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时候,茂陵有个书生名叫韩功勋,字琦仲。生得英俊潇洒,气宇不凡,但又品格内敛,清奇自坚,不随流俗。琦仲自幼父母早亡,由父亲生前的好友戚补臣收留并抚养长大。他酷爱读书,多年的勤奋学习,已是满腹经纶,文采飞扬。已到适婚年龄,只因未遇到佳偶,所以至今没有婚配。
而戚补臣是个非常热心正直的人,对故友的孩子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吃穿住用,无不照应周到,并让琦仲跟自己的儿子友先一起读书,指望他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韩琦仲对戚老伯的养育之恩非常感激,自己亲生父母都不在了,他便把戚补臣看作父亲,悉心听从老伯的教导。
戚补臣的独生儿子戚友先,生性风流,不喜读书,常混迹于妓院茶楼之中,与韩琦仲的性格迥然不同。他见琦仲整天就知道读书,便笑他痴呆,经常怂恿琦仲到妓院逛逛,而琦仲虽然也向往美丽的女子,但却耻于和妓女混在一起,对妓院那种地方是从来都不去的。他心中向往的女子,应该具有天资和风韵,并且还要有才华才行,并且声称他将来要娶妻子,一定要看过对方的容貌,试过人家的才学,满意了才能结亲。戚友先知道自己这位老兄性情古怪,要求太高,便经常打趣地说:“只听说扬州的瘦马可以让人相看,没听说大户人家的女儿可以让人轻意见面的,你就将就点吧,找个门当户对的就行了。”琦仲也知道两人性情不同,也就不在这件事上与他深谈。
再说戚补臣有个老朋友叫詹烈候,进士出身。曾做过西川招讨使,一心想报效国家,但因不会巴结上司,得罪了权贵,被罢免官职,闲居在家。詹烈候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爱娟是二夫人梅氏所生,二女儿淑娟是三夫人柳氏所生,正室夫人早已过世,没留下子女。虽说两人乃一父所生,品性却是大相径庭,爱娟相貌丑陋,无才无德;淑娟却是美丽娟秀,才学出众。现在两人都年过二八,尚未婚配。
而詹烈候的两位夫人梅氏和柳氏向来不和,整天争风吃醋,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豆大的事也能吵得翻天。而詹烈候虽然曾经在战场上威风凛凛,但对自己的老婆却是出奇的好脾气,不敢打这个,不敢骂那个,只有每天在二人中间做和事佬。即使这样,詹家仍然是战事不断,这年过新年的时候,梅氏和柳氏就因为几句闲话大吵了一架,詹烈候真是拿这两个老婆没办法。
最近,川、广之间番兵作乱,战事又起,朝廷传下圣旨,重新起用詹烈候,让他带兵到边关平息战乱。詹烈候接到圣旨后,打点一下,就准备启程了。临走前,他怕家里两位夫人吵得更厉害,就让人在院子中间砌了一道墙,把整个庭院分成两半,梅氏住东边,柳氏居西边,两不相干,自然就太平无事了,詹烈候很为自己这个主意高兴。后来走的时候,老友戚补臣来为他送行,他又把两个女儿的婚事托付给了老朋友。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詹烈候才放心地走马上任。
再说边关上挑起战事的是一个蛮夷首领,号称掀天大王,此人长得人高马大,骁勇善战。他召集起本部落的人马,盘踞一方,素有进犯中原,夺取天下的野心。如今趁着当今朝廷衰弱,奸臣当道之际,他便大举进兵边关,欲取中原。这掀天大王不但勇猛,还颇有计策,他想若只凭刀剑利器与朝廷军队抗争,恐怕占不了多大便宜。于是他就想出一个主意,派人训练了几百头猛象,交战时,先让猛象上阵冲乱对方的阵脚,再让骑兵跟随其后,这样定能出奇制胜。
象群训练多日后,掀天大王亲自检阅,只见那象群一出来,便横冲直撞、凶猛无比,所过之处无不烟尘滚滚。再命人象合战,骑兵勇猛,左冲右突;象群凶猛,势不可挡。掀天大王见自己的兵马训练得如此成功,心中非常高兴,便下令整顿各路人马,进军直取中原。而詹烈候上任后即将对付的,就是这掀天大王。
回过头来再说那戚家公子戚友先,早就厌倦了读书,整天就想着如何吃喝玩乐,嫖妓赌博。
起初,他还拉着韩琦仲一起玩乐,但每次都遭到琦仲的推脱阻拦,动不动就劝他学诗作文。
他也就不再理琦仲,自己找别的纨绔子弟游玩去了。
这时春天已到,清明将近,许多富家公子都在城上放起风筝来。友先看了心里发痒,就也叫家僮糊了一个。风筝糊好后,友先嫌太素净单调,自已又懒得在上面画画,就叫家僮拿给韩琦仲,让他给画上几笔。
而此时琦仲正在戚家花园里品茶看书,但他这几天心里很不平静,老想着自己的婚事没有着落,虽也曾和友先几次出去踏青,见了不少游春的女子,但佳偶难寻,没有一个能让他看上眼的。琦仲心中暗自慨叹:是不是自己眼界太高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女子?可是若真的能寻得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就是晚几年结婚也是值得的。他想着想着,就越发烦闷起来,便随手提笔写了一首诗:“漫道风流拟谪仙,伤心徒赋四愁篇。未经春色到眉际,但觉秋声到耳边。好梦阿谁堪入梦,欲眠竟夕又忘眠。”
诗还没做完,家僮就拿着风筝跑进来,喊着让韩琦仲在上面作画,琦仲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这时又被打扰了诗兴,就更没好气,便说:“去跟你们大少爷说,裱风筝有裱匠,画风筝有画师,我不会画。就是能画,也不能随随便便画在这风筝上。”家僮见他生气了,便再三央求,说了许多好话。琦仲无奈,虽然无心画画,但又不想难为下人。于是把刚才写的那首诗又续了两句:“人间无复埋忧地,题向风筝寄与天。”题在风筝上。写完后,家僮见是一首诗,也不管那么多,只要不空白着就行,拿起风筝就跑了。
这边戚友先正等得着急,见天上风筝都满了,怕他的拿来也放不上去。待家僮跑来后,他就不停地埋怨,又看到风筝上不是画而是诗,就更加气恼地说:“这死书呆子,做什么事都讨人嫌,整天就知道写诗,难道打死了人,也用诗来偿命不成?”但抱怨归抱怨,风筝就这一个,不放也没有别的可放。戚友先只得扯开线,把题了诗的风筝放了上去。没想到,风筝一出手就越飞越高,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别人的,友先很是高兴。
而此时,詹家西边院里,柳氏正同女儿淑娟闲谈。柳氏望着院中那堵墙,不免想起边关的詹烈候,想边关风霜刺骨,烽火惊心,不知道他一把年纪的人能不能经受得住。淑娟同样惦念父亲,但又怕母亲伤怀,只有劝慰一番。柳氏见春光明媚,便让女儿做一首诗来给她看。淑娟的诗还没做,就看见一个风筝从空中飘下来,正好落在自家的院子里。
拿过来一看,上面还有首诗,两人看罢,柳氏连声赞“好”,就让女儿照着风筝上的诗和上一首。淑娟开始不愿意,但拗不过母亲,只好拿起笔来,稍加思索了一会儿,就在风筝上写道:“何处金声掷自天?投阶作意醒幽眠。纸鸢只合飞云外,彩线何缘断日边?未必有心传雁字,可能无尾续貂篇。愁多莫向穹窿许,只为愁多谪却仙。”诗刚写完,东院的一个丫环跑来,对淑娟说大小姐爱娟请她到东院坐坐。又见了风筝,便问风筝是哪来的,淑娟就把原由告诉了她,然后把风筝递给母亲柳氏,就和丫环一同去东院了。
柳氏接过风筝,看女儿和的诗,觉得淑娟写得也很好。心中又想:“一般女子,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而我的女儿却是才貌双全,而且品性善良,端庄娴淑,可谓样样俱备,真是难得呀!”自己想着,不由得心下欢喜。
再说刚才戚友先在这边放着风筝,见风筝飞得高,友先非常高兴。可没想到忽然来了一阵风,线又不结实,风一吹就断了。眼见着风筝飘飘忽忽地下来落在一家院子里,友先好不气恼。家僮说:“那好像是詹老爷家的宅院,我去讨要。”友先就让他去了,自己又觉得没趣,一甩手,先回家了。
原来柳氏母女拣的那个风筝就是友先的,此时,戚家小僮来到詹家,敲开门后向管家说明情由,管家先带他到东院梅氏那里,问明没有。又到西院柳氏处寻问,柳氏一听是戚家人来要风筝,便把风筝拿出来说:“既然是戚老爷家的,那就拿去吧。”小僮谢过,带着风筝就走了,柳氏心中不禁暗想:“这戚家公子写得一手好诗,真不愧是将门之后呀!”
等淑娟回来,听说那个风筝被戚家人要走了,便嗔怪母亲做事欠考虑。因为那上面有她写的诗,在当时,女儿家的字迹是不能随便给外人看的。柳氏这才发觉确实不太妥当,但既然人家已经要回去了,又不好再要回来,只得劝淑娟说:“那又不是什么淫词邪句,外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就由它去吧,再去讨要反而是自找没趣。”淑娟也只好作罢。
而这边戚友先见风筝断线了,只得回家。琦仲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满脸不高兴,说:“都是你那首歪诗弄的,风筝没放一会儿,线就断了,落在詹家,已让人去取了。”琦仲也不跟他计较,就拉着他读书,友先是怕被父亲检查课业,才不情愿地坐下来,但书本刚打开,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琦仲推他也不醒。这时,家僮拿了风筝进来,见戚友先睡着了,就把风筝交给琦仲保管,自己转身走了。韩琦仲接过风筝,发现上面又多了一首诗,读完大为惊叹,觉得比自己那首写得还好,又看那字体娟秀,像是一个女子写的。书僮抱琴提醒他说詹家有个二小姐,不但貌美,诗才也很出众。韩琦仲又把诗仔细看了看,便猜测这诗十有八九是詹二小姐作的。于是他让抱琴把诗揭下来,再给风筝重新蒙一层白纸,以免被友先看到再生出别的事端。
待抱琴按照吩咐,把事情都办完后,戚友先才醒来,他见风筝取回来了,也不多看,拿起风筝就又出去了。他想趁着天早再去放一会,琦仲见他如此贪玩,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他去了。
戚友先走后,韩琦仲又把诗拿出来细细品味,觉得那诗中并没带什么情意,但那“未必有心,可能无尾”八个字又似乎有些意思,而且诗是从尾韵和起的,倒转过来,好像也有“颠鸾倒凤”之意,这也是因为他自己有心,所以在这猜来猜去。抱琴见他拿着那首诗不放,也明白他的心意,便说:“詹家二小姐有才有貌,与相公你正好匹配,你何不再写首诗,也用风筝放进去,探听一下詹二小姐的意思?”琦仲听了,非常高兴,这也正是他心里想的。抱琴又说:“等风筝放过去,我就去要回来,如果詹二小姐也对你有意,肯定还会在风筝上再和一首诗的。只是到时候要假借一下戚公子的名义,一则不会被人看轻,二则若惹出事来,有戚老爷的面子在也不会吃亏。”琦仲见他想得周到,更是高兴,就按他说的去做。于是琦仲便让抱琴去糊风筝,自己作起诗来,不一会儿,诗就写好了:“飞去残诗不值钱,索来锦句太垂怜;若非彩线风前落,哪得红丝月下牵?”写完后,他自己又读了一遍,觉得比较满意,就把诗题在糊好的风筝上。
第二天一大早,韩琦仲就带着抱琴出去放风筝了,两人到了城郊,抱琴指给他看哪一家是詹家的宅院,他放开线,风筝就慢慢地飘上去了。琦仲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见风筝刚过詹家的墙头,就慌忙松了手。事有凑巧,那天刮得是西风,他刚松手,风筝就顺风落在东边梅氏的院里。而韩琦仲可不知道詹家还有东院、西院之分,见风筝已经落到詹家院里,便松了一口气,回家等消息去了。
而此时梅氏院里,詹家大小姐爱娟刚刚起床,听到外面有动静,便让奶娘出去看个究竟。奶娘一见是风筝,就顺口说了句:“原来也是个风筝,上面也有首诗。”爱娟不明白她说话为什么要加个“也”字,奶娘就把昨天听说二小姐拾了个风筝,上面有诗,二小姐还和了一首,后来风筝又被戚家公子要了回去的事告诉她。爱娟正处于待嫁若渴的年纪,她看着周围与她同龄的小姐们个个都结婚生子了,自己也巴不得早嫁个如意郎君,今天见了这风筝,便问奶娘怎样才能与放风筝的人见上面。奶娘明白爱娟的心思,爱娟是她一手带大的,虽然这位小姐相貌丑陋了点,性情古怪了点,但她做奶娘的并不嫌弃,一直尽心竭力为爱娟办事。奶娘心里想:昨一个风筝,今又一个风筝,而且上面都有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肯定是戚家公子见了二小姐和的诗,有了心思,今天又放一个进来探听消息。既然如此,我何不将计就计,以假乱真,替大小姐做成这件美事。想到这里,奶娘便附在爱娟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爱娟听了非常高兴,同意了奶娘的主意。
于是奶娘来到大门口,把看门的管家支走,自己守在那里。没过一会儿,果然有一个书僮前来向奶娘作揖讨要风筝,这书僮便是抱琴。奶娘起初假意责怪抱琴怎么老到她家要风筝,又趁机问戚家公子对二小姐的诗有何反应。抱琴何等聪明,便说戚公子见了诗后是怎样的废寝忘食,如痴如醉,奶娘也就说她家二小姐见了戚公子的诗后,同样是如何相思成灾,不眠不休。两人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都觉得事情成了大半,只是各自都不知道,彼此说的戚公子并不是真的戚公子,二小姐也不是真的二小姐。
抱琴又向奶娘索要回信,奶娘就编造说:“诗已经写好了,只是我家小姐想亲自交给公子,她还有许多心里话要对公子说。天黑之后,你让戚公子过来,我带他去见小姐。”抱琴怕到时公子进不去,奶娘便说她自有办法,让公子放心。抱琴见她说得信誓旦旦,也就回去向琦仲复命了。
韩琦仲听了抱琴的回报,真是大喜过望,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只是又觉得晚上去会小姐,很是不妥,心里有些慌张。可他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辜负了小姐的一番心意。天黑之后,韩琦仲就来到詹家门外,奶娘早又把管家支走,自己在那儿等候,见一个书生过来了,问明是戚公子,奶娘便把他领到了假二小姐的绣房。
此时,爱娟在房里早把床铺铺好,没有点灯,她独自坐在椅子上,心里也有些害怕。等奶娘把韩琦仲领来,她已经等不及了,上前就把琦仲的手拉住,说:“戚郎,戚郎,这两天可想死我了。”奶娘出去点灯,爱娟就来搂抱琦仲,韩琦仲哪见过这种阵势,慌忙闪身说:“小姐,我本是一介书生,能与小姐接近,已属万幸。只是我们是以诗文相交,小生没有色欲之想,望小姐从容自重。”爱娟听他说得文绉绉的,根本听不进去,直接了当地说:“什么从容不从容的,以后再说吧,今天我可等不及了。”琦仲见她举止轻浮,言语粗俗,与想像的截然不同,不禁心里暗暗吃惊,便又问她诗文。爱娟根本不懂什么诗文,她左右搪塞,最后才勉强背出一首千家诗来。琦仲心里越来越怀疑,仍不依不饶地问她自己写的诗在哪里,爱娟早就不耐烦了,哪里管得了那些,只说:“戚郎,春宵一刻值千金,念什么诗呀,等我们把正事办完了,再谈诗也不晚呀。”说着,就把韩琦仲往床边拉。
这时,奶娘进来送了一盏灯,然后又出去了。爱娟则又来拉琦仲上床,琦仲借着灯光,看了爱娟一眼,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这詹小姐怎么长得这么丑,难道我撞了鬼不成?又听她说话文理不通,前天的那首诗会是她写的吗?琦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站起身来找了个理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