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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救风尘(2)

这一番烫心肺的话可说得周舍神魂颠倒了,他色迷迷地看着赵盼儿说道:“我刚才真的不知道是这么回事,我该打,该打。”说着,故意讨好地往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又厚着脸皮对小闲说:“刚才是我错打了你,还请舅舅大人不计小人过。”赵盼儿这时故意往周舍身边凑了凑,酸溜溜地说道:“你先前若真的不知道,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现在你既然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就叫你哪也不许去,在这里陪我待上一整天。”周舍心里那个美呀,就别提了,说道:“别说一天,就是两天、三天,我也愿意,你说像你这样的美人坯子,谁不愿守着呢?”他边说边坐在赵盼儿的床边,伸手要拉赵盼儿。周舍正做美梦的时候,宋引章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她一看周舍和赵盼儿两人挤眉弄眼,拉拉扯扯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勇气,一把拉开赵盼儿,冲着周舍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跑到这里鬼混,还不快回家去!”转身又指着赵盼儿大骂:“你这个臭婊子,真是脸皮厚,竟跑到这里来勾引我男人!”平时都是周舍打骂宋引章,他哪里挨过宋引章的骂呀,况且今天赵盼儿还在这里,他恼羞成怒,抓起一根棍子就要打宋引章。赵盼儿可清楚周舍是个敢把人往死里打的主儿,就趁机挡在周舍面前说:“好呀,周舍,原来你们两口子合起伙儿来欺负我,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你既已答应娶我,为什么不快点把宋引章那个贱妇休了?还让她来这里羞辱我?小闲,人家既舍不得休掉宋引章,咱们还是紧快回去吧。”说着,又娇滴滴地抹起眼泪来。赵盼儿吸引住周舍的注意力,宋引章则早已不知不觉地溜了出去。

周舍赶忙扔下棍子去哄赵盼儿:“好姐姐,别哭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贱人会来这里,要是我指使她来的,我肯定会不得好死!我今天就回去休了她!”可周舍这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稳妥,他自己思量起来:“我休宋引章肯定不会有什么麻烦,她平时都被我打怕了,不会赖着不走的。只是这个赵盼儿,到时候万一再变卦可怎么办?那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想到这里,他对赵盼儿说:“我的姑奶奶,要是我休了宋引章,你再不嫁我了,怎么办呢?”

赵盼儿早就料到周舍不是个吃干饭的,就扬起眉嗔怒道:“周舍呀周舍,我对你都快把心掏出来了,你还在怀疑我,我可是铁了心地来嫁你,你今天休了宋引章,我就马上跟你成亲,如果我再变卦,那我出门被乱马踩死!”周舍见赵盼儿敢起这么重的誓,心就放松了许多,乐得摇头摆尾地在屋子里转起来。

周舍马上吩咐店小二去备酒,小闲说:“不用了,姐姐带来了十坛好酒。”周舍又让店小二去买羊,小闲说:“羊也不用买,我们车上带来了一只现成的羊。”周舍说:“那就去买些红绸来。”赵盼儿说:“红绸也不用买了,我的箱子里带了好多红绸子。”周舍见赵盼儿做的一切准备都顺着他的心意,真是心里乐开了花。这时赵盼儿又上前来给他敬酒,并甜言蜜语地说:“周舍呀,你看哪个像我一样倒赔钱财来嫁人的,我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的。针指油面,刺绣铺床,大裁小剪,我样样都拿得出手,你休了宋引章,我能把你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赵盼儿一边说着,一边连连给周舍敬酒,还眉眼传情,挑逗周舍,直到把周舍弄得醉了七分,摇摇晃晃地起来说回家去马上休掉宋引章。

宋引章从客店回来后,收拾好自己的首饰衣物之类,还故意给周舍做了些饭菜,正寻思着周舍怎么还不回来,周舍就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宋引章给他端饭,他夺过来就摔在地上,大骂道:“你这个贱妇,吃我的,喝我的,还敢出去给我撒野,我今天一定休了你!”他命人拿来纸和笔,很快便写了一封休书,塞给宋引章后就往外推她,还骂道:“你这个贱人,快滚!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非打死你不可!”宋引章还假装委屈地哭道:“你凭什么休了我呀?我哪点没侍奉好你?我跟了你挨打受气不说,还落得个被休回家的下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呀!”周舍还嫌她啰嗦,使劲儿地把她推出了大门外,把她的衣服也扔了出来,然后哐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宋引章这时心中暗自高兴,终于要脱离虎口了,她拾起衣服急忙到客店去找赵盼儿。

赵盼儿和小闲早已在那里等她了。两姐妹见了面又是难过,又是高兴,相互间都积蓄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不愿分开。宋引章把休书拿给赵盼儿看,赵盼儿看了看,过了一会儿又交给宋引章说:“一定把休书收好。”说完三人驾车直奔汴梁。

周舍把宋引章赶走之后,还做着娶媳妇的美梦,他叫人把屋子收拾干净,挂了大红绸子,把自己娶宋引章时的新郎官衣服也找出来穿上,还往头上抹了油,美了一阵子就去客店接赵盼儿。到了客店,不见了赵盼儿,就问店小二,小二说:“你走之后,她们就离开了。”周舍一下子明白是中计了,说:“给我备马,我要去追她们。”可小二说马要下崽了,周舍没办法,撒腿就追。他好不容易堵住了她们,却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冲她们喊:“你们休想跑掉,宋引章,你是我的老婆,你不能跑。”宋引章说:“你自己写的休书,把我赶出来,我不是你的老婆了。”可周舍毕竟是个狡猾多端的人,他说:“小贱人,你以为我会上你们的当吗?那休书是假的,我只印了四个手指头。”宋引章一听慌了,急忙掏出来看,周舍一把抢了过去,狠狠地撕掉了。宋引章没想到好不容易到手的休书又这么快被毁了,急得直哭。周舍又指着赵盼儿说:“赵盼儿,你也是我老婆,你和我喝酒订了亲的。”

“那是我自己带来的十坛好酒。”

“你要了我的羊!”

“那是我自己带来的熟羊。”

“赵盼儿,你别耍赖,你自己发过誓要嫁给我!”

“笑话!你这种人也配质问这些!你自己发过多少誓又反悔了,恐怕连你自己也数不清了吧!”

周舍被顶得哑口无言,十分狼狈。他气急败坏,扑上来就想拽宋引章,宋引章吓得往赵盼儿后面躲,赵盼儿理直气壮地说:“不用怕他,他刚才撕的是假休书,真的休书我早替你藏好了,他再有本事也抢不去!”

周舍看来没办法了,就想仗着自己老子是郑州同知,到衙门里去治她们的罪,三个人拉拉拽拽地到了衙门府,周舍一进门就大喊:“冤枉!”郑州太守李公弼问:“你有什么冤屈?”周舍说:“大人要帮我呀!她把我的媳妇拐跑了。”李公弼又问赵盼儿:“是这样吗?”赵盼儿说:“宋引章本来已与安秀实有了婚约,是周舍强行娶了宋引章,可又无故对老婆朝打暮骂,凶狠无比。今天是他自己写了休书,又来耍赖。我这里有他亲手写的休书,请大人过目。”说着,把休书呈了上去。

正在这时,门外又有人喊冤,李公弼赶紧叫人带进来,来人正是安秀实,李公弼问他:“你有何冤屈?”安秀实说:“我叫安秀实,与宋引章早已订下婚约,但周舍蛮不讲理强行夺娶,我这里有与宋引章订婚的信物。”说着,把一只凤头钗呈了上去。

李公弼听到这里,就都明白了,对周舍说:“周舍,你顽恶成性,不安分守己,做出这么多荒唐事,要不是看在你父亲在这里做官的分上,非把你打入大牢不可。”然后一拍惊堂木,判道:“周舍杖打六十大板,与百姓一样去田里耕作;宋引章仍为安秀实之妻,好好回家过日子。”

听了这些,赵盼儿、宋引章和安秀实都非常高兴,他们谢过李公弼,出了衙门,一起高高兴兴地驾车回汴梁去了。周舍挨了六十大板,一拐一瘸地走出衙门,很不情愿地和老百姓一起去地里干活了。这个虚伪狡诈的浪荡公子终于受到了惩罚。

【赏析】

关汉卿,生卒年不详,号已斋叟,大都人(一说燕人),元代前期的戏曲作家。关汉卿“高才风流”,《析津志》上记载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他与杨显之、梁进之是莫逆之交,与白朴、马致远、郑光祖合称为“元曲四大家”。关汉卿是个全面的戏曲作家,一生创作极为丰富,不管是喜剧、悲剧,还是正剧,都有很大的成就。所做剧本达六十多种,现存十八种,其中《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拜月亭》、《单刀会》等剧作流传十分广泛。他的作品反映生活广阔而深刻,或取材于现实,或借助于历史故事,暴露了元代黑暗、混乱的社会现实,揭示了统治者与人民之间的矛盾,成功地塑造了各色各样的人物形象,在剧坛中占有特别的位置。关汉卿的戏剧创作在中国戏曲史上和中国文学史上都有很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

《救风尘》是一部反映风尘女子生活的戏剧,写的是有胆有识的赵盼儿智斗市井无赖,救出同伴宋引章的故事。宋引章因家贫沦落风尘,厌倦卖笑的日子,一心想跳出火坑从良,她选择了纨绔子弟周舍。周舍是个花花公子,他对宋百般殷勤,不过是贪恋宋的美色,为把宋弄到手而已。宋引章被周舍的表面温存迷惑,决心嫁给他。而宋的八拜姐妹赵盼儿听说此事后,极力来劝阻。赵盼儿是个才智过人的女子,多年的卖笑生涯,让她看透了那些浪荡公子的伎俩,她知道一个风尘女子是不可能轻意过上幸福自由的生活的,周舍是什么样的人,她看得很清楚。但宋引章被眼前假象迷住心窍,她不听赵盼儿的劝告,执意嫁给了周舍。成亲后,周舍原形毕露,对宋朝打暮骂,宋引章难以忍受屈辱和折磨,后悔当初没听义姐的话,万不得已,只好偷偷让人送信给赵盼儿,让赵盼儿救她。赵盼儿接到宋的信后,虽埋怨宋当初不听劝告,但念及姐妹之情,她不能袖手旁观。赵盼儿抓住周舍喜新厌旧、贪恋女色的特点,安排了周密的计划,以自己的美貌作饵,巧妙设计哄骗周舍,一步步引周舍上钩,让周舍写下了休书。宋引章得休书后,和赵盼儿一起逃走。周舍半路追来,抢过休书撕掉,并妄图带赵盼儿和周引章一起回家做他的老婆。而赵盼儿料到他的阴险,早把真的休书藏起来。周舍无计可施,三人对簿公堂,太守明断,判周舍服役,宋赵二人归家,赵盼儿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胆略计谋救出宋引章。

关汉卿以深入的触角真实描写了妓女的悲惨生活,自觉地把历来被非难、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妇女作为正面形象加以肯定和颂扬。《救风尘》对妓女命运的关注,不仅表现在对她们的怜悯和同情上,更重要的是肯定和赞扬了她们的觉醒和反抗。剧中的赵盼儿不但受人喜爱,更让人敬佩,她的胆识才略让人拍案叫绝,她凭着丰富的生活阅历,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看透周舍一类花花公子的虚伪狡诈和薄情寡义,所以她力劝宋引章不要误入火坑。当宋引章遭难,她不记前嫌,出手相救。她的光彩不单在于她能“独善其身”,更在于她斗智斗勇,维护自家姐妹不受迫害的侠义心肠。要救出宋引章必须智取,并相当冒险,赵盼儿做好周密细致的安排,以自己色相作诱饵,一步步引周舍上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其中的惊险与机巧都是她一人安排的。让狡猾的周舍入瓮,确实不是简单的事儿。周舍千方百计把宋引章娶回家,是不会轻易休掉的,他让人准备羊、酒、红绸等是要把与赵盼儿的亲事做牢靠,后来发现自己上当,又抢过休书撕掉,但他的伎俩都被赵盼儿一一化解,周舍对付宋引章绰绰有余,但对赵盼儿,却是黔驴技穷。赵盼儿的胆略和魄力足以让这个花花公子一败涂地。

在宋引章身上,看到作为风尘女子的痛苦和悲惨,她厌恶卖笑生活,希望过平凡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她太天真幼稚,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假意殷勤,就迷昏了她的头脑,她急于嫁人的心理让她轻意上当。宋引章还对生活充满幻想,不知道从良的艰难,不知道自己与那些有钱的公子哥儿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她轻信了周舍,听不进赵盼儿的劝告。大凡妓女者,皆遭人轻贱,遇到一两个殷勤体贴的,怎能不为之倾心?宋引章受了周舍的骗,也不能全归之于她的软弱和爱慕虚荣,而真正在于她现实生活中处境的痛苦。

赵盼儿和宋引章同是风尘女子,一个成熟智慧,一个年轻无知,但成熟智慧是从年轻无知走过去的。赵在劝阻宋时就流露出她的隐痛,也许现在的宋引章就是以前的赵盼儿。赵也曾对生活怀有梦想,对爱情向往憧憬,但也曾同样遭到现实的玩弄。而多年在风月场中游走,让她逐步看清楚现实的残酷,所以她把从良的梦想砸碎,让自己变得勇敢坚强。赵盼儿能看透周舍一类人的虚伪狡诈是用血泪换来的,所以在看到宋引章被人糟踏迫害时,她如同看到当初的自己一样,这怎能不让她出来相救?她救的不仅是同伴姐妹,还有她当初的自己。赵盼儿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不公的社会抗击,以她的聪明才智挽救与自己处于同等阶层的姐妹的命运。

赵盼儿有聪慧的头脑,有清醒的认识,但她施展才智的基础却是她的色相,智慧要用色相做载体才能得以发挥,这是千百年来女子的无奈和悲哀。倚风尘卖笑,靠的是色相,拯救自己,靠的还是色相,美貌又智慧的女子尚且如此沦落,那无貌无智的女性又将如何生存?妇女的地位低下,下层妇女的境况则更是凄惨。关汉卿的《救风尘》赞扬了风尘女子的智慧、勇敢,也深刻反映了处于社会低层的女性所受的痛苦、歧视和磨难。

《救风尘》以忠于生活的笔触,塑造了符合生活真实的风尘女子的形象,深刻揭示了沦入风尘的女性所受的伤害,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在元代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最底层民众的觉醒,赞扬了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智慧、勇敢和侠义精神。但其结尾把赵盼儿救风尘的最后胜利归结于官府的公正裁断,显然是个败笔,这是作者的幻想,也是作者的思想局限。关汉卿一方面赞美被压迫者靠自己的力量起来反抗,另一方面又希望官府为民做主,主持公道。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不能入仕为官,认识到官场黑暗,却仍寄希望于官道清明,这也实在是一种历史的苦闷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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