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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面生命

每台砂轮机,都有大小两个砂轮,现在,大的归阿月,小的归我。

她弯曲脖颈,用掌心托着块长方形黑面板,对着砂轮机,向我演示如何将丝印打磨掉,以便将旧款型换成新的。我们的电子厂还接了研发开水器的活儿,那面板就是旧款型上的外壳。

砂轮由抛光布构成,将圆圈状白布重叠,厚度达五十公分,最外层是毛茸茸的白絮状,摸起来异常柔软,但吸上砂粉、沾上灰尘后,变得青灰黄褐、生涩坚韧,转起来如海浪,不间断、无止尽地朝外涌。

我们长久地托举着面板,接受砂轮的打磨,让震颤通过手指、胳膊、心脏,传导到全身。那冰凉、急速转动的机器,因吸纳了人的血气,在某个瞬间,似乎变得不那么森然。然而,每当我将面板上的白色印刷体对准它时,像伤口遇到伤口,那种嘶嘶声,便从飞旋中泄出。

机器也会疼吗?

它们像两头幼兽,喷出惊厥的白气,充满个性。

那摩擦的强力吊诡猛烈,让桌上矿泉水的表面像一锅开水,细小水泡雨点般一个个鼓凸、抖动、爆炸,我不得不绷紧神经,全力对付这貌似游戏的工作,清除、清除、清除??不留一丝痕迹。到后来,连这个动作本身,都变得恍惚朦胧。

车间里的灯一关,我们便切断砂轮机的电源,推开玻璃门,换鞋。

坑洼灰白的路面上,驰过重型卡车,裹挟着黄土,胸腔里发出轰隆的低吼声。

街道边随处可见简易晾衣架,由三根钢管构成:竖、横、竖,吊挂着牛仔裤、米黄线裤、水红毛衣、姜黄袜子、肉色胸罩、红黄相间的围裙??人们还将衣服搭在铁门上,自行车的把手上,树杈上,两座楼房中间的软绳上。它们软乎乎地摇摆在风中,洗净后,又沾染上粉尘、黑灰、尾气。

某个时刻,整条街没有一辆车,只有散漫如弹珠的人群,往一个个洞穴式的餐馆里钻。突然,驶来辆绿底黄字的中巴车,是附近超市的班车,招徕工人去买东西。但是,正值中午,无一人上车,一排排空荡荡的靠背椅就那么紧绷着,期待着。

我没有看到公交车,但阿月说,每隔半小时,会有一班公交车驶来。

若有急事?阿月用手指指对面的厂门口:“搭他们的车哦。”

那里,三辆电动车并排等在手风琴般的电动门前,三个拉客仔,皆黑瘦、叼烟、黄发、夹克、牛仔裤,如韩剧男主角,时尚,青春逼人地站在那里。

我几乎被他们的潇洒震住了:他们像活在镜头中,虽模仿得粗糙,却从庸常的生活中超脱出来,让自己化身为艺术青年。他们的自信从何而来?他们将健硕的长腿从摩托车的侧面搭下,编织出一幅由野性、速度和蛮力构成的,迥异于拉线上呆板、小心、严谨风格的画面,像一缕自由之光,以反叛的姿态,昂扬展现。

阿月道出了秘密:在工业园,男人是珍稀动物。

我点了炒小鱼、炒茄子,菜装进饭盒两个凹格中后,小贩示意,让我摊开盒子,不由分说,将勺中米饭扣过来。

顷刻间,饭盒不再是有盖有底的完整封闭体,而成了两个连体的白盘子。蔬菜慌乱,米粒松散,奇怪地展示着某种绝望和狼藉。我捧着饭盒,举起筷子,却张不开口,别扭极了,像反穿衣,敞开裤链,丧失尊严,满目荒唐。但我周围,那些女孩凝神屏息,专注咀嚼,根本没人在意这盖子。

在电子厂,一切皆被简化:青春,娱乐,生活,餐具??那些精致而无声的美,被缩小、淡化、粉碎,与之相连的想象力在磨损中失去血色,整个世界被浓缩成这个饭盒。它撕开一道裂缝,让人们注意到这个围墙里的人,这么多年真实的生存状态。某种精细被摧毁后,人们看起来在吃饭,实际却是在展示饥饿。

我侧面的女孩,瘦,黑,小,一束马尾,穿工装的样子看似成年,但一举一动都泄露出少女味。她的肩胛骨微微挺起,脊背有道华美的曲线,紧绷而窄小的臀部,混合着青涩的稚气。在她面前,米饭还剩一堆,菜几乎全吃完了,吐出的排骨,整齐地归纳成堆。

她离桌前,将米饭拨进底部,翻过盖子扣住,恢复饭盒的闭合状态,又将筷子齐齐地搭在盒盖上,让一切显得协调、规整。她还延续着过去生活的某种状态,让习惯驱使着,下意识这么做。

而我对面的女孩,几乎是同一个女孩——同样瘦,黑,小,同样束马尾,有着瘦削的肩和紧凑的臀,微微凸起的乳。吃饭时,动作又快又实际,像在干其他的任何活儿,匍匐着,将脸全部埋进,而胳膊着魔般,以同一节奏律动。这动作减弱了她的少女气息。偶尔,她抬起头,脸窄而年轻,棱角分明,但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更大。

她的饭盒里,里脊拖着红黏液,形迹可疑,月牙状的西红柿边角发青,洋葱像白布条,褪去肉的骨头如木炭??突然,她的胳膊停止拨动,像听到哨令,她倏地起身,对着大门,直挺挺踏步而去,将整个现场遗弃在桌上:米粒,里脊,西红柿,洋葱,一头翘起、一头耷拉的筷子??这女孩,不过十八九岁,瘦小而灵敏的身躯内还残存着一团少女的稚气,可她已懒得将食物嚼碎,将饭盒盖上,将筷子归拢。

当我举起筷子,这个敞开的、车库般的快餐厅,人群突然消失大半,像荒原上下了场暴雨,地皮刚湿,云便走远。啊,没有比这充斥着食物残骸的现场更荒凉的地方了。

我费劲地将米饭塞入口中,让珍珠穿过漫长、幽暗的喉管,进入胃部。

但这一切,和阿月无关。

她吃得那么香,简直觉得快餐店就是宫殿,眼前的食物,这辈子都没有品尝过。

她咀嚼着米粒,小鱼的尾巴、肚子、脑袋,酱色的茄子,蒜末,葱,品咂盐、酱油、姜粉、八角??她吃得快而有力,每一粒牙齿都配合着舌头,用力粉碎,搅拌,面部肃穆。她在品咂食物的同时,像是拽住了某种力量,活下去的力量:柔和、温暖、持久、多样。我深信这女孩——虽然总是傻乎乎地笑——定有第二套生命器官。

直到初中毕业,阿月的身体还没长开,黑瘦蜡黄。

当跟嫂子去城里拾破烂时,阿月第一次见到高楼,整个人被打晕了,晕过后,那感觉像凝固在身体里,再也挥之不去。听说有种病叫“恐高症”,她想,如果有一天,站在高楼上往下看,就算得了恐高症,也心甘。于是,她对嫂子说想要南下打工,看高楼。嫂子瞪大眼睛,惶恐之色溢于言表,她本想说些劝阻的话,可看到阿月没有长开的脸上,漾起一圈圈痉挛的笑容,便掩住了嘴。

每一个村,都有像阿月这样的女孩,长到半大就出门打工,有的发财,有的嫁人,有的失踪,有的残废。嫂子自己也想出门,怎奈年龄一大把,皮肉松弛,只好作罢,现在,她不能拦着阿月不做梦。可私下里,村里人都嘀咕:说到底,她不是阿月的亲妈亲姐,没拼死劝阻她。

于是,某个日子,阿月坐上车,离开了小村,离开了家。当她向嫂子挥手,看到她像母鹿般,在眼皮下挂着两道深深的泪痕时,心头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她将再也不会返回。她举起手臂,像电视里的人那样飞吻。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她不仅做给嫂子,更是做给小村、故乡和亲人。

她和那群女孩子在大巴车上的旅行并不松散,反而艰苦、曲折:低低的太阳,雾霭中的树木,长满杂草的荒野,风格刚劲的地平线,交替出现的水塘,一弯小河,一个干瘪黑瘦的行人,不断后退的风景如一扇扇不断打开的门。她不断用指甲去掐蚊子叮的红肿块,试图挤出里面的毒汁,又不断抬头,看车窗外远处的山,近处的山,重叠在一起,有人居住、无人居住的山??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村,原来被一座座山峦高低起伏的弧线所阻挡,而城里高楼的线条,却整齐、黝黑、笔直,宛若刀切,有一种恍惚山体所没有的强硬、尖锐。

阿月昏沉沉地睡去。

大巴车穿过东莞市时夜幕已低垂,五颜六色硕大的灯悬浮半空,像灯笼,隐隐闪现;黏糊成一片的房屋,一排排,改变了形状,像要挤进车厢来;有一刹那,一辆又高又壮的卡车直愣愣钻出微光,马上要撞过来,又像能移动的桌子般,被拽到旁边。

来到镇上已是深夜,穿过芭蕉园和荔枝林,车停下来,展现在阿月面前的,除一条向外延伸的公路外,就是几排低矮的瓦房,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高楼。跟在主管后面一步步走向食堂时,阿月对那个穿着格子衬衫的肥胖后背充满怨恨,甚至比对那些出现在车窗外,一圈圈没完没了的山峦的仇恨还要强烈。

一下车,这个男人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疲惫不堪的女孩,让她们可怜的心脏不得不颤抖起来。“打起精神来,好吗?”他边走边用生涩的普通话说,像在催促一群小马驹。

第一顿饭有鱼有肉:鱼是小鱼,充满土腥味,肉是白花花的肥猪肉,菜是水煮的,没有葱蒜辣椒,女孩们根本吃不下,随便扒拉了两口,便哗啦啦倒入垃圾桶,引得主管伸出紧张的拇指,瞪眼跺脚,扯直嗓子骂她们。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能捕捉到几个词:乡下、浪费、该死??那花格子衬衫似条条彩色水管,要从身体里爆裂开。

这是阿月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愤怒。

在村子里,只有癫痫病人发作时,身体才会变形成这样。

如果是她做了错事,嫂子总是先叹口气,再捋捋蓬乱的头发,以受伤的母鹿之眼,无言地望着她,于是,她马上就改过自新,懂事起来。

第一天上班,啥都不干,先认电子元件、线路板、电阻、电容??一周后,阿月已基本认清,到仓库领料时,甚至不需要组长带着,一个人去,将料拿回来,先放在小库房存着。

她慢慢适应了这里的饭食,身体像是冬眠后的蛇,不断蜕皮,肤色由黑转红,干瘪处充盈,身体底层的某处,有了骚动。她变得格外饥饿,总吃不够,半夜起来,老鼠般窸窸窣窣打开零食,往嘴里填,再用舌头去舔唇边的碎渣。

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一得意就出了错:她不知道排阻不能通用,将该用A型的地方用了B型,等到主管发现时,已用错了很多,不得不将所有元件都报废。这一次,当那些彩色水管向自己喷射愤怒时,阿月觉得并不那么难受,她已逐渐适应了这种肆虐的坏脾气,并且机敏地认识到,她在这个厂子的日子算是到了头。于是,她反而不紧张,只静静聆听,晚饭时,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发工资时,她被扣得所剩无几,但却像在预料之中。她并不多言,只递交了辞职书,拎着包离开。

走出厂门,站到小街上时,她的太阳穴嗡嗡作响,双腿开始发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这个貌似乡村的地方,处处充满虚假气氛,那些夹杂在厂房中的农田,像雀斑,并不那么讨人喜欢,她知道,她必要告别那些和农田杂糅的想法,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于是,她愣愣地朝前,走到肚子饿了,便蹲下来。她看到路边小卖部有公用电话,发狂地想打通家乡邻居家的电话,让他们找来嫂子,告诉她,“我要回家”。但是,她用颤抖的手捂住胸口,将那个想法扼死。

她不能这样回家??这个失去父母和兄长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孩子,无家可归的孩子,她的倔强让她耻于这么做。于是,她买了块面包,向店主打听哪里还有工厂,越近越好。

傍晚时,她走到那家工厂,面试时,说自己是熟手,懂得电子厂的各种规定、责任和惩罚。

到第二家电子厂上班后,阿月白了,胖了,高了,一下班便看连续剧,学粤语。她嘴里的两根舌头,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离,一会儿打架,她费劲地将它们捋顺,使之成为一个精巧装置,一旦启动,便输出一堆新词汇。此前,她若听到它们,会忍不住蹙脸、瞪眼,厌恶不已;三个月后,她磕磕绊绊,能说出短句;半年后,她已说得很流利。那个花格子主管在她脑海中打下了深刻烙印,让她意识到,只有打通语言关,才能让自己自由。

从一个小孤女变成性感少女,阿月用了“一眨眼的工夫”。

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阿月:气色红润,眼神鲜亮,两片娇嫩的嘴唇有点傻气,但却在微笑中张开。命运给了她一种眩晕的快感,让她的成长之河在被堵塞后,畅通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影响到她,所以,当她迎来对手时,浑然不知。

阿丽敲门后,和她攀老乡,之后,不断问她借钱。阿月有求必应,但阿丽并不感恩,反在背地里添枝加叶,说她如何坏。阿丽脾气暴躁,尖嘴滑舌,天性中有种占有欲,对任何优于她的事物,都会陷入疯狂嫉妒。她已懂得卖弄风情,常陷入月夜般的阴郁中,而阿月,还处于果树刚开花的芬芳中,显得拙手笨脚。

阿月听说旁边玩具厂招文员,便偷偷跑去面试,因为会粤语,又有工作经验,当即被录取,厂方让她尽快来上班。第二天,当她辞职,拎着箱子来到玩具厂时,招工的人告诉她:人已招满了。她拖着箱子往外走,一出厂门,人便软了,坐在马路牙子上起不来。

门卫看不过眼,跑过来告诉她,你们厂有个女的,烫着头,一早就跑来,说你在厂里表现不好,没来多久就想跳槽,心猿意马!昨晚,阿月只把跳槽的事告诉了阿丽,她还说:“恭喜你高升,等发了工资,我给你还钱去??”

阿月没地方去,只得先找家小旅馆住下,吃了碗泡面后,到周围转,看到招工启事就凑上去,晚上回来,脚底板疼得不想挨地。

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应聘到第三家电子厂后,居然因为会粤语,被派去招工。

招工可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美差,这种命运的倒错,连阿月自己都惊诧不已。前一天,她还四处奔波找工作;后一天,她就有资格站在厂外招别的人来上班。前一天,她还是条鱼,游动在水族馆的海水中;后一天,已变成人,看那些鱼在透明的缸中游来游去。在长长的队列里,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阿丽(而阿丽同时也看到了她)。因为震惊,那张标致的面孔显得毫无风韵,眼神乖戾。

一瞬间,阿月处于强烈的窘迫中,一种不知所措的伤心让她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她的脑海里,像火车穿过山洞般,她看到两个同乡的女孩,在过去的那些时光,共同置身于一系列快乐或烦忧的事件中,将生命中的某些时期,互相重叠在一起。而现在,那一切已遥远得不能忍受。

与其说阿月恨阿丽,不如说阿月通过伤痛,第一次将自己的命运看得如此清晰:她们跑来跑去,像不驯服的老鼠,要在这个时代给自己找个栖身的角落,在她们头顶,是更大的天空,在她们脚下,是更阔的暗黑。

当阿月抬头,阿丽已转身离去。

阿月却最终辞去这掌握生杀大权的工作,跳槽到第四家电子厂。那跳棋盘般互相倾轧、假惺惺媚笑的职场,那观察老板脸色,转瞬间又遭暗算的职场,那表面光鲜,内里惨淡的职场,她看不懂,玩不转,拎不清,索性返回厂房。眼神不再恍惚,手指不再颤抖,耳朵无需分辨,周围事物的阴影也不会格外惊骇,不会想到自己会变疯,只安稳做好眼前的事,一下班,倒头便睡。

在南方,在珠三角,在东莞,一切都在旋转和飞舞。在这里,阿月看到了想象中炫目的高楼,同时,也在身体里栽种上了最荒凉的回忆。埋葬掉友谊后,一种古怪的孤单渗入她的生活,她像被创伤腌透的木乃伊,身体里灌满凄惨,彻底枯荒,常半夜醒来,睁大眼睛,愣神到天明。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湿润,渴望男人。她叹息自己像高崖上的花,自己盛开,自己凋谢,最好的一刻并没有谁看见,而美丽只有一次,绝对不能重现复制。

以前,我并不理解这样的女孩,总觉得在她们的身体里有一种深刻的软弱,这软弱带给她们褊狭和执拗,也让她们极易走向极端。但这种想法结束在砂轮机前。如果日复一日面对着嗡嘤的砂轮机,人的身体是会发生变异的:湿润丧失,弹性溜走,只剩下枯燥、干旱与绝望,这时,唯有尖锐的性爱,可与之抗衡。

阿月注定要遇到阿强,像花遭遇蜜蜂。

作为厂里的保安,阿强并没有什么更特别的长处,只是他的老家离阿月家不远。于是,他们便常说些家乡的事,于是,那些对别人来说是闲聊的事,成了他俩的情感密码。

第一次并不在床上:阿强把她推到值班室的墙壁上,浓烈的烟草味和汗腥味让她眩晕,她像被嵌在霉湿冰凉的墙壁里,然后被击碎,击碎,碎成一摊高脚杯里的冰碎葡萄。睁开眼,阿强垂下眼皮,在她耳边轻唤,阿月,阿月,对不起。

阿月,阿月,对不起阿强不敢看她,而她,伸出手臂圈住他。

等待爱情像等待一块绿洲。

当天,他俩便搬进农民房的一室一厅,互称对方为老公老婆。

他们出门工作,全力为下班的见面预备身心,用劳作压制快要爆裂的期望;入夜,一进屋就开始纠缠,剥衣直剥到床边倒在地上,裸裎相向,不顾轰隆隆的卡车飞驰而过。正在修建的高架桥如恐龙盘亘,洒下橘色光晕的街灯吊诡稀落,消夜的男女黏成一团黝黑。分不出阴阳脊界,暗魅魅的屋里,他伸出双手去拥抱她,而她亦然。他们都去拥抱对方,同时都要给。

他压倒她,和着泪水咸咸地吻,打开灯,清清醒醒地给她,这一躯男人的身体,地地道道,壮实,有弹性,充满爆发力,裹挟着她,断弦裂帛,骨髓腐蚀,瘫软痴笑,几近休克。

感激涕零的两个人,打破了一只玻璃杯,平息下来后,甜蜜极了,开始看冗长的电视剧,跟着对白努力哼准每一个粤语音符。就算有时候阿强走了样,阿月也将嘴唇拿过来,先啵地亲一下,再凛然纠正,于是,俩人便又笑倒床铺。

阿月对阿强的着迷,几乎成为病态的欲求,欲望旺得像结满谷穗的稻子,成为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永远走在他的侧后方,像影子,从不破坏他的流利节奏,而他对她,持之以恒地使用垄断的口吻,垄断的态度。

她跟着他去游泳池,眼见着他展露肢体,用眼睛放电,用胳膊放电,用脚掌放电,和电到的尤物一起向前游,而将她遗落在救生圈里浑然不觉。

她着魔般,死黏着阿强,任其轻视戏谑,以为这就是爱情的方式。直至黑夜降临,那一吻过来,她便如色痨鬼般,浑身颤抖。她发狂地抱住阿强,拼出一切,像要把这具三心二意的肉身,抢夺回来。

在他们头顶,写着“穷”字。他们不敢去电影院、咖啡馆、游乐场,甚至上了公交车,不敢理直气壮地坐下,怕沾着泥点的裤子脏了椅子,更不敢看玻璃橱柜中,那串项链标签上一个接一个的零??在这个城市,他们只愿意待在出租屋,在貌似窄小荒芜的空间里,衍生出一片开阔和繁茂,在共同的疯癫中,不用做选择,只跟随本能,做最简单的事,让另一个物体深深地潜入自己,让它来重复地告诉自己,还活着,必须活着。

阿月做梦都想不到,餐桌上的纸条写了歪歪扭扭的两行字。

阿月,阿月,对不起阿月,阿月,对不起阿强真的走了?

导致阿强不告而别的原因,是失业。

他虽爱使小性子,有些虚荣,喜欢在女孩子面前显摆,但工作很尽心尽力,知道那是吃饭的碗。及至被队长找个了茬儿,辞掉他时,他不服,四处打听,获悉队长侄儿刚从老家上来,便苦笑着摇头,讪讪返回出租屋。

他俩不是夫妻,各花各的钱,吃食谁想买就买,房租多是阿月掏,有时阿强也付,但现在,一分一厘都要阿月往外拿。以前,他俩匆忙赶回出租屋,争分夺秒,现在时间多起来,却做得少了。白天,阿强出门找工作,傍晚归来煮饭,卡在阿月进门时,将锅铲搭在锅边。饭毕,冲凉,两人怔怔地躺在凉席上,各想各的心事。

这一天躺下,阿强一反常态,把手搭在她的胸前,阿月并不想做,但阿强却格外贪婪,像攒了很多气,要尽快泄出来,阿月被磨得生疼,呻吟像裂纹,一道后衍生出相同的无数道,环环相扣,甚至让阿强生出错觉,以为他已把她的欲望喂饱。

他俩都闭着眼,在想象中飞翔,怕看到对方扭曲变形的脸。

阿月在屋里寻着阿强留下的烟头来闻,那味道久久不散,但人却不见踪迹,像根本不曾存在过。泪水涨满胸膛,她听到自己体内有种东西被生生折断。

她絮叨说,一个人存了心要走,我能怎么办?

女孩子们看她时眼神奇怪,过了几天就习惯了。而她,也放弃了吃泡面,跟着我,歪歪扭扭地下楼。排队端饭时,我趁着嘈杂问她,你还难过吗?她将餐盘轻轻放在桌上,望着我:“我想通了,阿强早晚要走的,早走比晚走强。”

我说:“阿月,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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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草无故穿越到一个像古代的陌生地方,没有亲人的陪伴与自己孤身一人来到陌生世界的惶恐不断侵袭着她。久久她平复下心决定实行一条哲理"既来之则安之",她必须独立起来面对这一切困难。无处安身的她去了一家客栈当店小二挣钱养活自己。不久,一场擂台赛改变了她的命运,从此衣食无忧...一次他遇到了她,只见她一身白色素衣站立在人群,微风拂过墨色长发随之舞动,宛如一朵高雅的白莲花。小脸素面朝天,未施粉黛,清澈的美眸流盼。纯真与阳光之态尽显无疑。这刻他的目光略微有些怔住,他的身边不乏容貌倾城的女子,而她却给他带来一种纯真,全身净澈,仿佛人间俗事打扰不了他的感觉。