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夜里头吹箫，本是最平常的事，我也不知听过多少次，或者自己也曾对着月儿吹过多少次呢。当我看着澄清圆润含情微笑的月儿，正好似倩装素娥，倚着蔚蓝的屏风站着的时候，便感着一种神秘的美，有时在这静穆的美底境界下，听着那微风送来悠扬爽耳的箫声，我的魂灵就像离开躯壳，拥着一朵白云，飞跑到不知多高远的天上去；有时或者也会无缘无故的落下泪来，但这都不过霎那印象，过不了几个钟头，也就化为乌有了。
今夜那清幽的月儿，依旧倚着蔚蓝的屏风而立，远远地箫声也照样的响着，我呢？也不过还是二十年前来到世上，我的身体或者高了些，大了些，别的仍依然是我呵！但是这奇怪的月儿，和静穆夜里的箫声都似乎变了，从前的月儿是含笑向我，现在的月儿为什么如此惨淡呢？那箫声更是呜咽凄恻使我不能听了！唉！我真不耐烦，我真怀疑，我俯在栏杆上不住出神；顿觉着全身麻木，我禁不住了，因离开窗栏倒在床上凝想。
仿佛间一个人走到我面前说：“你不是要知道今天月夜里的箫声何以异常悲恻吗？走吧！到了那里自然明白！”我正在苦闷怀疑已到极点的时候，听见这种好消息，怎不欢喜呢？便立刻跟了那人，出了我家的门，随他走去。这时候街上行人已很稀少，那月光射在地上，益觉寂静凄凉，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今天，世界为什么竟如此暗淡，这道旁的乞丐呻吟悲苦的声音，更使人鼻酸泪流，我只顾不住的思想，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忽听见那人道：
“到了！”我这时才宁神细看：呀！真奇怪，在那烟水苍茫的海面上，一只小船，被四面的怒浪打激着，左右地摆荡，上下地颠沛，一个女子却不慌不忙地拿着一把箫吹着，那种凄恻幽咽，比适才在我家里所听见的还要加甚几倍，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也不怕，倘若这浪头再来得勇猛些，她岂不要被卷进波心，供鱼鳖的馋涎吗？
我真不忍不救她，因大声对着她说：“快把船拢了岸吧！这波浪眼见得，就把你卷进海里去了！”那女子听了这话，便叹了一口气道：
“我不愿意回到那边没有生趣的岸上去！我一定要努力，战胜这阻止光明的波浪，回到那边人的世界上去，那边的月儿是永远含着笑的，因为她永远不曾看见那世界上有谁流过泪，或者烦恼的。”
“呵！我真不明白，除了我所处的这个黑暗的世界外，难道还有什么光明的世界吗？”我不禁自言自语的这么说着。那个女子听了，因冷笑道：“你莫非很知足你所处的世界吗？自然啦！你本没有到贫民窟阿三家里看过，你也没到那富人钱德家里去过，你怎么知道你那世界里头只有几个是人，其余都不过是人的奴隶和机械呢！但是你终久要明白，那时你也要和我一样和这些恶波浪争斗了！”
我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但是我终久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吹着箫呢？怀疑充满我的心，我自然不能不问她。“你不明白我吹这箫的意思吗？这是心的哀音，是要唤醒那些做梦的人，使他们知道他们的世界是悲苦的，快回到光明的岸上来。”她说完因又把那箫放在唇边抑抑扬扬吹起来了！
我因回想方才对我说的那阿三和钱德的一段话来，我还是不明白她完全的意思，因为阿三和钱德全都是我们城里的两个居民，本全都是人类，不过阿三是穷人，钱德是富户罢了！莫非富人便是人，穷人便不是人吗？我想到这里，便和那女子说，我现在要到钱德和阿三家里去看看，因为我总不明白他们谁是人，谁不是人。
那女子对我微笑着说：“你明白了他们的分别，便一定要舍弃了你以前的世界，回到光明的人世界来呵！我们在未来的光明岸上再见罢！”我也说了一声：“再见吧！”就回头到城东边一条狭窄污秽的小胡同里来，因为阿三他是住在那里。
寂静夜里的月儿，照在阿三家的破了一角的土炕上，阿三的儿子小宝，全身除了肚子上盖着一块破烂的蓝粗布外，都是赤裸裸露着青黄，满了泥垢的肉。头枕着他娘的膀臂，睡得正甜，他娘露着满面憔悴的愁容，时时的反侧，对着那月儿流泪。阿三是拿着一把竹杆的烟杆，在地下一块石头上坐着，敲着那烟杆对他的妻子道：“那米糠已经又完了吗？明天早上不是又要闹饥荒！这时候才十点多钟的光景，说不得累，我还得出去拉几点钟车子吧！”
“唉！这真是没法子，……但是你的病还没大好，也是焦心呵！”
他妻子说着，满眼含着泪，借着月光向着阿三可怜地望着！
“咳！你不用管那些吧！一个人舒服点，一家就全要饿死了！
你听着门吧！我就得去拉！”阿三说着拉着车子出去了。
钱德从聚乐部里出来，因为家里车子还没来，他随叫了一辆车，这个拉车子的人，正是阿三，虽有病但他不敢不勉强装出很壮健的样子，不然坐车的就要不雇他拉了！钱德坐上车子，便把脚拼命的打着那脚铃，催道：“快点拉呵！”阿三便飞奔向往前跑了几步，便支持不住，又歇下来，就听见钱德在车上怒骂道：“你没吃饱是怎么着？走两步便歇下来！我看你们这种人不饿死是不肯作工，你要是吃饱了不愿意拉，就放下来吧！我花钱还怕没车子坐吗？”说着他便要跳下车来，阿三慌了，便又拼命地跑了几步，忽稶的一声，阿三便倒在地下了，钱德也由车上摔了下来，还是呶呶地叫骂不休。后来警察走过来，细看阿三已是气绝身亡，便向钱德说：“钱老爷，他已经死了，怎么办呢？”钱德因从口袋拿出一张名片和十块钱来说：“他也算得什么？不过看他可怜，给他买个棺材吧！”说完便大踏步，往前走了。
我看到这里只觉得喉中如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站在阿三旁边垂泪，便想起阿三的妻子来，不禁呜咽痛哭起来。但是奇怪，我今夜不知为了什么，哭也哭不出声，心里真说不上来的焦灼，忽听见箫声又在我耳旁响起来，便又想到那海洋中的女子来，因想这个世界真是不可一日安居了，黑暗凄迷竟到这步田地！我便离开阿三飞奔到海边去，远远看是那女子依旧在那里吹着箫儿，我便说道：“你所说的一切，我全都明白了！我和你一齐去吧！”
“回去吧！你明白还在这里作甚么？”领我来的那个人说着用力在肩上打了一下，我一吓，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妹妹，她对我微微地笑着道：“你梦见什么了，看把枕头都哭得湿透了！”
“咳！原来是一场梦呵！但愿它是梦，阿三一家子都靠他吃饭呢！……”我说到这里，仍止不住伤心落下泪来，看着那月儿依旧惨淡着，那继续的箫声依旧幽咽着；满地上映着月光，好似一片苍茫的海水，我睡在床上，心旗摇摇就仿佛随着那梦中的女郎把无限的哀伤，用凄恻的哭声，（送）到这寂静沉晦睡梦里的人的心中，作为月夜里的箫声，永远不断的箫声，引导提醒所有人们到光明的岸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