然不远,可毕竟不能如往日一般,天天在一起,改稿争戏……”

两行热泪奔涌而出。

她用一块绣有“蝶恋花”的手帕轻轻为他拭去腮边的泪水,然后,装进他衣袋。

“男儿有泪不轻弹。南哥……别……哭……我的羽南哥……”

她啜泣起来。

“我怕。”羽南说;

“怕什么?”她抬起头。

“怕失去你。”

“南哥,你爱我爱得太深了。放心吧。我的心,我的一切,非你莫属。我爱你爱到白桦树。”

“明明!”

他们拥抱在一起。

……

天际,晨曦欲晓,红云满天。两人并肩挽手伫立桥头,极目远眺。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冉冉升起。

桃花园红了。

绿野红了。

桃花河红了。

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去。

据说,人生尽处都有一棵白桦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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