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书家第一法则”
晚清书论家康有为，在其着名的书论《广艺舟双楫》之《说分第六》中指出：“《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①康氏在此提出石鼓文“为书家第一法则”的论断，不时被后来之书论家提及，且乐此不疲。
其实，在康氏之前，对《石鼓文》的书法艺术，亦不时有书家提及。
唐武德年间吏部侍郎苏勖云：“虞褚欧阳共称古妙。”②唐开元间书论家张怀瓘在其《书断上》云：“赞曰：体象卓然、殊今异古；落落珠玉，飘飘缨组；苍颉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称书，遗迹石鼓。”①又在《书断中》《神品》章内称石鼓文“折直劲迅，有如镂铁，而端姿旁逸，又婉润焉。”②元潘迪《石鼓文音训》中称：“其字画高古，非秦汉以下所及，而习篆籀者不可知也。”③清孙承泽《庚子消夏记》：“遒朴而饶逸韵，自是上古风格。”④清方朔《枕经堂金石书画题跋》：“结构如生，点画如注，诚如孔顨（xùn）轩太史所谓，劲者山立，柔者禾垂，行若奔云，止若据槁。一字之内左右相生，一简之中稀疏适历。固当远超二李，近轶两徐矣。欲学隶书，舍秦刻间架此鼓笔画奚从哉。”⑤清刘熙载《书概》：“周篆委备，如《石鼓》是也。”⑥“篆书要如龙腾凤翥，观昌黎歌《石鼓》可知。”⑦“《石鼓文》，韦应物以为文王鼓，韩退之以为宣王鼓，总不离乎周鼓也”。“故《金石略》列秦篆之目，以《石鼓》居首。夫谓秦用鼓，事或有之，然未见‘吾车既工’之鼓，不然，何以是鼓之辞醇字古，与丰碑显异耶。”⑧其康有为称《石鼓文》的书法艺术，“若《石鼓文》则金钿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截，自有奇采。体稍方扁，综观虫籀，气体相近。”⑨纵观古人对《石鼓文》书法艺术的论述：称其“古妙”、“高古”、“折直劲迅，有如镂铁”，“端姿旁逸，又婉润焉”、“遒朴而饶逸韵”，“劲者山立，柔者禾垂，行若奔云，止若据槁”，“周篆委备”，“龙腾凤翥”，“辞醇字古，与丰碑显异耶”，“金钿落地，芝草团云”……均为笼统的概括；或述及其书法的某一特点；即是提出“为书家第一法则”的康有为亦未道清称“书家第一法则”的原由，或“第一法则”都有哪些？它的内涵是什么？更未弄清“第一法则”产生之时空。没有把它圈定在应有的时空，去考量其书法艺术。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思维空间，给我们提出了窥探“书家第一法则”的必然论题。
诚然，康氏提出的是“书家第一法则”，并未述其为“书家法则第一”。这亦便把《石鼓文》的书法艺术所应有的价值尺度作出了划分。故余在此便试论“书家第一法则”。
论述《石鼓文》为“书家第一法则”，必须首先弄清《石鼓文》产生的具体时间，把它圈定在应有的时空，方能考量其书法艺术法则。
《石鼓文》制作年代的确定
《石鼓文》自唐代初年，或可再早一点时间出土以来，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一千三百余年来，有200多位文人雅士着书立说，摩挲切磋，取得了累累成果。《石鼓文》从一出土，便为书家所重，开始着录其事。一千三百余年来，大凡书家没有不对其顶礼膜拜的，其着名书家赞词各具其姿，赞语争阐其惊。正如吴昌硕云：“予学琢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境界，唯其中古茂雄秀气息未窥其一二。”①可见《石鼓文》对书家的重要程度。
踏着前贤研究的遗迹，余对《石鼓文》进行研究，提出如下对其制作年代考证：
一、《石鼓文》的制作年代
石鼓出于唐代初年，或者可再早一些时间，当即引起唐代学者虞世南、诸遂良、欧阳询、韦应物、杜甫、韩愈等的重视，当时他们认为是周宣王时畋猎所作。此后，众说迭起：董卣、程大昌、洪适等清代学者主周成王时说。唐代苏勖、张怀瓘、韩愈，宋代沈括、赵明诚、薛尚功，明代王世贞，清代段玉裁、钱大昕以及现今的一些学者主周宣王时说。南宋郑樵认为是秦惠文王之后，秦始皇帝以前的作品，从而奠定了《石鼓文》是秦刻石的基础。明代杨慎、全祖望，近人郭沫若、台湾张光远主秦襄公说。
宋代巩丰、清代程廷祚主秦襄公之后、秦献公之前，即（前766年～前362年）之说。马衡主石鼓的年代为秦穆公（前659年～前621年）开始称霸西戎之说。唐兰肯定石鼓必作于战国年间，先主秦灵公三年，后更改为秦献公十一年。蒋志范主秦昭王之时说。震均主《石鼓文》作于秦文公东猎时（前763年）。程质清认为，石鼓作于秦惠文王三年至十三年（即前335年～前325年）。②王辉主秦景公时说。李仲操认为石鼓作于秦宣公四年，即公元前672年。
另外，清代武亿认为石鼓作于汉代。俞正燮认为石鼓作于后魏。元代陆友认为作于西魏。金代马定国、明代焦竑、清代顾炎武、万斯同认为石鼓作于北周①。
凡此种种，见仁见智，均对石鼓的制作年代提出了各自的观点。
断定《石鼓文》的年代，是《石鼓文》研究、亦包括《石鼓文》书法艺术研究的“首要问题”。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才能为《石鼓文》的释文研究、顺序排列、出土地点、史料价值及其书法艺术，诗歌艺术等诸多方面的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为《石鼓文》的研究确定一个可靠的基点。这也是一千三百年来专家学者的用心所在。
开宗明义。余认为：《石鼓文》的制作年代应当建立在可靠依据的基础上，应从仅存的石鼓文中去寻找“内证”。而不应当舍本求末、逐流忘源。尚或按其主观意愿，看其象什么时间的作品，将其《石鼓文》给什么时间去套，把《石鼓文》作为“谜”
去猜。
《石鼓文》中是怎样表明的呢？请看鼓文：《吾水鼓》中：
“天子永宁，日隹丙申”；《而师鼓》中“天子来，嗣王始”。
这里的“天子永宁”，“日隹丙申”、“嗣王始”这三个点便确定了《石鼓文》的年代。“日”通“时”，“隹”通“维”。“日隹丙申”，当为“时维丙申”。这里的记时应以年来计算，不能简单的理解为一天。张培瑜在《文物》2003年6期《逨鼎的月相纪日和西周年代》一文中说：“再往后，月相纪日的作用越来越小，到了春秋时期，成了文人雅士达官贵人的笔墨文字游戏。经过一段时间以后，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就为我理解“日隹丙申”
通“时维丙申”提出了思路；《史记·周本纪》载：“四十四年，秦惠王称王。”①这一年便为“丙申”年，即公元前325年。换句话说：在周天子显王姬扁在位的四十四年，公元前325年，这个“丙申”年，秦惠文王称王为“嗣王”。这就是《石鼓文》的制作年代。
这里的“天子”便是周显王姬扁，不是别的任何周王。为什么？姬扁在位四十八年，这是其在位的四十四个年头，可谓“永宁”。《汉书·郊祀志》载：“后十三世，帝武丁（商后期）得傅说为相，殷复兴焉，称高宗。有雉登鼎耳而。武丁惧，祖己曰：
‘修德’。武丁从之，位以永宁。”武丁在位59年，即公元前1250年～公元前1192年。很明显，“永宁”在此指长期“太平”，王在位的时间很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长期稳定，所以，“永宁”
在此不是祝福、祝愿，不作随意，而是“专指、专称”。那么，周显王姬扁在位48年，这是其在位的44年，故称“永宁”。如果“日隹丙申”按一天计，那么“一日”咋称“永宁”。这里还有一个称谓是“嗣王”。有人说：“只有其父为王，儿子方能称‘嗣王’”。
“秦惠文王是秦首位称王者，不能称‘嗣王’”。显然，实践并非如此。秦《诅楚文》为秦惠文王后十三年之作品，即郭沫若考证的公元前312年的作品。其石有三：一为《巫咸文》，宋嘉佑年间（1056年～1063年），出土于陕西凤翔开元寺。二为《大沈厥湫文》出于甘肃平凉、固原一带。宋熙宁元年（1068年）蔡挺到平凉出任渭州知州，将碑石移至官廨。三是《亚驼文》出于洛阳，也由蔡挺得之。此三石一开始均称“秦嗣王。”②即被《石鼓文》晚了13年的《诅楚文》仍称“秦嗣王”。那么，对称王当年的秦惠文王称“嗣王”又有何错？
然而有一些很有名的学者，引经据典，总要把《石鼓文》中的“天子”说成“嗣王”，把“嗣王”硬说成“天子”；或者“天子”是周“天子”，“嗣王”也只能是周“嗣王”，使人颇费猜详。当然，此大多为把《石鼓文》隶定为春秋时的作品或更早一点时间，此原因之故。“天子”、“嗣王”这两个《石鼓文》中再清楚不过的“称谓”，余以为不应再混淆。
《石鼓文》的制作年代，从古至今，已有学者触到脉搏。南宋郑樵云：“以文中有‘天子’‘嗣王’等语，谓当在秦惠文王之后，始皇之前。”唐兰肯定石鼓作于战国年间。李学勤在《中国大百科全书》中介绍《石鼓文》，第一句就指出：为战国秦刻石。
二、秦惠文王为《石鼓文》的始作俑者
秦惠文王是秦孝公的儿子。秦孝公是位明君，公元前361年即位后，求贤若渴，任用商鞅变法。商鞅新法推行18年，“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变法的成功，使原来比较落后的秦国，一跃而成为战国时期最先进的强国。公元前337年，秦惠文君继位，与商鞅政见不合，杀了商鞅。而“秦法未败”，商鞅制定的法令没有废除。秦惠文君秉承祖志，扩疆拓土，富国强兵。
公元前332年，即秦惠文君六年，迫魏献阳晋（今陕西华阴县）。公元前331年，秦大败魏兵，斩首8万。次年魏献黄河西岸之地求和。公元前329年，秦兵渡过黄河夺取魏汾阴（今山西荣河县北）、皮氏（今山西河津县西）。公元前328年，张仪相秦，其迫使魏献上郡15县。秦既得河西全部魏地，黄河天险在秦掌握①。公元前325年，即秦惠文君在位的第13年，在秦相张仪的辅佐下，秦惠文君“称王”，此年适值“丙申”年。《史记·周本纪》索引《正义》曰：“孝公子惠王称王，是王者出也。”①这是秦人扩张发展史上天大的事情，是秦人梦寐所求之事，在秦惠文王执国时得以实施。这对周天子是无可奈何的窘境。《史记·周本纪》载：
“四十四年（前325年）秦惠王称王。其后诸侯皆称王。”②溯本求源，看秦人的历史。《史记·秦本纪》载：殷代末期，秦先祖中潏“在西戎，保西垂。”③到西周中期“非子居犬丘（今甘肃天水附近）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渭之间，马大蓄息。”④因此有功，被“分土所附庸”，“邑之秦”（今甘肃省清水县附近）。公元前770年，在西周王朝覆亡的过程中，秦襄公因救周有功，护送周平王东迁，被封为诸侯，“赐之以岐西之地”。“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⑤公元前763年，秦文公率兵700人东猎于渭之会。第二年再次兵临此地（今陕西宝鸡市陈仓区内）筑城邑、建国都。
宁（宪）公二年，公元前714年，宪公徙都平阳（今陕西宝鸡市陈仓区阳平镇）。公元前677年，秦德公元年徙都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城南），到秦献公二年（前383年），在此经19公共计294年。自秦襄公始建国至秦穆公的150年间，经过与周围戎狄部族的长期斗争，“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成为雄居于西方的奴隶诸侯大国。”⑥秦献公二年，即公元前383年，将国都从雍城迁到栎阳（今陕西临潼县北）。秦孝公十二年，即公元前350年，从商鞅变法开始，将都城又从栎阳迁到咸阳（今陕西咸阳市东10公里）。至秦惠文王称王，都城一直在咸阳。
从公元前770年，秦占有西周王朝的建国故地岐西以来，历代秦君一方面拓展疆土，扩张势力，一方面大胆改革，强化政治。同时，在大量吸收周文化的基础上，使秦文化迅速发展。经商鞅变法之后，秦军力强大、政治稳定、经济雄厚。秦惠文王重用张仪称王，这是秦国实力扩张发展历程上又一至高无上的“台阶”。对这样的显赫“台阶”，秦人自然极端的看重，十分尊重。
自然会采取有力措施，记功传远，以求绵延永续。
秦人崇尚祭祀。历代秦君祭天、祭地、祭神、祭祖。秦人也迷信鬼咒。《史记·封禅书》载：“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
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①“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渭之间，卜居而吉。”②“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③太史公在此记载之后，有一段极其精彩的论述。述清了秦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祭祀，尤其是在古雍州范围内祭祀，即在今宝鸡市的凤翔县内、三畤原上（此三畤原为狭义的三畤原，即凤翔县城以南、渭水北岸的高台原），以及陈仓区内祭祀的真正原因。基于此因，后来汉代的历代天子，亦先后几十次来此祭祀。《史记·封禅书》载：“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固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或曰‘自古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④“作鄜畤后九年，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坂城祀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以一牢祀，命曰陈宝。”①“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雍之诸祠自此兴”。“德公立二年卒，其后四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其后百余年，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秦始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②这便是秦人自秦文公至、渭之会，直到秦惠文王称王（前763年～前325年）这438年间，把雍州、三畤原、陈仓作为祭祀中心的主要记录。诚如杨宽先生所述：一旦有事，“君主宗族中的礼仪以及祭祀天神的典礼，仍要回到旧都雍州去举行，这到秦始皇时还是如此。”③周显王四十四年，即公元前325年，此“丙申”年，秦惠文君作为强秦的后来君主，着其先祖想为而未竟之业，终于称王。
这是历代秦君终身奋斗寝食以求之大业，秦惠文王怎能不回到雍州祖庙、秦人的宗教中心，举行隆重的典礼——祭祀。怎能不在其域内的三畤原祭天、陈仓祭地。《史记·秦本纪》载：“（秦惠文君）十二年，初腊。”④“腊祭”，这是秦人首次使用中原地区的祭祀礼，是秦惠文君扩张雄心在宗教上的施行，是理论和道义上的宣誓。这一年，便是其称王的前夕，即公元前326年的腊月。《史记·秦本纪》在此条的注释《正义》引：“秦惠文王始效中国为之，故云初腊。猎禽兽以岁终祭先祖。因立此日也。”①此注释也便述清秦惠文王称王前夕的别有用心，称王争雄之势已成。
秦惠文王此次西行，回雍城祭祖、三畤原祭天、陈仓祭地、狩猎强军，是从东面的咸阳宫出发的。咸阳宫在渭水之阳，故称咸阳。从《石鼓文》中看，选择的是“水清道平”的日子。渭水要清，必须是好多天天晴无雨的日子，平时的渭水是黄泥沙水。
道要平，必须是秦王出行、大量组织秦人的清理平整。修整道路为其时秦国的时有工程。此次出行之为何日？《史记·周本纪》
载：“四十四年（前325年），秦惠王称王，其后诸侯皆称王。”②《史记·秦本纪》载：“（秦惠文王）十三年（前325年），四月戊午，魏君为王，韩亦为王。”③此证明四月戊午为王的魏王、韩王，在秦惠文王称王当年之后。由此便知秦惠文王称王在前325年的第一季度。《公羊传·春王正月》载：“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人君即位之始年）。春者何，岁之始也（岁功之始）。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文王，周始受命之王）。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王者受命改正朔）。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王者受命改正朔，自甸侯以至要荒咸奉之，故曰大一统。起数语，是一部春秋中元年春王正月总注）。”④此便说明，秦惠文王称王，不但在周显王姬扁在位的四十四年，此丙申年，即公元前325年的第一季度，更在其第一季度的孟春月——正月。在丙申年正月称王的秦惠文王是作好充分准备的，在年前的“腊祭”
中，其序幕已经拉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